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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却道海棠依旧(5)


  “乡亲们,这便是能号令上百死尸的二位大人啊!”
  云楚岫与楚墨痕甫一露面,不知谁说了这句话,所有百姓立即跪下,将他二人奉为神明。
  顾小瑞见自家主子有此等待遇,高兴道:“小王爷,自从官府将那些被逼落草为寇的山匪放了以后,您可不知道现在扬州城里把您和墨王爷都说成什么了?”
  云楚岫思索片刻,他在扬州城可没亦不敢寻花问柳,老实地做回小公爷还能有话语说辞他?
  顾小瑞得意道:“百姓们现下都传您和墨王爷皆是神明转世,菩萨心肠,能让死尸开口说话来还他们的冤屈。”
  云楚岫真真是哭笑不得,什么号令上百死尸,不过是戏班子的小伎俩。若说是戏班子神乎其神亦尚可,和他这位小公爷更是不搭边了。
  然而他愈是解释,百姓愈认为他这是在谦虚,不显山不露水。
  楚墨痕拉住他,道:“罢了罢了,能让百姓们高兴也可。”
  将这些笃定的百姓送走后,二人回到宅院中,楚墨痕忽而开口道:“知还,你还记得我们受教于杨太傅之时,所学的第一篇文章为何?”
  他不敢忘,“是《季梁谏追楚师》。”
  楚墨痕笑意中有一抹难以察觉的哀痛,“如今百姓前来跪拜我二人的情景,倒令我忆起文中一句话——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而如今百姓却将我们奉为神祗,可谓是本末倒置。”
  云楚岫道:“杨太傅在世时,亦最喜此言。”
  他倏尔转身,目光坚定道:“知还,若有朝一日,我成为执掌天下那人,定不会令百姓有此想法。”
  云楚岫知晓小皇叔绝对有此才能,但他不如出身更为高贵的楚天阔,下一任君主亦只会在楚天阔的子嗣中选择,而他作为旁支皇叔,此生注定只能做一名臣子。
  许是楚墨痕回忆起了自己的出身,眼中闪烁的光继而黯淡了下去。
  云楚岫寻了个其他话题,不愿引起小皇叔的伤怀,“楚天阔始终未对荣氏一族处置,是为何意?”
  “兴许是碍于太后的面子,毕竟此次要诛灭的是她的母族。”楚墨痕顿了顿,“但此次荣氏一党起了反心,纵使是太后,也保不了。”
  无清适时地端来一壶绿杨春,对二人笑道:“新泡的,快来尝尝。此番离开了,以后便再无机会了。”
  楚墨痕仔细打量着无清,他倒是未曾想到过自己这侄儿还是个痴情种,同这还俗的小和尚许多日子也不厌烦,于是打趣道:“知还可真是好福气,身旁天天跟着可心人儿……”
  无清霎时大窘,羞红色渐渐蔓延至耳垂,云楚岫哄道:“你畏冷,再回房多收拾些衣物。”
  无清赶紧离开。
  云楚岫呷一口茶,悠哉道:“小皇叔,他可受不住你如此玩笑。”
  楚墨痕回道:“好好好……你的人,本王着实不敢招惹了……”他的眼神无意间瞥到房门紧掩的偏房,叹息道,“你打算如何安置她?”
  云楚岫知晓他所言是薛婉君,“既然扬州薛氏业已株连,那世间便再无薛婉君,她是我云族人,自是要带回云族的。”
  楚墨痕心下了然——知还到底是个重情义的,这便是要护她到底了……
  他嘱咐道:“圣上现下以为薛氏灭族,你可千万藏好她。”
  话音刚落,楚墨痕的小厮匆忙来报:“王爷,圣上有密旨到府。”
  他骤然起身告别,“你我二人京城再叙。”
  楚墨痕正欲离开之时,忽而听到云楚岫一抹猜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皇叔,知还尚有一事不明。”
  他幽幽道:“赴死前,顶替薛婉君的素心在刑场上说得那一番话,知还仍然记忆犹新。她言狡兔死,走狗烹,忠臣长眠地府,孤君难掌民心。”
  楚墨痕转过身,沉思道:“那日发生的事本王也有所耳闻,是有何不妥?”
  云楚岫高深莫测地笑道:“自是不妥。素心身为一个小小婢女,又是如何得知此案的内情,从而说出那番话?”
  楚墨痕皱眉道:“素心性子机敏,在府内来去自由,许是无意间听到过主子们的谈话……”
  落叶沙沙作响,在寂静的庭院中尤为清晰。
  半晌后,云楚岫才释然道:“兴许便如小皇叔所言,这些都是素心偷听得来的……”
  此时一旁的小厮机灵地道:“王爷,京城的人还在等着,倘若误了时辰,怕会落得个不敬的罪名……”
  楚墨痕匆忙离开。
  无清从房内走出,对知还道:“你怀疑是墨王爷?”
  云楚岫点点头,他只觉头脑发胀,躺在摇椅上,无清为他轻按两侧的太阳穴。
  “扬州铁石一案牵连甚广,可自始至终参与其中的便只有已灭族的薛氏、我和小皇叔。”
  “薛婉君沉溺于丧夫丧父之痛中,她是无暇去费这些心思。更何况她为了腹中未出世的孩子,更会谨言慎行,断然不会教素心说这些话。思来想去,便只剩下了小皇叔一人……”
  无清不解道:“可墨王爷为何如此?”
  云楚岫轻笑着,他不愿去想,他更愿意去相信那个一直为民为国的墨贤王。
  是夜,魏忠安诚意拳拳地跪在楚墨痕面前,“奴才魏忠安叩谢主子大恩!”
  他重重地叩向石板,脑海中的画面全是那个深夜,他终于得见兄长最后一面。
  兄长握着他的手,从怀中掏出早就被压瘪发涩的莲子糕,温和道:“我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但还是托狱卒买了这莲子糕,只是已经过了最佳吃食的期限……”
  兄长在牢狱之中,那些个狱卒同宫中的宫女太监一样,惯会拜高踩低,又怎会帮兄长买莲子糕?定是兄长拿什么东西做了典当,他环视一周,果然发现兄长素日最爱的剑不在身旁,急道:“兄长,你的佩剑呢?”
  魏国安的脸色瞬时变了,他掩饰道:“将死之人,要剑又有何用?”
  魏忠安扑到他怀中哭道:“兄长你傻啊,拿你征战沙场的长剑换那些劳什子莲花糕又有何用?”
  魏国安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痕,笑道:“兄长这一生没能看顾好你,唯这莲子糕,兄长拼了命也会为你买来。”
  他愈是如此,魏忠安愈是恨那个名为薛婉君的女子,恨他能够拥有兄长全部的爱。
  当日兄长大婚,他尚庆幸兄长娶得不是心仪的海棠姑娘,自己在他心中总占有一席之地。可造化弄人,那海棠姑娘偏偏是薛婉君。
  对于兄长来说,这是天赐良缘;可对于他来说,他毕生再也不能满满占据兄长的心。
  他恨薛婉君,恨薛氏一族,连累兄长沦落此境地,可他最恨那个坐在皇位之上的人,是他的一道旨意,要了兄长的命!
  魏忠安紧握双拳,眼眸中弥漫着杀气,送完兄长最后一程,他定先要薛婉君陪葬!
  魏国安觉察到了阿忠的情绪,他目带期盼,言辞恳切道:“阿弟,兄长想要再拜托你最后一件事……”
  他娓娓道来:“阿弟,求你看顾好棠儿和你那未出世的侄儿好不好……”
  薛婉君竟然有了身孕……
  此言犹如晴天霹雳,径直将魏忠安的心砸了个血窟窿。
  “她是我终生挚爱……”魏国安真诚地望向他的眼睛,祈求着他能够答应。
  魏忠安无法拒绝兄长的目光,可是兄长啊,你也是我终生挚爱!我将爱意隐忍了半生,内心是多么地不甘!他的内心如惊涛骇浪般翻涌着,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含泪道:“兄长,我……定会替兄长护好嫂嫂……”
  他不愿兄长带着遗憾离开人世间,但凡他尚有一口气息,就一定会保护好兄长所珍惜之人。
  魏国安目送他离开,心底愧疚难安——他此生亏欠阿忠太多,即便阿忠是父母将其捡回家,不是他的亲生阿弟,可这么多年来风霜与共,他便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何尝不知阿忠对自己有异样的情愫?他却利用了这份纯净的感情,让阿忠放下对棠儿的恨,来替棠儿除掉这世上最后的威胁……
  魏国安忽而仰天狂笑,阿忠啊,但愿来世你我二人不要再有任何瓜葛……
  楚墨痕看向匍匐在自己脚下的魏忠安,道:“既然心愿已了,便连夜启程回京吧。”
  他虚扶他起来,嘱托道:“现在你的兄长是大周的罪人,此次回京后,你便再无往日的荣耀。旁人欺你侮你,也只能将口中的鲜血吞回肚中。”
  他按住魏忠安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想要为你的兄长报仇,便要努力活下去,让那些恶人臣服于你的脚下。”
  魏忠安攥紧衣袖中的拳头,道:“奴才多谢主子指点。”
  九月初,圣上密旨将赵大嵘押解回京,赐梁才白银百两,许他归乡。
  云楚岫得到这些消息时,人已经在去往云族的路上。
  途中,薛婉君始终缄默不语。就连顾小瑞和通人性的胖茸逗她,亦笑不出来。幸好她还挂念腹中的孩子,每日倒是进食喝药,云楚岫至少放心了一半。
  临行前,他曾问过云峥,倘若薛婉君照此情形发展下去,将来会如何?
  云峥苦笑道:“忧思成疾,恐怕义子落地后,没个几年便要去追寻魏国安了。此女子心性坚定,恐怕是劝不回来的……”
  倘若心死了,留在世间的也只是个躯壳。
  云楚岫不信命,却信心。
  既然她去意已决,那也只能随她而去。
  扬州城外乱葬岗。
  刘义一路尘霜,在得知圣上要株连薛氏一族后,偷偷知会宁汗青,从边关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扬州。
  他在乱葬岗成堆的尸骨中,翻找着他好兄弟魏国安的尸首。
  最终在距离乱葬岗不远的小山坡,发现了两个小土包。土包无名无姓,可他知这应是魏氏夫妇的墓。
  圣意难违,能够做到此地步的,向来亦只有小公爷。
  此时,楚墨痕悄然而至,平和问道:“从凉州赶回来了?”
  刘义抱拳道:“末将有违主子心意,但请责罚。”
  楚墨痕摆手道:“罢了,你与魏国安兄弟一场,是该来送送。”
  此时刘义俨然褪去了往日大老粗的模样,他的眸中悔恨与感伤交织,若是他当日未曾听墨王爷一言,佯装出大字不识、心思单纯的憨厚将军模样,今日入这土包,便会是他刘义。
  可他又深觉对不起魏国安。
  圣上猜疑忌惮小公爷,早将他亦归于小公爷一党,为了自保,也是听从了主子命令,自军中始,他便隐藏起所有的学识,只做个头脑简单的将军,才能令圣上放下戒备心,幸得一命。
  刘义将他随身携带的佩剑置于土包之上,怅惘道:“贤弟,为兄在此给你赔不是。愿你能早登极乐,为兄定会为你手刃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