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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君子好逑(3)


  散朝后,云楚岫同楚墨痕走在御花园中。
  楚墨痕轻松道:“昨日圣上终于对荣氏做出了处置,荣氏一族中凡为官者,皆贬为庶人;凡为荣姓者,大周朝永不录用为官。宰辅荣平居削职圈禁于府中,至死不得出;光禄寺大夫赵大嵘囚于狱中,任其自灭。”
  “因一人之祸,而殃及全族乃至于全天下荣姓者,楚天阔这是恨毒了荣氏啊……”云楚岫并不如小皇叔般轻松,相反只觉一股子凄凉,倏尔道,“太后那边便未再替荣氏求情?”
  御花园中已是百花凋零,唯独金菊傲然盛放。阵阵花香朝二人扑面而来,楚墨痕倍感心旷神怡。
  他最终等到了此花开尽更无花的时刻,唇角微勾,回答着知还方才的问题,“如若不是太后出身荣氏,恐怕荣平居早就身首异处了。本王听闻,前夜圣上在宁寿宫待到天光乍现才离去,想必这也是得到太后同意的最好结果了。”
  “能留荣平居一条命,太后也尽力了。”
  行至尽头,二人分道扬镳。
  云楚岫作揖道:“小皇叔,知还先行一步去向太后请安。”
  楚墨痕颔首道:“你才回京,依例是应去宁寿宫,本王便先告辞。”
  云楚岫走在长街上,忽而听到前方的吵嚷声。
  “哟!这不是咱大名鼎鼎颇受太后喜爱的忠公公嘛!”庆保纠集了一众太监,拦住魏忠安的去路,阴阳怪气道。
  魏忠安低着头,左半边脸尚在红肿,一看便是刚被人掌掴不久。他自知现下的处境,谁人都可羞辱一番,唯有忍耐,于是小声怯懦道:“烦请庆保公公让一让,小的忙着去洒扫建章宫。”
  庆保使了个眼色,其余太监顿时围成一堵人墙,任凭魏忠安朝哪个方向去都要被挡回来。
  庆保用留有长指甲的手轻蔑地抬起魏忠安的下巴,“啧啧,瞧瞧这张小脸儿,又是被哪位公公责罚了?”
  一旁的小太监接话道:“肯定是小忠子又做错了事情,惹得梁公公不高兴了。”
  魏忠安缩在衣袖里的手渐渐紧握成拳,隐忍下怒气,低声下气道:“是小的恼了梁公公,理应受罚。”
  庆保却蹙额摇头道:“梁公公总是这般心软,赏你几耳光算是遮了错处。可梁公公素日来对我等不薄,我等又岂能看得下去?”
  “是啊,梁公公心太善,万一哪天这小忠子在圣上面前出了差错,第一个不是便要落在梁公公投身,又岂是几个耳光能解决的?”
  “庆保公公,我等可要替梁公公好生教训一下这小忠子,省得他做错事连累了我们……”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只等庆保发号施令,来肆意践踏失势的魏忠安。
  庆保收回手,道:“那还愣着作甚!等梁公公亲自前来教尔等如何教训一个奴才吗?”
  几乎与话音同步,早就嫉妒魏忠安在主子前得脸的小太监们纷纷撸起袖子,对着他拳打脚踢。
  太监都是阴狠毒辣的主儿,这些个拳脚下去,不见点血是不肯收手的。
  庆保在一旁,闲适地旁观这一切,心底说不出的快意!
  只要一想起自己平素在这么个狗东西面前点头哈腰跟孙子一样,他便觉得讽刺与恶心。
  魏忠安躺在长街冰冷的青石板上,牢牢护住胸前,任打任骂,绝不还手。
  直至口中呕出了好几口鲜血,那些人才打得累了,将他押到庆保面前,谄媚道:“庆保公公,您瞧这次教训得够吗?”
  魏忠安鼻青脸肿,唇边的血丝还在汩汩流着,庆保甚是满意,正欲离开时,偏偏瞥见了魏忠安衣襟处不小心露出的信封。
  庆保眼疾手快,立时将信从他胸前抽了出来,好奇道:“哟!这又是谁给咱们的忠公公写了信?”
  他拆开来,仔细一读,道:“竟是魏国安的信。私藏罪臣的信,本公公瞧忠公公是活腻了……”
  见兄长先前在凉州时写给自己的信被这种杂碎拿在手中,魏忠安额前的青筋倏地暴起,怒吼道:“你还给我!”
  庆保未曾料到魏忠安竟对几封信如此在意,这可真是中了他的下怀。摧毁他最在意的东西,可不能令自己爽快吗!
  庆保蹲下身子,将信在他布满血丝的眼前晃晃,讥讽道:“想要?那便要瞧你有没有本事来拿……”
  庆保起身,作势便要撕扯信。魏忠安暴跳如雷,也不知哪来的大气力,径直挣脱开了几个太监的束缚,如同疯狗般扑向庆保。
  庆保从未见过他如此,吓得连连后退,宫帽都被骇到了地上,结巴道:“你们……你们都都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抓住他!”
  小太监们一拥而上,其中两人拉住他的胳膊,一人扼住后颈,再次钳制住了魏忠安。
  魏忠安目眦尽裂,咬牙切齿道:“把信,还给我!”
  庆保从地上爬起,扶正宫帽,愤怒到了极点,“要信是吧,老子今天就要让你知道,在这宫里,你是条人人皆可踩踏、肆意凌辱的狗!这信,老子偏要让你拿不到!”
  随着一声清脆的撕扯声,信件被他一分为二。
  “不要!”魏忠安如同绝望的野兽在悲嗥,生生看着兄长唯一留给他的遗物就这样被毁掉……
  看着别人痛不欲生,庆保可真是舒坦极了!他用被分成两半的信拍拍他的脸,幸灾乐祸道:“小忠子,还当自己是风光无限的忠公公呢!你的兄长,魏国安,可是被圣上亲自下了斩令的罪臣,立下丰功伟绩的云小公爷为监斩官斩了他的头颅。能容你这条狗在宫中苟延残喘着,已是圣上格外开恩。”
  “做狗便要有狗的样子,来,学声狗叫,让本公公听听。”
  庆保这副拜高踩低的嘴脸真令人作呕,魏忠安吐出口中的残血,嗓音嘶哑道:“庆保,我风光无限时,可待你不薄,从未对你颐指气使过。”
  “是啊,忠公公对庆保是真不错。所以现在忠公公后不后悔当初对庆保太好了?”庆保嗤笑道,“本公公想要的可不是你的不薄,而是你的风光。”
  他如同坊间逗狗般,弹几下舌,“快叫几声,别让我们都等急了!”
  其余人附和道:“快叫啊!”
  魏忠安瞪着庆保,紧紧绷唇,一言不发。即便是一奴才,可亦不能毫无尊严至此!
  有太监道:“哟,这还是条闷屁狗!”
  他从背后踹了魏忠安一脚,说着侮辱人的话,“听说不叫的狗最会咬人。要不你咬咬这宫墙试试,让庆保公公见识一下狗的牙齿有多锋利!”
  庆保见他比那茅坑里的石头还硬,耐性逐渐被消磨殆尽,阴鸷道:“本公公看你是嫌这信撕得不够碎!”
  他作势又要继续撕,只听魏忠安急道:“我叫!”
  庆保斜眼看着他,显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那便快点,本公公这双手做事可是不过脑子的。”
  魏忠安趴在地上,双手着地并拢在一起,极尽卑微,“汪……汪……”
  不知是谁说了句,“听不见啊……”
  庆保道:“旁人都没听到,这怎能算是狗呢?”
  魏忠安闭上双眼,沉沉呼吸一口空气,脑海里浮现的全部是那夜在扬州大狱兄长最后的模样。
  他要好好活着,完成兄长的遗愿,替兄长守护他所珍惜之人。
  魏忠安咽下心头的苦涩,提高音量,再度开口,哀婉悲怆的声音响彻长街的上空:“汪!汪!”
  “孺子可教也!”庆保很是满意,拍手道,“再来两声!”
  “汪!汪!汪……”
  接连不断的犬吠声与那群人的哈哈大笑声交织在一起,传入在长街上行走的所有奴才婢女耳中。
  无人上前对他施以援手,一位是总管太监梁德英前得脸的庆保,一位是兄长为罪臣的小忠子,都不用脑子去想,便知哪一位应是他们巴结奉承的主儿。
  选择漠视,已然是他们心中仅存的仁慈与良善。
  庆保摸摸他的脑袋,嘲弄道:“这条狗真听话。”
  过足了瘾,庆保总算放过了他,“得,咱也别耽误忠公公做事了,建章宫洒扫不好圣上可是要怪罪的。”
  围住他的众人继而离去,魏忠安只觉心下一松。
  他刚欲开口要回那些被损坏的信,打算夜里回到庑房拼一拼,倒也还能留住。
  此时一位宫女端着尚有微弱火苗跳动的火盆恰巧从一旁路过,庆保顺手便将信件丢了进去。
  火苗有了燃料,瞬时蹿成可摧毁一切思念的心火。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魏忠安一头撞了过去,将庆保顶到地上,歇斯底里道:“我的信!”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端着火盆的宫女,火盆从手中不慎滑落在地,魏忠安立即跪在地上,徒手在滚烫的温度中摸索,将即将化为灰烬的信捧出。
  庆保哪曾料到疯狗到了最后还能反咬一口,霎时怒气冲冲地跑来,挥起手掌,对着他原本肿胀的左脸便是重重一耳光!长长的指甲在上面刮过,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庆保怒发冲冠,指着魏忠安的手都气得发抖,“给本公公往死里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
  “谁敢!”
  太监们正要动手之时,一道凌厉的声音喝住了。
  云楚岫的眸间充斥着怒意,扬开羽扇露出短刀,径直在庆保在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庆保浑身哆嗦着,不敢有半分争辩,跪在地上口吃道:“小小……小公爷……”
  云楚岫本欲好好惩处一番这些个势利眼的奴才们,可偏头一瞧心如死灰的魏忠安,怕他生了不好的念头,只得便宜了这群狗奴才,斥道:“还不快滚!”
  庆保见小公爷放过了自己,赶紧磕头谢恩,一路爬着滚出小公爷的视线。
  云楚岫扶起已然面无表情的魏忠安,关切道:“需要传个太医看看手上的烫伤吗?”
  魏忠安木讷地行着礼,“多谢小公爷,奴才不需要了……奴才还得前往建章宫去洒扫,先行告退了……”
  他如同皮影戏里的用竹棍儿支撑着表演的小人,捧着烧得只余一角的信,毫无生气地朝建章宫方向而去……
  那一角上写着——愿阿弟年年有余,岁岁平安。
  魏忠安清楚记得,那是临近年关时,兄长派信差从凉州加急送来的,只为能在年前送达祝福。
  然而现在,他只剩下了这一句祝福……
  魏忠安走着,指尖被灼热烧过的痛意才延迟传到了心间,只是千疮百孔的心,留不住苦痛,亦留不住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