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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长夜不能眠(1)


  压抑在喉间的那口污血,随着“杖毙”二字,从云楚岫的齿间喷涌而出……
  “知还!”无清紧张地上前抱住他,棋局霎时混乱不已。
  云楚岫只觉口中苦涩难忍,身上的血腥味极重,他不想将这一身的腌臜之气过给无清,于是乎用力推开了他,踉踉跄跄地跑出了云王府。
  云楚岫便这样悄无声影的消失在京城之中,任谁都寻不到。
  无清担忧他的安危,焦急地派府内所有家丁前去搜寻,几乎将整个京城翻了个底儿朝天,均未果,就连胖茸也嗅不到主人的气息。
  末了,顾小瑞叹息道:“公子莫要再寻小王爷了。小的自幼伴小王爷长大,最是熟悉他的秉性。小王爷难以接受姑娘的死讯,上次这样失踪,还是在云贵妃薨逝之日。倘若他躲起来,那便是谁也寻不到。小王爷需要一段时间冷静,等心沉淀下来,自会回来。”
  闻此,无清担忧的心也放了放,可同时亦有一丝难过——自己在他身旁这么久,竟从不知他有过此习惯,亦从未听他提及……他实在是有太多的秘密,不肯让自己知晓。自己在他心上,究竟占了几寸方土……
  而当无清再次得知他的消息,是次日的清晨。
  家丁来报,小公爷现下正身处熏风馆中。
  家丁回话的音量愈发地低沉,眼神时不时偷瞄正坐太师椅之上的清公子,生怕性格向来温润的公子受不了这刺激,再责罚他们下人。
  无清心底咯噔一下,半晌未言语,只是默默将那件知还素日常穿的狐绒大氅拿来,同顾小瑞一齐前往熏风馆。
  朱雀大街上,人影凋敝。
  匈奴与大周战火重燃,国库吃紧,又征了一波赋税,百姓日子过得艰辛。京城人家尚且如此,更遑遑论大周其余州县?
  原本川流不息的街道之上,仅一家元宵铺子在凄凉地叫卖。
  那店家见无清服饰虽素朴但质量上乘,料他是富家子弟,为求生意,上前恭笑道:“这位公子,今儿个十五,来碗元宵尝尝鲜?”
  又是一年正月十五。
  无清遥想去岁此时,他对知还言以后定会一起度过每一个元宵佳节,未成想不过来年,这承诺便不作数。
  无清酸涩一笑,道:“劳烦店家烧制两碗,送到云王府吧。”
  没想到一开张便来了生意!还是云王府的贵人!店家可是高兴之至,他答应着:“好嘞!公子您就请好吧!”
  无清再次踏进熏风馆时,已是辰时末。
  正经人家已然忙碌起来,可熏风馆还沉醉于梦乡之中。
  老鸨一大早被人吵醒,骂骂咧咧道:“哪个不开眼的这么大早来,不知道晌午前熏风馆不营业吗?”
  龟公可不敢再多言语,来者腰上系了云王府的牌子,他哪敢吱声?
  老鸨看向大厅之中坐着的绝色少年,世人谁又不爱惜美色?老鸨的语调瞬时柔软了下来,道:“这是哪家的俊俏公子哥?如此早来到访,怕是我们家小倌儿都还没起床呢!”
  无清不愿与此人多打交道,顾小瑞径直亮出云王府腰牌,老鸨也就识趣地闭上嘴。
  无清开门见山:“小公爷在哪间房?”
  “这……”老鸨瞧他这俊俏模样,保不齐是风流小公爷宠幸的小少年吃醋,青天白日来捉奸的!小公爷可是她熏风馆的贵客,自从她去年将这破馆子买下,可是入不敷出,好不容易靠着小竹这个头牌,勾住了小公爷这位达官贵人的心,她岂会出卖小公爷?
  老鸨谄笑,插科打诨道:“不知公子所讲为谁?我这馆子小,哪能放得下什么王公贵族?”
  无清冷眼睥睨她,倒叫后者吓出一身冷汗——这贵公子的眼神着实骇人!
  无清的眼神飘向二楼,最后目光锁定在走廊尽头的房间。
  他不想也不愿相信知还在那间厢房,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迈上楼梯。
  见他向小竹的厢房踱去,老鸨慌极了,可又不敢真上前阻拦,紧张道:“公子还是请回吧,这里真的没有什么小公爷……”
  无清的脚步停下,伸出的纤细玉手悬在了半空之中。他还在心底宽慰着自己——或许知还只是有什么谋划不便旁人得知,并非他人口中的寻欢作乐。笙儿便是个例子,也许等他推开门扉,里面坐着的亦是云族人……
  无清这样努力说服这自己,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踌躇满怀,终究推门而入,床榻之上的香艳场景倏尔映入眼帘——一位俊美如斯小倌儿正躺在知还的怀中,二人尚在熟睡。
  属于知还的衣物散落了一地,桌上的酒盏更是倒得一片狼藉,整个厢房内弥漫着不入流的香粉味道。
  顾小瑞霎时识趣地关门离去。
  无清失落地闭上眼,眼眶中的泪水终究隐忍了回去。
  厢房里的陈设如旧,还是当初他在此处醒来时的模样。此厢房是知还在熏风馆常年包下,除却他吩咐,旁人断然进不得。
  可如今,有人同当年的自己一样,躺在他的身侧。
  会和先前遇到自己般,是场误会吗?
  不过须臾,那小倌儿便醒了,睁开美眸便看到了无清站在房中,但他并未感到丝毫惊讶,一开口便打消了无清方才的幻想,笑道:“阁下便是清哥哥吧。”
  他慢调丝缕地穿着衣物,介绍着自己:“我呀,花名小竹,在你入了小公爷的眼前,一直是我侍奉小公爷。”
  无清佯装不在意,冷漠地回了句:“哦”。实则他根本不敢去看小竹的模样,生怕是知还嫌了他,找了新欢作乐。
  小竹话音落地后,无清才鼓起勇气看向小竹,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小竹的妆容,无清竟觉小竹的眉眼处,略有一分神似云笙。
  不过未等他细想,小竹已然穿戴好,似是在宣示主权般,将云楚岫身上的被褥朝上拉了拉,与无清正面相对,软言侬语中夹杂着几分炫耀:“小公爷这几日一直在我这,想来是在府中待得不悦。清哥哥是怎地惹到了小公爷,可否告知小竹?好让小竹日后避讳些,勿让他动了肝火。”
  小竹的话落在无清心上,刺耳异常,但他并未,只是抬眸瞥向小竹,精致的眼睛中倏地散射出凛冽目光。小竹一时被他的气势压了下去,本来准备了许多话语来逼他退步,可现在话到嘴边,却一句亦说不出。
  小竹记得无清,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和尚,如今蜕变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公子。
  或许这就是他今生都无法在小公爷心中留下半分影子的缘故。
  此时,云楚岫适时地醒了,解了现下的局面。他起身揉向发胀的头,嗓音醇厚道:“小竹,帮本公爷更衣。”
  直至下榻之时,他才发现无清亦在厢房之内。
  云楚岫未曾感到一丝愧疚和后悔,只是口吻如常道:“你怎地在此?”
  无清将带来的大氅披在他身上,未指责他的半分不是,道:“接你回家,今儿个十五。外面冷,免得着凉。”
  以往皆是知还担心他是否受了寒气,如今是他在为知还做这些事。
  无清蹲在地上,抬头望向他深邃的眼眸,不晓得知还可还记得去岁十五的诺言,小心翼翼道:“你曾说过,以后要一起度过每一个元宵佳节……”
  无清满怀期待却又怕自己不记得而试探的神色深深烙印在云楚岫的心间,他藏在大氅之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沉默片刻后,道:“回家吧……”
  无清长舒一口气,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同他十指相扣,与他并肩离开熏风馆。徒留小竹在原地伤心。
  回府途中,无清从未用过如此大的力度去握知还的手。他这才发现,原来每一次的相拥,皆是知还往前迈了一大步。
  笙儿的乍然辞世,令他受了不小的打击。知还从未如此过,甚至到了不需要自己在身旁陪伴的地步。
  他怕极了,他怕终有一日自己再也不会站在知还的身边,知还不再需要自己,自己便如同花期已过的残花,再也不会占据他的心。甚至,当发现小竹躺在他床侧,他伤心悲愤之余,却还是念着知还不要厌弃自己。
  直至此刻,无清才明白他如同凌霄花,紧紧缠绕依附于知还,卑微的爱意早已渗入骨血,无法剔除……
  “知还……”无清轻声唤道。
  “何事?”
  无清垂眸看向石板上的脚印,道:“云影来报,薛姑娘为魏国安产下一子,只是她终日忧心忡忡,产后积郁,自缢身亡。”
  听闻薛婉君一事,云楚岫的脚步骤然停了一刻,良久叹息道:“海棠不再盛开。”
  无清继续道:“云峥甚喜那襁褓之子,言既为他义父,日后此幼子亦为云族人士,入家谱。他给起了名字,从云氏雨字,唤云霖,字孤闲。”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云楚岫蓦然笑道,“云峥的心思可真是一览无遗……”
  那时无清还不懂知还这番话的意思,直至后来才清晰明了。
  回府后,不过须臾,顾小瑞便来报:“小王爷,圣上以祝祷和平,为边关战士祈福为由,定于明日驾临慧山寺。”
  无清正端来碗铺子送来的元宵,悄然放至他面前的桌案上,并未发觉不妥之处,只是感觉如此紧要时刻,若真诚意礼佛,大可在皇宫内的宝华殿,又何以舟车劳顿行至慧山寺?
  只见云楚岫登时脸色突变,覆于桌案上的大手死死抠住桌角,径直打翻那碗元宵,眼神异常阴沉,冷笑道:“他在意的是,始终是藏在慧山寺内的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