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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六月中旬的天气,日头火辣辣。
  火车终于到站,徐修远挤着人群出闸口。上了进站口打车,上车后司机问他住址,他扯着卡在车门缝里的外套袖子,放在大腿的书包翻倒,掉出侧边塞的手机,他拾起了,解锁找出地址,边往前递边说:“空调能不能打低点?”
  “都调二十二还嫌热啊,”司机还他手机,“看你满头汗的,今天确实是热。”
  “是啊,天热。”徐修远将背包放在胸口。
  “小伙子,我看你不是本地人吧,来这儿玩?那你是来对地方了,我们市玩的地方可多,你看见后面那小袋子没,就我靠背后面,看见没?里面有旅游宣传手册,你要就拿一份,上面写得可清楚了,你就按着上面写的去,”司机很健谈,“要是你觉得一个人逛起来没章法,那也好办,我有认识的旅行社,他们——”
  “我不是游客,”徐修远打断,“我是来看人的。”
  “哦,有亲戚在,”司机往后视镜里看他一眼,“挺年轻啊,几岁了?”
  “二十多了。”
  “都二十多了?看起来不像,”司机又打量一眼,“年纪很轻啊。那就是上大学了?大几啊?”
  “快毕业了。”徐修远含糊作答,待司机再问,就装累不再说话。
  司机空谈一番叫不到好,索性也闭了嘴。
  城市车流拥挤,徐修远靠在车后座,安静望着窗外风景。余光瞥见脚底有异物,捡起一看,是作废的高中学生证——他去年年末刚满十八,哪里是将毕业的学生,甚至一周之前他还坐在高考考场涂写答题卡。
  但话通常都要真假掺着听,比方说他来找人,那就不算谎话。
  送走一位学生,平秋顺便往便利店方向去,按照清单在货架扫了余下的饭团饭盒,另外再带几瓶饮料,请收银员一个个加热后,他提上袋子转回机构。又在隔了机构有三家铺子的蛋糕店里取走提早预订的蛋糕和果茶。
  东西多得提不下,他手忙脚乱将东西带回机构前台,按照清单记的姓名将晚饭给同事一一发了。
  女同事刘晨晨摸着饭团还烫,放到一边,见平秋隔着两张办公桌给人递饭盒,她帮忙带了带,说:“每次都让你帮我们带晚饭,太麻烦你了。这样,我们给你发个红包吧,当跑腿费。”
  平秋笑了笑:“没关系,我也要吃饭,刚好帮你们带,顺路的。”
  “哎呀,那多麻烦你啊,谢谢哦,”刘晨晨点到即止,“对了,之前有学生找你,好像是他要调课。人本来在前台等的,我看你一直没回来,就让他上二楼自习,现在应该——就是他。”
  平秋转过头,学生程子农背着书包等在门口。见他面色不对劲,平秋问:“找我吗?你稍微等等。”
  一楼办公室发完,剩下几份他带上二楼分发。分完最后一份,平秋将自己那份饭团和乌龙茶放进塑料袋,下楼见程子农就低头靠在墙边,他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要他跟着过来。
  培训机构不算大,平秋作为给学生做接洽和后期排课的“班主任”,安排的办公室只是一间被隔开的斗室。隔门不封顶,拉门也拉不实,他和程子农对面坐,还没讲两句话,外头来机构上课或晚自习的学生结伴涌进门,吵吵闹闹的,导致平秋没有听清,脑袋往前伸了伸,疑惑地嗯了一声。
  程子农重复:“我想调课。”
  “调课?可以的,你想换到什麽时候?”
  “周一到周五。”
  “所有工作日吗?我记得你周末两天也是有课的,这些要调整吗?”见程子农摇头,平秋落笔的手一停,“一周七天都要排课?这样的话,你学校的晚自习,时间可能会很紧张,而且现在临近期末,上课这麽密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得消?”
  “我没关系,老师你排吧。”程子农脸色发白,肩背微微弓着,说话总不肯抬头。
  这让平秋想起第一次见他,他也是这样唯唯诺诺地跟在父母身后,无论说什麽都是“好”、“我都可以”,接待他那天,教师群里还有老师笑他这个学生太没主见,胆怯懦弱得像只小老鼠。
  平秋指腹蹭蹭笔身,试探着问:“是你自己想要调课吗?”
  程子农抠着手指:“嗯。老师你排吧,课时不够了,我再付钱。”
  “不是钱的问题,你买的是最多课时,暑假是够的,但是要按照你这个每周满课的排法,我不能保证老师都有课。我记得你补的是数学和英语,还有一门物理对吗?”平秋记录,“你要怎麽分配?”
  “数学三节,其他各两节吧。”
  “还是每节课两小时?”
  “嗯。”
  “好,那我尽量帮你争取一下,几门课插空排,这样也给你时间白天做做习题,也好问老师,这样可以吗?”
  程子农点头:“可以。谢谢秋老师。”
  “没关系,”平秋收起笔帽,将白纸夹进一边的文件袋,“你现在要走了吗?”
  “我还要回趟学校。”程子农拽着肩膀的书包带起身。平秋绕过办公桌跟着他出门,两人在机构门口的柱子边找了处阴影地。
  “你觉得张老师上课怎麽样?”平秋站定后问道。
  “挺好的。”
  “英语的吴老师呢?”
  “也挺好的。”程子农慢吞吞地答。
  “上次的月考,你好像前进蛮多名次的?慢慢来吧,下学期高三,到时候再加把劲,肯定会有好结果。”平秋冲他笑笑。
  程子农半抬起头。夏日下午刺目的烈阳正对着脸,他不得不眯起眼睛,连着眼前平秋的身影都跟着模糊起来。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秋老师,你是什麽学校毕业的?”
  “我上的大学啊,”平秋摸摸鼻子,“不算什麽好大学。”
  “你为什麽不教课?如果是你教的话,我一定会用心念书的。”
  “因为以我的水平,教不了学生。其他老师也很好啊,像教你的张老师和吴老师,他们都是好大学毕业的,以前也在重高教过课,只要你用心学,什麽都不是问题。”
  “好吧,”程子农低头踢了踢后脚跟,“反正我都随便。”
  “好好加油,祝你期末考试一切顺利。”
  “……老师。”程子农的视线跳过平秋的肩膀,落在后面某一处。
  “怎麽了,还有什麽事?”
  “后面好像有个人一直在看你,”程子农示意,“站着很久了。”
  平秋顺着他指示的方向转过身,在来来往往的人群当中找见一个背着黑色背包,手里攥着喝剩了半瓶矿泉水的年轻男孩。阳光耀眼,他得将手搭在额前才能看仔细,疑问一直跟着男孩慢慢走近的步子节节攀高,半晌才豁然。
  其实是有些记不清楚了,平秋思索良久,语气不算确定:“修远?”
  告别平秋,程子农沿着路往学校方向去。过红绿灯前,他回头一看,平秋和那位不速之客还面对着站在机构门口。平秋双手时而抓在裤边,时而合起了交替摩挲。但等过了红绿灯再看,门口已经没了人。
  徐修远的到来是意外,平秋从没有想过会在距离故乡几百公里的城市再遇见这位年少相识的小弟弟。他领着他进门,被前台女老师喊住签名。徐修远低头记时间,平秋站在旁边看他写字,对面女老师问他这位是谁,他停顿半天,在徐修远的凝视下回道:“一个朋友的弟弟。”
  女老师笑了笑:“长得很帅呀。”
  平秋跟着笑笑,胳膊忽地被握了握,扭头是徐修远靠得很近的脸。他小声说:“有没有坐的地方?我有点累。”
  安排徐修远先进办公室休息,平秋摸到他握的矿泉水瓶瓶身发烫,于是将自己没有启瓶的乌龙茶递给他,又拖了纸巾,要他先擦擦汗。
  “你怎麽到这儿来了,来旅游吗?你一个人?”平秋问。
  “我高考完了。”
  答得莫名其妙的,平秋一顿:“意思是你今年高考完,暑假来这里旅游?”
  徐修远扯着纸巾擦后颈:“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你怎麽知道我在这里?”
  “你朋友圈有培训机构的广告,上面有地址,我跟着过来的。”
  “哦,那个啊,那都是工作用的,我以为你们都不会仔细看,”平秋别扭地笑笑,见徐修远不动,又把乌龙茶往前推了推,“今年夏天那麽热,你出来不嫌累吗?……你自己一个人过来的?”
  “嗯,”徐修远说,“我哥没来——我嫂子快生了。”
  平秋笑容一滞:“……恭喜你啊,要做叔叔了。”
  徐修远看他:“他结婚你没有回去,孩子满月酒你来吗?”
  平秋的笑意渐渐消隐:“不去了吧,我工作也挺忙的,走不开,如果方便,你帮我带句恭喜吧。”
  久久望着他,徐修远额前热汗被头顶空调吹得冰凉。
  平秋在他的直视下有些坐立难安,或许还有些说不清的茫然——他的往事,徐修远都是知道的,也知道他的结局实在是难堪,不然他们也不必在几年后,在这座陌生的小城相逢。既然这样,徐修远的坦白就是有意为之,他是故意的,来到这里,坐在这里,向平秋说起他即将成为新手父亲的兄长。至于目的,平秋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还没说,你到这里来是来旅游的?毕业旅行吗?”
  “我说了,我来找你的。”
  “……只是来找我?”
  面对平秋的惊讶,徐修远表现得极其坦然:“我和家里吵架了,在那待不下去,想走得越远越好,所以想到来找你。”
  “和家里吵架了?”平秋想问为什麽,但话到嘴边还是作罢,“好吧,那你打算什麽时候回去?我记得你们快要报志愿了吧,按你的成绩应该是提前批了?”
  “嗯,我自己报。”
  “不用和家里商量吗?”
  “不用。”
  “……你一直都很有自己的意见。你在这边住哪儿,酒店吗?要不要我送你过去?”一看腕表,平秋仿佛刚刚想起,“不好意思,我给忘了,我今晚值班,机构下课都得九点多了,可能送不了你,你不然自己——”
  “我爸妈在闹离婚。”
  平秋一愣:“闹离婚?”
  “你也觉得搞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三十年都熬得过来,后面偏偏就处不下去了,不然我也不会突然就跑出来,”徐修远抽两张纸巾,低了头,按在额前,“我不想和他们要钱,住酒店住不了几天。”
  平秋哪里不懂,但他犹豫着没有答应:“你跑出来,你爸妈知道吗?”
  “知道。我哥也知道。”
  “他们知道你来找我?”
  “可能吧。”
  怎麽会知道呢,平秋心想,要是真知道,哪里会放你过来。
  然而明知道徐修远在撒谎,平秋却没有戳穿。距离和那边断了联系快有近四年,徐修远在平秋记忆里仍然是穿着不合身的小学校服,跟在他和徐瑞阳自行车后面疾跑的小男孩。
  平秋自己是单亲,家里没有兄弟姊妹,当时徐瑞阳就拽着他的校服袖子说要把徐修远送给他,他做了六年的独生子,父母瞒着他怀了弟弟,徐瑞阳说他第一次看到徐修远,都有想过把他掳了丢去河边,随便谁路过了,捡走了事。
  平秋没法理解他排斥同胞兄弟的心理,倒是刚好在门口偷听的徐修远冲进来,对着徐瑞阳的胳膊就是一口狠咬。徐瑞阳吃痛,用力推他的头,兄弟俩因此扭打成一团。平秋见状吓得抱着课本躲到一边,想想又把桌上立的两只外形相仿的水杯收到怀里捧着,直到徐瑞阳掐着徐修远的脖子把他关到门外,这场兄弟战争才彻底平息。
  不管平秋要看他胳膊上的咬痕,徐瑞阳还趁机在他脸边亲了一口。平秋大惊失色,结巴着骂他耍流氓,徐瑞阳却反过来怪他靠得太近。平秋说不过他,反手就在他胳膊上多扇一掌,徐瑞阳疼得龇牙咧嘴,趴在他背上叫他混账东西。
  后来两个人捧着补习用的课本,在徐瑞阳那张单人床上挤着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梦里有徐修远泄愤踹门的动静,徐瑞阳梦见自己把门打开,一把拎着徐修远的脖子将他丢在河边,任凭他哭天抢地,自己潇洒逃离。终于摆脱弟弟,回家路上是平秋踩着自行车在等,他不知道什麽时候也骑了车,在后面跟上平秋,两个人一起往前疾行,结果一个失误,一头栽倒在田里。
  醒来后,徐瑞阳把梦复述给平秋听,平秋笑得停不了,说这梦或许哪天就真成了,到时候他一定要看他骑着自行车往田里滚。谁想房门一打开,好嘛,梦果然是假的,本来该被丢在河边的弟弟倚着门打瞌睡,这下跟着门往后仰,结结实实地躺倒在平秋脚边。
  平秋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对着徐修远倒过来的脸笑,好像在笑他哭红的鼻子和眼睛,看起来是那麽滑稽又可怜。
  嘱咐徐修远在办公室稍作休息,平秋在大厅的会客椅前接待来了解情况的家长学生。女同学背着帆布包坐在一边,没有发言的自由,全程只是家长口若悬河,就连平秋都少有插话的机会。他听了一番家长对孩子这次选择高复的不放心,刚要开口,家长却话锋一转,问起培训机构老师的资历情况。
  “你们这里的老师学历都不差吧,那万一是假的,我女儿在这儿补习,那就是白补了对吧——你也是名牌学校毕业的哦?”
  平秋笑笑:“我们这里的老师有以前在重高教书的,比如说十三中、外国语学校。还有是知名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像我们校长,您看这张,北大数学系毕业,两个副校长,复旦和同济,名头都是响当当的。”
  家长半信半疑:“你们这里是正规的培训机构吧?我看开了也有几年了,到时候不会卷钱跑吧?”
  “当然不会了,我们机构的招牌就是‘数学是王牌’,名号这几年也已经打出去了,不然您也不会找到我们这里来吧?学生交给我们,我们肯定是以提高成绩为目的,学生自己再努力,前途肯定光明。”
  “你说呢?”
  家长询问一边始终不发一言的女同学,她却将脸一撇,沉着语气说:“我怎麽说重要吗?反正随便你们怎麽想,爱哪样哪样。”
  眼见家长怒上脸来,巴掌一抬,平秋急忙去挡,手背因此被狠力抽了一记。清脆的声响引得大厅来往的学生老师都往这儿看。
  手背浮起一道红印,平秋翻过手掌拉了一把家长的肘弯,缓和道:“有话好好说,别和孩子生气。”
  可家长非但没有收敛怒气,反而拽着女同学肩上的帆布包,对平秋留下一句“微信聊”,直接拖了孩子出门。
  丢下文件袋,平秋往前追两步。才要推门,前台女老师喊住他:“你追也没用,别管闲事了。”
  平秋有些担心:“他会不会打孩子?”
  女老师说:“可能吧,我觉得那家长看起来就好凶,他女儿摆明了不乐意复读,他硬拖着人来,那也学不好啊。算了吧,别想了,他不是说还会跟你微信联系,到时候再说。”
  毕竟是他人家务事,平秋没有插手的道理,反叫他又被女老师嘲笑一番老好人做派。对着微信添加好友的界面修改了备注,平秋径直往办公室去,抬头见里头有道身影,他吓了一跳,想起是徐修远,正坐在他的座位上摆弄手机。
  平秋问道:“你饿不饿,前面有便利店,你要不然——”
  “我拍下来了,”徐修远将手机推到平秋面前,“那个男的打人,我都拍下来了。”
  “你看到了?”平秋看眼视频,拍摄视角是从他这间办公室望向会客椅那边。大概是因为离了有些距离的关系,徐修远拍摄时还特意拉近了镜头,导致平秋的脸有些模糊,但家长抽在他手上的动作却清晰可见。
  徐修远说:“如果他女儿要告他家暴,这个视频也可以做证据。你要吗?”
  平秋啼笑皆非:“怎麽就是家暴要证据了?你想太多了,没有那麽严重,家长和孩子有些冲突,这很正常。”
  “正常吗?”徐修远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哥就说这不正常。”
  平秋同样望着他,背在身后的手将拉门带了带,掩去外头嘈杂的声响,而让他反问的声音显得更加清晰:“我其实想说,你来找我,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是。”
  “那你问。”
  “……”要问,徐修远却迟迟没有出声。他不过是和平秋对面站着,望得久了,他眼前的平秋突然变得扭曲起来,不断地往前冲、往下晃,等他定睛再看,原来平秋又成了倒挂的平秋,像他小时候倒在徐瑞阳的房门口,睁开眼就看到他的那时候一样——他眼里的平秋总是倒挂着。
  平秋等了又等,始终没有等到徐修远质问。终于赶在他将开口前,徐修远说:“我饿了。”
  “……你饿了?”平秋发愣。
  “嗯,饿了,很饿,”徐修远点头,“所以你能请我吃碗面吗?”
  说是想平秋请吃面,可等平秋准备把面钱转过来,徐修远却改口说他现在不吃,等平秋下班了再说。也不听平秋说他下班会很晚,徐修远只是坚持,怎麽都不肯撇下平秋单独去吃饭。
  他们挤在办公室说话,大概给隔壁间听了闲话,和平秋赶上同一班的女老师过来告诉他,如果有事,他可以先下班。一边瞥着对坐在座位上的徐修远,她笑眯眯的:“你是秋老师朋友的弟弟啊,长得那麽帅,哥哥估计也不差吧。我还以为秋老师都没什麽朋友呢,平常也不见有人约他啊,连女朋友都不谈。”
  平秋有些窘迫:“说这些干嘛。”
  女老师笑他:“你脸红什麽,我们机构几个男老师,就你最开不得玩笑。行了,你今天早点下班吧,带弟弟去吃饭,我刚才听你们说打算去吃面?赶紧去吧,再晚都关店了。”
  “那个学生——”
  “知道,我会送他的,就师大附中那个对吧?”
  “对,他回学校还要再上一节晚自习,”平秋说着站起身,“那我真走了?下次我补回来,让你早下班。”
  女老师笑着扶住他的肩膀:“知道了,你赶紧走吧。”
  平秋背着轻便的背包出来,臂弯挽着外套,给自行车解了锁,想起还有一个徐修远。他扶着车把,表情略有些为难地看着对方。徐修远也不说话,光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直到平秋放弃让他找辆共享单车的念头,两人肩并着肩,平秋推车,徐修远就在一侧跟着他走。
  好在平秋住的地方离机构不算太远,过三个红绿灯就到。半路他找了间大排档,没有拉面,请徐修远退而求其次吃了锅粉丝煲,他自己就点一份小碗的馄饨,两人对坐在夏夜露天的折叠桌前,埋头吃得肚圆,还发了满后背的汗。
  吃饱喝足回家去,平秋思考一路,终于决定把徐修远带回自己那儿暂住。也实在不是什麽好地方,自行车上锁停在居民楼楼底的空地,上楼时声控灯总不亮,徐修远打着手电筒给平秋看锁孔,家门一打开,按了墙边的开关,大灯却没反应。平秋让徐修远在原地站着别动,他踮着脚往厨房方向去,在那墙边摸着另一项开关,按一下再踮脚跑回来,这次再按玄关边的开关,大灯骤亮。
  “这灯老毛病了,线连着同一根,有时候是不太灵敏。”平秋示意徐修远换鞋,弯腰打开鞋柜,里头摆着几双球鞋,和两双棕色皮鞋。
  万幸拖鞋有两双,不至于叫徐修远得赤着脚。平秋将拖鞋递过去的时候似乎有些迟疑。徐修远问他怎麽了,他说没事,怕他不合脚而已。
  换过鞋,徐修远往里面走了两步,同时快速扫过所有方向。客厅沙发收着晒干的衣裤,茶几摆着水杯和果脯,边上摊着两本夹了书签的大部头——他看得仔细,冷不防背后有人往前冲了一把。
  徐修远条件反射抓住他胳膊,平秋满脸惊魂未定地仰脸看他:“我没站稳——谢谢啊。”
  松开手,徐修远在平秋示意下往客厅沙发坐定。他将背包放在地上,随手翻了翻那两册书,没看几行字,平秋端着一杯水送来,小心放在徐修远的左手边。
  “你还记得?”徐修远撑撑五指,“我喜欢用左手。”
  平秋其实已经不记得了,假如不是先前吃面看他用左手拿筷,他大概这时候也会想当然地将水杯放去他的右手边。
  奇怪的是徐家夫妇都是右撇子,倒是生的两个儿子都是用左手更多。徐瑞阳说徐修远小时候其实也不用左手,但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他吃饭、写字都用起了左手,为此他爸妈还特意矫正过,奈何徐修远就是脾气倔,被逼急了就拖亲哥下水,叫着徐瑞阳都可以,他徐修远凭什麽不行。是以,徐瑞阳那时候总和平秋抱怨,说徐修远就是个小心眼的跟屁虫、学人精,他哥的什麽都是好的,他都要学,或是都要抢来。
  对面是徐修远低着头慢慢翻书,平秋双腿并拢,坐在一侧的折叠椅上,腹里的话酝酿了千遍万遍,最终他道:“修远,是这样的,我这边虽然是一个人住的房子,但是地方的确不是很大——”
  “我可以睡地上。”徐修远打断。
  “我怎麽可能让你睡地上啊。”平秋轻声道。
  “那我可以睡哪儿?”徐修远将书徐徐合拢,“你房间——”
  话音未落,家门被咚咚敲响。
  徐修远眼见平秋的神情由拘谨转为吃惊,如同面临某个谎言即将被戳破前的难堪场面,他嚯地站起身,迈出一步又回头看了眼徐修远,一张脸慢慢涨红,然后快步赶去家门口将门拉开。
  “你在家啊?我还以为你今天回家得九十点钟了,还想去给你带份宵夜回来。我今晚在这儿睡行不行,我上班累死了,晚上想抱着你睡。”门口来人被鞋柜上方的绿植挡住面孔,徐修远只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接着是平秋被对方握住后颈在嘴唇亲了又亲。
  对方说话做事风风火火,平秋张嘴却插不上话,这时被揉红了嘴扭过脸,也只能慌张又惊恐地望向徐修远。
  这种神情似曾相识,早在当年徐修远跟在父母背后,亲眼撞破平秋和徐瑞阳赤身裸体地躺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他就见过。
  徐修远慢慢从沙发前站起身,心想:平秋又在撒谎了。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了,平秋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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