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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夜里有风。走在路上,平秋像被空气捏住后颈似的缩着脖子,低头沿着路牙子快步前进。身后是徐修远保持匀速紧跟,既不追上,也不赶他的路,只偶尔踩中平秋脚底那道时长时短的黑影。
  进到家门,等徐修远换过鞋,平秋已经取了换洗衣服匆匆往浴室去。先前那件外套挂在沙发靠背,因为脱得急切,两边衣袖勾得一外一内。平秋出门就穿一件短袖,外套贴皮肤,至今留有余温。徐修远将胳膊套进衣袖,停了一秒才将袖子从里侧翻过来,然后是另一边。
  浴室里水声哗啦。敲一敲门,水声暂停,是平秋在问:“怎麽了?”
  徐修远靠着门板,答得平常:“你饿吗,要不要吃东西?”
  “不用了,我不饿。时间很晚了,你先去睡吧。”
  似乎是怕徐修远紧追着不放,水声即刻再起。
  平秋掩耳盗铃似的忽略门外细碎的动静,而不断地搓洗胸口和颈间。过会儿冲净泡沫,他捂着脖子站到镜子前,发现路洋留下的那点红印在热水冲洗下变得愈发显眼。他对着镜子呆站片刻,肩膀渐渐往下沉,再光脚走回莲蓬头底下,反复回想自己和徐修远在酒店碰面到回家这一路,徐修远会不会已经有所发现。他自欺欺人地不愿相信徐修远或许已经识破他的伪装,就连面对的勇气都根本拿不出一丝半点。
  洗完澡关灯,平秋特意抽了条干毛巾围在颈间。卧室静悄悄,唯独空调运转有轻微的动静。屋里漆黑,平秋两手扶墙,小心绕过地铺坐在床沿。脚底踩的竹席发凉,他不自觉合起双腿,左脚搭在右脚脚背,见徐修远背对着熟睡,他大松口气,将毛巾轻轻抽下,而后打开手机调至静音,在之前果不其然收到路洋的消息。
  很长的一段话,平秋脑袋里乱七八糟,心神不定,念不过两行就退出聊天框,转而点进短信栏,对着那串没有署名的号码底下的两字短信发起呆来。他坐着发呆,侧躺着也发呆,对着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再三地比对,确定这是徐瑞阳的号码无误,却难以理解他为什麽会在今晚突然致电过来,又发来一条意味不明的短信。
  实在看不穿这点意图,平秋紧张得直抠手指,后来又把食指含进嘴里撕咬。半晌,他敲下一个问号发送,过度的焦虑使得他略有些耳鸣,因此忽略房里那声微弱的嗡嗡,而他的疑虑、焦灼和那点似有若无的期待,也在之后漫长的沉默中逐渐消失殆尽。
  平秋茫茫然地仰躺,手机紧攥在掌心。激动退下去,换作一阵强烈的自我厌恶席卷上来。他唾弃自己的软弱无能,轻易就叫徐瑞阳牵着鼻子走,眼眶和脸颊也倏地变得火辣辣。许久,他重新按亮屏幕,手指却悬在删除聊天内容的确定键上迟迟不能按下。直到这时候,平秋确定,原来他对徐瑞阳仍旧抱有一种可耻的幻想。
  他们少年恋爱,情窦初开,起初懵懵懂懂,一个放学后的吻使得彼此确定心意,打过几天太极之后说破关系,进展飞速,却因为不懂遮掩而数次叫好事的同学撞破。好在当时的乡镇中学对两个男生举止亲密虽说感到不大正常,但因为消息相对闭塞,没有人会怀疑他们表面兄弟亲密,私底下却是会趁着课间时光挤在同一间厕所隔间里吻得气喘吁吁的“好朋友”。
  少年压不住燎原的爱意,平秋虽说天性羞怯,但和徐瑞阳的这段初恋却是他爱得最大胆、最不顾一切的恋爱。徐家不算,初三临近中考的时间,他们几乎每天都会躲在学校狭窄逼仄的任何一角吻得难舍难分。明明一样是头一次恋爱,徐瑞阳却表现得极为老道,平秋连连溃败于背德的情意,至今都无法想象当时自己居然就会由着徐瑞阳胡来,甚至默许自己一次又一次背着所有人在中学老旧的楼道间接受他的吻。
  至于他们更进一步的肢体接触则发生在中考后的暑假。当时成绩放榜,徐瑞阳刚好擦线普高,趁着父母忧心落定,他要求和平秋结伴去隔壁县城的古镇闲玩一天一夜做考试奖励。父母当时心情大好,不疑有他,出门前还给足他两倍的零花钱,嘱咐他千万不要亏待平秋,毕竟以徐瑞阳的成绩能挤进普高,过半的功劳都得归给每周固定给他友情补习的平秋。
  除此之外,父母又将正值小学暑期,无聊在家的徐修远塞给徐瑞阳。这趟出行,徐瑞阳心怀鬼胎,嫌弃弟弟太累赘,起先说什麽都不肯,为此还和父母闹了矛盾,连零花钱都被收回一半。徐瑞阳转向平秋找支持,平秋倒是不介意,叫徐瑞阳提醒这趟外宿他们别有目的才恍然。可他支支吾吾,心里有鬼,生怕徐瑞阳反抗得太过反而引起徐家父母怀疑,因此积极劝说徐瑞阳。实在没法,最后订车票,还是加上了徐修远的那张。
  没有想到半途会加入徐修远这一个变数,徐瑞阳在古镇民宿预订的是大床房,想要换房却因为民宿客满而作罢,于是越看徐修远越不顺眼。夜里逛古镇,他牵着平秋远远走在前头,心里愤恨徐修远做电灯泡,发现平秋总往后看还特意扣紧他的五指,反被平秋用力抽手。
  平秋神情是迷惑又是气恼,对徐瑞阳冲徐修远向来的厌恶与排斥大有意见,责怪过一句“他好歹是你弟弟”,他转身挤进涌动的人群,在其中找见怀抱着一把野花的徐修远。平秋牵着他,徐修远将那束野花递进他怀里,说是刚才在路边的野草堆里拔的,而他的两只手展到灯下一看,满掌心都是玫红色的花汁。
  平秋越可怜徐修远懂事,就越觉得徐瑞阳无理取闹,到后来成了他领着徐修远走在前头,徐瑞阳边踢石子,边跟在后面,时不时哼出一声以求关注。平秋故意不理他,徐瑞阳心里窜着火,两人别扭闹到徐修远洗漱完上床睡着,平秋进浴室,却被早早候在门边的徐瑞阳一下推到镜子前。
  ......
  翌日清早,平秋头痛欲裂。他难得以侧躺的姿势醒来,却没想到一次睁眼,身边躺的会是浑身赤裸,睡意沉沉的徐修远。惊愕过后,昨晚的混乱记忆纷至沓来,平秋面色惨白,慌张爬下床,腿根火辣辣的疼,异物插入的不适感仍旧存在。他趁洗漱换衣的时候掰开腿一看,内侧皮肤发红,行走时难免两腿摩擦,越磨越疼。
  尽管明知是逃避,平秋还是趁着徐修远熟睡的时机落荒而逃。他心里郁结,自行车骑得飞快,抬头见是红灯才猛地刹车,后背心阵阵发凉,不远处是将头探出窗外破口大骂的私家车司机。
  一路惊险抵达机构,却被提醒今天没有他排班。女同事见他满头大汗还笑他大概是今早睡懵了,起来也不知道看一看天气预报,今天最高温有三十多度,他穿一件中领长袖属实有些奇怪。女同事好心给他往后衣领里掖纸巾,平秋却反应极大地站起身,慌张接过纸巾道谢,没坐一会儿就说要回家去。
  女同事见他神情古怪,试探着问:“你身体不舒服啊?今天怎麽奇奇怪怪的,我们每天排班不都是你做的,你自己还会记错?”
  平秋含糊道:“昨天没睡好,脑袋有点混乱。”
  “那你赶紧回家再睡会儿吧,下午还有你的班呢,五点过来哦,”女同事灵光一闪,“还有你那个学生程子农啊,他留了张纸条给你,说是昨晚打你电话打不通,找不到你,所以留了纸条。你看看。”
  便利贴平展,程子农的口信留得很简短,是说谢谢平秋的外套,他会把外套洗干净再还回来。
  平秋没有在意,直接将便利贴折起塞进口袋,接着告别女同事,继续往回骑。但家是回不了的,平秋就在附近公园找了处树荫底下坐着,眼前来往的都是些晨起锻炼的阿姨老伯,反而见他独自一人才新奇。
  根本没法回想昨晚发生的种种,每每一细想,平秋就会头疼得厉害。可耻的是他竟然在怀疑,昨晚他心里渴望的究竟是实实在在的徐修远,还是从徐修远身体里分离出来的徐瑞阳。或许他根本不该同意留下徐修远,他和徐瑞阳越来越像,才叫平秋在意乱情迷时蒙头转向,一退再退。
  这时,一日提醒的横框跳在手机屏幕,平秋这才想起今天是路洋每周的休息日,按照以往的安排,他们通常会提前一天约好地点,算作每周的固定约会。他懊恼地拍拍脑袋,急忙重新点开昨晚那条消息,从头到尾认真审读,其间路洋表现的善解人意和适当退步也让平秋感到更加羞愧。他忙不迭地收拾齐东西改换目的地,因为不确定路洋这时究竟在家还是仍然在酒店,平秋等红灯时给他打电话,路洋手机却是关机。
  居民楼电梯正在维修,平秋一口气爬上八楼,在路洋家门前敲门半天没有人应,再打电话,仍旧是关机。他出门太急,没有带备用钥匙,只能丧气地两手抱头坐在楼道,随着时间流逝,来时鼓足的勇气在漫长的等待中消耗殆尽。久久联系不上路洋,平秋就在和他的聊天框里输了三遍“对不起”,又说随时等他回电。
  直坐得腿麻,手机倏地一响,平秋急忙一看来电,不是路洋,居然是徐修远。
  好容易从喉咙口落回肚皮里的心,这时又砰砰砰地踹起五脏六腑。平秋不敢接电话,任凭手机在掌心震了又震。然而徐修远显然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平秋,两通电话没人接,他索性微信问他在哪儿,在做什麽,安不安全。
  见徐修远没有提起昨晚的荒唐事,平秋稍稍冷静,故意过了将近一刻钟才答复:有事,在外面。
  徐修远又问:可以通电话吗?我有事想和你说。
  平秋慢吞吞地回:什麽事?
  徐修远说:徐瑞阳好像打算来这里找我,你要怎麽办?
  对面久久没有答复,在徐修远的意料之中。他倒坐着平秋卧室里那张铺着柔软坐垫的转椅,脚一撑地,椅子旋转半圈。再一脚踩地,又是半圈。他敲着第二句:我有办法让你避开他。你什麽时候回来,我告诉你,这里说不清楚。
  总算,平秋犹豫良久,还是在有关徐瑞阳的话题下败了阵。他回复徐修远马上回来,离开路洋家前又在门口敲了会儿门,依旧是无人应答。平秋无功而返。
  另一头,徐修远重重地抻个懒腰,倚着靠背,又弯腰从脚边的背包夹层里取出另一只黑色手机。屏幕显示的未读消息界面留着一条昨晚零点多,来自“平秋”的回复。他滑动解锁,在平秋那个意味不明的问号底下回道:你最近有没有见过徐修远?
  平秋到家时,徐修远正倒在地铺昏睡。他还赤着上身,毛毯遮不住的肩膀上有块牙印。平秋立在床尾不知该不该上前,后来还是徐修远感觉敏锐睁了眼,撑起上半身望向平秋,说话有些鼻音,像是感冒了。
  烧壶热水的工夫,徐修远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客厅沙发。平秋将水杯放在他跟前,刚一坐下,就听徐修远开门见山:“昨天晚上的事我都记得。你没有强迫我,所以你不用躲我。”
  “……我没有躲你。”平秋艰难地否认。
  “是吗?那最好了,我不希望和你的关系变得尴尬,这不是昨晚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想过的后果,”抬头见平秋满脸的错愕,徐修远说,“你不要这麽看我。你以为你瞒得过我吗?你和我哥,还有路洋,不都是一样的?你为什麽会觉得我都成年了,对你们之间的关系居然什麽都不了解?”
  平秋愕然失语,望着徐修远平静的神情,他仿佛被一棍打中后脑。半天,他涩然道:“你是,你是什麽时候知道的?”
  “你想问我哥,还是路洋?”徐修远说,“我哥,是你们在家里有一次忘记关门,我都看到了。而且你几年一直不回来过年,地方那麽小,大家都会传——至于路洋,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你没有发现,你以前来我家就会对我爸妈说,徐瑞阳是你很好的朋友,对路洋你也这麽说。你很怕承认这种关系吗,现在还是很怕?”
  “……你早知道,为什麽不问我?还来找我,愿意住在我这里?”平秋小声地问。他不安地抠着手指,似乎被徐修远话里的矛盾给吸引了:“你不讨厌我吗?”
  “我昨晚说过了,但是你忘了,”徐修远突然上前,蹲在平秋脚边,仰头仔细地看着他,像在审视,“自从那次发现你和我哥在一起,我就被传染了,怎麽都忘不掉,像是灌在我脑子里生锈——我没有想过我会成为你和我哥这样的人,我是来这里找答案的,但是我发现,好像连你自己都很糊涂。你花了那麽长时间,都没有彻底想明白。”
  平秋避开他的直视,互相抠弄的十指更是往掌心里缩。他的声量越发低了:“我没想把你带坏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会给你找酒店住,肯定离得远远的,刚才你哥哥还给我发消息,他说他会过来接你,你可以跟他走,这段时间我都会给你零花钱的,你不用担心——”
  “你想和我说的只有这个?”徐修远冷声打断道。
  平秋惶惶不安地盯着他的脸看,视线由他那双酷似徐瑞阳的双眼挪至鼻梁。他不敢看他的眼睛,仿佛会被徐修远锐利的目光给洞穿。他仿佛又做回了几年前唯唯诺诺的平秋,因为性向的扭曲而遭到他人的斥责和指点,那是平秋的噩梦,他在这场噩梦里苦苦挣扎,好不容易终于跳出来,可徐修远突然的坦白却把他重新推了回去。
  “我在问你,你想和我说的只有这个?”徐修远重复。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平秋眼神闪烁,总想躲避徐修远的视线。他被逼得有些生气了,不受控制地放大音量叫着:“……你不要看我,你不要这麽看我。”
  “为什麽我不能看你?”徐修远一把制住他侧对的膝盖,以此控制平秋的身体正对过来。他眼神坚定,语气咄咄逼人,非要平秋在这时做一个选择:“是你害了我哥,现在又害了我,我为什麽不能看你?”
  “……你不要这样看我,”平秋自语,“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那你来补偿我,”徐修远抓住平秋用力抠弄着掌心的手指,试探着微微握住,“我想确定我到底是因为你才有冲动,还是说我真的成了你这一类人。你来帮我,就用我住在这里这段时间,让我做一个确定,你来帮我,就当补偿我,怎麽样?”
  平秋缩着手指,怀疑道:“补偿你?我能补偿你?”
  “对,你来补偿我,只有你能补偿我,”徐修远说,“这也是你该做的,是你欠我的。”
  平秋茫然地点头:“对,是我该做的,是我欠你的。”
  心防一旦攻破,乘胜追击是徐修远向来的计谋。他左手原本用力握着平秋的膝头,这时随着他说话的语速,沿着平秋的腿侧徐徐往上抚摸,最后虚虚扣在平秋腰侧。
  徐修远微微直起上半身,使得平秋的视线随之缓缓上移。他不急不缓道:“我只是想确定这件事,其他的我不会逼你。你可以和路洋一起,这无所谓,但是昨晚的情况——我希望你可以大胆告诉我,我不会觉得你奇怪,也不会拦着你,更不会和谁告状。你可以把我当作你同龄的朋友,或者是同一类朋友。我们的事,你就当是你在帮我做试验,成不成功和你没关系,你不用负责任。你只要帮助我,就当是补偿我。”
  平秋轻易被蛊惑,他小声反问:“我不用负责任?”
  “你只要帮助我。”徐修远强调。
  “什麽样的帮助?”
  “像昨晚那样。”
  “昨晚——”平秋蓦地清醒,大惊失色,“不可以的,那个不可以,是我不清醒,是我对不起你,我做错了,都是我的错,不可以——”
  “就是因为都是你的错,所以你才要补偿我,”徐修远一句话止住他的挣动,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只要你是真心地补偿,我一确定,你和我们家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可以吗?”平秋问。
  “可以,我保证。”徐修远说。
  这时,恰好平秋手机叮的一响。路洋回复消息,问平秋在哪儿,今天有没有空。徐修远起身坐上沙发扶手,稍稍弯腰从后环住平秋,和他一道看着手机屏幕。
  “你可以问他,今天晚上能不能来家里,”徐修远道,“你应该和他谈谈我哥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