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散文 > 半树春 >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上午,高中好友按照徐修远给的地址寄来一箱包裹,里面装的多数是一些他常穿的衣物和两册漫画书。离家出发前,徐修远为防平秋起疑,特地没有多做准备,现在确定长住,他才嘱咐朋友寄来早早准备的包裹。另外,朋友还夹信一封。信封很薄,倒在手心,只有一张橙黄色的没有黏性的便签纸。
  掐准平秋这回分手餐大概不会结束得太早,徐修远却没想到才进家门,玄关静悄悄,厨房流理台摆着一杯没喝完的白开水。
  平秋不知道多久前回的家,在卧室侧躺着背对房门,全身裹着空调被。室内温度调在二十五度上下,偏偏他热得满头是汗,后来又把脑袋埋进被子,含糊地喊困。
  徐修远伸手想摸他额头,平秋迅速翻过身,还是说:“我困了,睡一会儿。”
  傍晚时间,天色稍暗,房里拉了遮光帘,徐修远只能看到平秋后颈凸起的一块阴影,是衬衣没有抻平而折起的褶皱,头部尖尖的,好像戳在平秋后颈似的,叫他按也不是,掐也不是,只好将手压在颈部,用力到像是要把整颗脑袋都按进前胸。
  直到听见徐修远赤脚出门的响声,平秋才将紧闭的双眼睁开。他始终习惯不了侧卧的姿势,肩膀不堪重负,到他调整成躺卧,仍在阵阵发疼。他将左手按在右边肩膀,使劲地捏一捏,沿着酸痛的上臂一路捏去小臂,再换一边胳膊重复。
  这样循环两遍,肌肉酸痛稍有缓解,全身似乎进入一种放松状态。平秋再没事可做,只好继续盯着天花板发呆,偶尔闭一闭眼,一会儿又再次睁开,就盯着天花板的吊灯看,实际脑袋空空,仿佛所有好叫他用来思考以打发时间的大问题都顺着他的思维一路溜走。他没有问题好想,于是开始抠手指,再把手指塞进嘴里撕咬,咬完指甲咬死皮,直咬得嘴里尝见血腥味才停。
  到这时,平秋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再度变成侧卧的睡姿,背后留了大片空间。他在恢复躺卧的同时将身体挪去床中央,睡得稳稳的,双手双脚都微微打开,好似以绝对的姿势占据床铺。
  卧房外有轻微的响动,平秋魂飞天外地想着大概是徐修远在做些他喜欢的事,也许是继续搭完那座书屋,也许在打电脑,又也许是在和他某位同学好友通话,不然不会有说话声。
  朋友,平秋蓦地幻想,假设现在有一道难题摆在我面前,需要我必须通知一位朋友帮助才能解决,那麽我应该打给谁?谁会帮助我?谁能帮助我?他会是什麽样的朋友?这样的朋友有用吗?我有这样的朋友吗——我有朋友吗?
  哦,没有的,平秋又想着,我没有朋友。
  没有朋友,或许也是有过的。
  小中时期,平秋性格腼腆,不善社交,在班级里总是那类庸中佼佼,但常被忽略的好学生。和他截然不同的,是成绩中游,却屡次因为闹事闯祸而烙在师生头疼名单上的徐瑞阳。他常被老师拎着耳朵在办公室罚站,平秋回回捧着班级作业册路过,总能看见他朝教室方向挥胳膊。那头挤满看好戏的学生,仿佛都对徐瑞阳浑不在意的态度感到快意而钦佩。
  后来熟识了,徐瑞阳说他就是看多了平秋往办公室跑,面对老师问话总是低着脑袋附耳听,听一句点一下头,乖得像只啄米的小鸡,这才注意到他。他看不惯所有对老师点头哈腰的小鸡仔,于是想到要拯救平秋,拉拢这只小鸡做朋友,再不许他对一群腐朽掉牙的老师把脸埋在胸口。
  平秋当时对他的豪言壮志充满崇拜,可被问起他究竟是怎麽愿意和徐瑞阳做朋友的,平秋却笑笑,说他们都是仪仗队的,徐瑞阳吹小号吹得最懒散,他一眼就看到了。徐瑞阳一听,搂着平秋的肩膀直笑,连说对啊对啊,你是学校升旗手,我怎麽给忘了,看来我们缘分挤在一块,天生要做朋友。
  说着,徐瑞阳许了多少重的承诺,平秋已经记不清楚。但那是他头一次被人抱着说做朋友,尽管是童言无心,但平秋想,我那时是真的想和他做朋友的。
  正神游间,卧房门被敲响,平秋立即侧头撇向一边,眼睫紧闭。
  好在徐修远没有开灯,就远远地站在门口说:“六点多了,吃饭吧。”
  “我不饿。”平秋答。
  “一口都不吃?”
  “不是很饿,你吃吧,不用管我。我再睡会儿。”
  安静半分钟,徐修远不发一言地将门重新合拢。屋外光线收走,平秋再度沉进漆黑里。他还是侧卧,左手捏在右边肩膀——实在酸痛得他放不下手。
  闭着眼按揉右肩,平秋迷糊中听见门响。接着是脚步声,然后床铺微微下陷,有人上床,一条胳膊插进他颈部和床垫间的缝隙,收紧了,使得平秋不受控制地往后缩,再是腰腹被另一条胳膊隔着空调被搂紧。
  这样的姿势,平秋好像被锁住了,动弹不得,挣扎不了,每动一下,胸口扣紧的双手就会收紧一分,还有徐修远靠在他后脑的呼吸,也会跟着或急促或平缓。
  挣动两下,平秋不再动了。他沉默地接受徐修远突如其来的依靠,眼神凝在前方一点,忽地鼻头一酸,他立即埋起脑袋试图堵住喉头哽咽,但眼泪先一步涌出眼眶,滑过眼皮,他眼前登时一片模糊,就这样无声地哭起来。
  他不想被徐修远发现自己在背地里懦弱地流泪,毕竟他之前从没有哭的本事,光是这时候才想起流泪,叫徐修远听了肯定要笑他没有出息。平秋想在他眼前做一个合格的兄长,尽管他向来本领不大,但在这时候,他还想维护自身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而不至于像个孩童似的,受点莫名的委屈就忍不住要哭鼻子。
  然而,尽管理智在大声地喊停,感情却在这时候死死扼住理智的喉咙。平秋用手掌捂住嘴,后来又捂住眼睛,最后干脆把整张脸都捂起来。虽然徐修远依旧只是安静地锁住他的上半身,甚至没有任何的安抚,但这反而叫平秋在自我唾弃中获得一丝可怜的安慰。
  过了很久,久到平秋哭得累了,眼皮沉重,鼻子也不通。他思绪混沌,一边张着嘴呼气,人迷迷糊糊的,似乎睡了一觉。梦中发觉胸口被勒紧,他有些窒息,睁开眼却看到徐修远的脸。
  他以为是梦,于是不过伸手摸摸徐修远的脸颊又重新睡去,恍惚间以为回到中学时代,他也常在午睡梦醒时发现徐修远就这样乖巧地蹲在床前,两只眼睛很亮,就趴在床沿,看到平秋醒来,还会举起手里的练习册,问平秋第几道题该怎麽写。
  但当平秋又一次醒来,他头疼欲裂,双眼上面仿佛压着座山,伸手一摸,发现原来是眼皮肿得厉害。
  身边徐修远睡得正熟,平秋小心地解开他缠在自己身上的双手,只是徐修远扣得很紧,平秋担心吵醒他,于是动作一轻再轻,好容易才挣脱下床。走进浴室一照镜子,他被自己脸上两只红眼泡给吓着,呆了片刻,弯腰洗脸,冷水碰着眼皮,还有些轻微的疼。
  当前时间是凌晨两点半,先前哭够了,情绪宣泄多少另说,肚子倒是打起抗议来。平秋原以为徐修远总会留些晚饭在冰箱,但打开一看都是些水果酸奶,检查垃圾桶也不见饭菜痕迹,平秋内心愧疚,猜测徐修远大概被自己影响,傍晚也没有怎麽吃饭。
  取出冰箱里留的西瓜,平秋握刀对半切,留的是总的四分之三,裹上保鲜膜重新放回冰箱。剩下的四分之一,当是宵夜暂时对付。
  汤匙握着冰冰凉,平秋用两根汤匙压在肿眼皮上,敷一敷,等汤匙被捂热了,又用冷水冲洗降温,再按上眼皮消肿。
  发现这样的方法消肿太费劲,他将汤匙塞进冰箱,等西瓜被消灭半个,他再把汤匙取出来,按到眼皮上。哪知道汤匙降温降得太过,冷气嘶嘶地钻进眼皮,他被冻得直打抖,眼皮也像快要黏在汤匙上似的。不敢再冷敷,他只好专心吃起西瓜,埋着头一口接一口。
  他饿狠了,吃得很快,没有注意徐修远赤脚走来的动静。反倒是捧着西瓜喝汁的时候发现侧面有黑影,抬头一看是徐修远,平秋惊得喉头一缩,鼻腔疼得他连连咳嗽,浑然不觉自己嘴边黏了粒西瓜籽。
  徐修远头发乱糟糟的,睡眼惺忪,不顾平秋被他吓得脸色发白,他从后自然地抱了抱平秋的脖子,嘴唇在他发顶贴了贴,问他一句“怎麽起那麽早”,接着往流理台取杯倒水喝,咕嘟咕嘟就是大半杯。
  眼皮还没消肿,平秋不想徐修远看见自己这副窘态,因此没有直视他,故意看向阳台方向。这时深夜,外头还是黑漆漆的一片,他问道:“天还没亮呢,我吵醒你了?”
  “翻个身见你不在,出来看看,”徐修远背靠流理台喝第二杯水,他好像很渴似的,“顺便喝杯水,算渴醒了吧。”
  “你昨晚是不是没有吃饭?现在饿不饿,我给你煮碗馄饨吧,冰箱里有速冻的。”
  “不吃,睡觉,”徐修远将剩余的水一口气喝完,水杯丢在流理台,“走吧。”
  “我睡醒了,现在不困,正好做会儿学校的事。你困就去睡吧,不用管我。”平秋努力撑大眼睛,眼圈周围还是胀得难受。
  “那我也不睡了。”徐修远眯起单眼,像在努力适应光线,顺便扒两下头发。
  平秋拗不过他,只好搬来电脑在客厅办公。他盘腿坐在茶几边的地垫上,徐修远则屈腿坐在沙发,电脑抱在腿面。不知有意无意,他的左腿靠得平秋很近。他们各有心思,互不打搅。
  没过一会儿,窗外有响声。不过半分钟,风声渐响,雨也下来了,哗啦啦地摇撼着阳台玻璃,打得前头的大槐树都在跟着沙沙地打颤。
  夜里来骤雨,平秋的注意力被吸引走,室内打着灯,更衬得外头的风雨骇人。
  见徐修远对电脑正专心,平秋动作小心地起身走去阳台,检查外头有没有放了东西,玻璃门的门锁有没有按上。发现玻璃门冰冰凉的,很舒服,他又偷闲,把脸贴在门边,想给眼皮降降温。
  他想自己这副样子,徐修远是肯定看在眼里的,只是他不说,当作不知道,给平秋留足了作为兄长该有的脸面,尽管他明知道一切前因后果,但感情的事,三言两语总是说不清楚的。何况徐修远的身份微妙,无论是要他作为朋友来安慰,或是作为弟弟来体贴,平秋都要不自在,索性当作一无所知,也省的平秋还要费劲去敷衍。
  呆呆地贴着玻璃门,平秋看着窗外的滂沱大雨在出神,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徐修远出现他身后,或者是注意到了,但他懒得动弹,而任凭徐修远以相似的姿势学他趴在玻璃门前。同样是手掌贴门的动作,他们望着同一场雨,听到风声在呼啸,好像目睹一张黑夜的嘴正在把一切吞掉。
  “我想吃鸡蛋。”徐修远突然开口。
  “吃鸡蛋?”平秋愣愣地看着他。
  “嗯,鸡蛋,想吃两个。你明天请我吃吧,我要两个。”
  “……我刚才问你饿不饿,你说不饿。”
  “刚才是不饿,但是现在饿了。”
  “那我给你煮馄饨吧,速冻的,很快就好了。”
  “我不想吃馄饨,我想吃鸡蛋。”
  “肚子都饿了,还挑食?”
  “我只想吃鸡蛋。”
  “水煮蛋?”
  “茶叶蛋。”
  “不都是鸡蛋吗?”
  “我只想吃茶叶蛋。”
  “……挑嘴。”
  “我也觉得。”
  徐修远一脸赞同,看得平秋失笑,牵扯脸部五官却有些涩痛。他避开徐修远的视线,低下头,揉揉脸又揉揉眼睛,要转身,又一膝盖踢在沙发脚。忍着疼只当没大碍,平秋重新坐回原位去,若无其事地说:“不知道早上还会不会下雨,如果不下了,我给你买。”
  “两个茶叶蛋?”
  “不是你要两个吗?”
  “没有别的了?”
  “你还想要什麽?”
  “糯米烧麦,也要两个。”
  “你以前不爱吃糯米烧麦啊,你说外面那层皮很厚,吃着像在吃纸。”
  “不是我。”
  “啊?”
  “是徐瑞阳说的,”徐修远翻过沙发,直接坐在平秋背后,因为一条腿屈起的缘故,他好像把平秋包在自己的两腿之间,“你记错了?”
  “……我不记得了。”
  “那好吧,你不记得就不说了。不过他今天又给我打电话了,还是老一套,问我在哪儿,催我回家,再拿我爸妈当挡箭牌,说我再不听他的话,往后我念大学,家里一分钱都不会给我。”
  平秋正专心做系统,敷衍地应道:“是吗?”
  “老实说,我觉得他嫉妒我。”
  “……”
  “他嫉妒我有本事,各种意义上。”徐修远看着平秋的耳朵说。平秋福气薄,耳垂肉像是被刀从下至上狠狠削去大块,因而少得可怜。
  “你一直都很厉害,没有必要和他比,你就是你,有你自己的长处和闪光点,别被他影响了,我相信你会比他做得更好,你那麽优秀啊,对不对?”平秋转头看着他,诚恳道。
  “我承认,我从小到大事事都想跟他比较,他成绩差,我就努力念书;他吊儿郎当,我就事事抢先。但是不知道为什麽,我好像总是差他一截,具体差在哪儿,我说不出来。”
  “你已经很好了,”平秋说,“至少比他好,比我好。你还那麽年轻,未来什麽都说不准,现在都是暂时的,或许再过一两年,你就会发现你现在烦恼的一切其实真的什麽都不重要。”
  “如果是你,你需要多久?”徐修远问。
  “我们不是在说你的事吗?”平秋逃避他的发问,又将身体转回正面,“这和我有什麽关系。”
  “说了你不要笑,我觉得我们的处境其实差不多。你靠甩掉路洋来获得安全感,我就是想在你身上证明我不比徐瑞阳差,某种程度上,我们俩共同的敌人都是徐瑞阳,对吧?”
  “我不是——”
  “别急着否认。你对我说你已经忘了我哥,可以,我会赞同你,但是有什麽用?我信不信你,是一回事;你是不是真的已经忘掉他,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不是你感情的裁判官,我判不了你有没有罪,对不对得起谁,那有什麽重要的?想扔就扔了,难道还是什麽要不了的宝贝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平秋脸色有些绷紧,“如果你想说我和路洋的事情,那和你没有关系。就算是有错,那也是我对他一直有保留,是我对不起他,是我的问题——如果你想说你哥哥的事,那就更没有意义了,都是过去的事,我和他不再有可能了,所以不用再说。”
  “那你为什麽要哭?那麽窝囊,只敢躲在被子里掉眼泪?”
  “……”徐修远语气平淡,却让平秋霎时间感到无地自容。
  “连路洋都知道你根本没有放下徐瑞阳,你们分手的最大原因就是他吧,你到现在还不敢承认,你对徐瑞阳或许说不上爱了,但恨总是有的。你当初那麽喜欢他,他是你恋人,更是你的朋友,你把所有的感情都交给他,最后换回来这样的结果,你不恨他,可能吗?
  “你与其说是甩了路洋,倒不如说你是恼羞成怒,或者是良心发现,发现不能再这样诓骗无辜的人,所以甩掉他,好像是坏人终于做了件好事,这样你心里会舒服一点,对吗?”
  平秋被他步步紧逼:“……我越来越搞不懂你了。你不要总是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好像我所有的想法都会被你猜中。我不喜欢这样。而且我觉得,我觉得你很善变,修远,你是讨厌我吗?”
  “不是,”徐修远说,“我不讨厌你,我喜欢你。”
  平秋一愣,发出一个急促的单音:“啊?”
  “我很喜欢你,”徐修远靠近了点,望进平秋眼里,“有对哥哥的喜欢,也有当你是个男人的喜欢,不然你觉得我为什麽会瞒着徐瑞阳跑来找你?”
  “你认真的?”
  “我看起来很不认真吗?”
  “不对啊,不对,”平秋结巴道,“我喜欢你,我是喜欢——不是不是,你是我弟弟,我很喜欢的弟弟,我真的很喜欢你,不是不是,不是喜欢你,我是——”
  “骗你的。”徐修远忽地打断。
  “……什麽骗我的?”
  “你猜。”
  徐修远好狡猾,平秋好像被他提着头顶的小辫子,被迫原地打起转来,终于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徐修远的对手,也不知道他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平秋脸色变了又变,看在徐修远眼里,却成了逗乐他的玩笑话。
  徐修远适当地保留,退后半步:“你脑袋太笨了,真假话都分不清,不就是等着被人骗吗?”
  话音刚落,徐修远没有给平秋反应的时间,弯腰从一边拖来一只纸箱,揭开来看,他从里头取出一副耳麦。接着单腿勾住平秋的小腹,徐修远以巧劲将平秋往后一拽。平秋跌进沙发,恰恰好坐进他两腿之间。徐修远靠在平秋后背,将耳麦给他戴上。
  平秋只能听见他模糊的说话声:“不说那个,说多了你得生气了。这耳机是降噪的,你有失眠的毛病,晚上可以用这个听两首歌再睡。”
  张嘴要说话,但连带着自己的声音都黏黏糊糊,平秋感到不适,想把耳机摘掉,却被徐修远制住手腕。平秋不明白他怎麽总是反反复复的,好像把他串在竹签上,架上火,来来回回地烤,偶尔又掰开他的嘴,给他硬塞些甜枣。这样时冷时热的态度让平秋不安极了,他没有本事应付徐修远,但反抗的双手还是被他制在身侧,动不了更抽不走。
  紧跟着耳机里传来音乐声,平秋一看徐修远,他正调着耳麦音量,空出的单手往上指指又往下指,大概在问他音量该响还是该轻。
  平秋拒绝不了这时候的徐修远,他泛滥的同情心总在面对一如童年乖巧的徐修远时一再溃败,因此他只是沉默地生会儿闷气,又一次原谅徐修远的阴晴不定,摇摇头,意思是音量正好,不用调整。
  至于当晚听的究竟是哪些歌或曲子,平秋一概不知。他在听完三两首后昏昏欲睡,后背靠着徐修远屈起的单腿,后来又趴在沙发。迷糊间,隐约应过徐修远两句话,只记得他似乎很高兴,平秋感同身受,因此做了一个简单的好梦。
  他梦到上小学的徐修远已经长得很高,沿着老镇那道长街晃晃悠悠地骑车过来。长街很冷清,路边没有一道人影,平秋站在长街尽头向他招手,兴奋地喊他快来快来。哪知道这时肩膀的压力越来越重,他的胳膊再挥不动,沉沉地往下掉,后来连他的肩膀、脖子还有脑袋仿佛都被用力地往下按。
  艰难地转过头,平秋只见到一个逆光的黑影坐在自己的右边肩头,左边肩头也有一道,可他认不清那到底是谁。但本能的恐惧让他朝前大喊。他叫喊着让徐修远不要过来、往回走,不要过来、往回走,可徐修远仍然在不断地接近这里。
  平秋害怕他也受罪,于是拼命撑起脑袋,试图甩掉肩膀上的重物。然而肩背的压力实在太重,他再三地失败,最后只能将头颅支起一点弧度。渐渐的,徐修远的身影越发接近,奇怪的是,平秋忽然分不清他究竟是谁,直到那轮车胎碾过他的头颅。
  约莫是昨晚的噩梦过于诡异,第二天,平秋上班时仍有些恍惚。同事刘晨晨眼光毒辣,上班见他第一眼就看出不对劲,趁空来他办公室询问情况,看平秋茫茫然的不知所谓,她指指眼睛,小声问他是不是被人甩了。
  平秋搪塞过她的关心,背地里偷偷照镜子,眼皮确实还有些发肿,好在不如昨晚明显,说是熬夜导致也能敷衍。
  过了正午,近下午四点的光景,平秋正在办公室接待学生。刘晨晨在外溜达,忽地来敲他的门,往外指了指:“外头有人转悠半天了,好像是找你的。”
  “找我的?”平秋疑惑,“没人和我说过。”
  “那人我有点眼熟,好像以前见过他来找你,但是没进来过,所以我不是很确定。你不然出去看看?”
  “哦,那我看看。”平秋向一边的学生示意稍等,匆匆出了正门往外一看,倚着车门满脸犹豫的,居然是周川。
  刘晨晨跟着探头:“是找你的吧,我没记错?”
  “是我朋友,应该是来找我的。但是我这里还有学生,我去让他稍微等等,我处理完再过去。”
  “别啊,你把学生交给我吧,反正都一样,”刘晨晨说,“倒是你朋友,他等了好久了,今天天气那麽闷,多难受啊,你去找他吧,这里有我呢。”
  “那谢谢你了,晨晨。回头我请你喝东西。”平秋抱歉。
  “小事啦,你去吧。”刘晨晨随意挥挥手。
  抬头见平秋小跑过来,周川立即站直身体,尴尬地冲他一抬胳膊,摆两摆,又悻悻放下。他对自己的不请自来感到唐突:“我本来想等你下班,谁知道你先出来了。要不车里说吧,我打个空调,外面热着呢。”
  平秋跟着坐进车里,等周川也坐定,才道:“是我同事说看到你在外面,说你等了很久。怎麽不进来找我,你有话想对我说吗?”
  “毕竟是你单位,我也不能莫名其妙冲进去找你吧,反正我下午时间很空,等等你也没事。”
  “你找我有什麽事吗?”
  “其实也没什麽大事,”周川酝酿片刻,“我听路洋说,你们分手了?”
  “对,分了。”平秋应得很干脆,倒让周川有些意外。
  他试探道:“没有余地了?”
  “没有。”
  “是他做错什麽,惹你不开心了?还是和我前面掺和你俩的事有关?我知道,我就是一个旁观者,对你们的事,其实我根本没有立场指责你还是路洋,如果是我之前乱说的一堆话让你们心里不舒服了,我道歉,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说你和你那个前任,你们俩——”
  “和你没关系,”平秋打断,“真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用自责,是我们自己的问题,和你无关的。”
  “你确定吗?前段时间路洋找我出来,他好像很介意这个,”周川觑着平秋脸色,忙解释道,“我当时家里矛盾也多,听路洋这麽说,我可能就情绪化了,说话也不经过大脑,路洋可能是受我影响,所以对你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你是不是因为这个生气,然后和他分手了?”
  “不是,真的不是。”
  “……不是?”周川踌躇,“真的不是因为这个?”
  “我们为什麽分开,我心里很明白,不是你的原因,我和路洋不大适合对方,分开可能更好。”
  “这样,”周川勉强笑笑,“我还以为有我的问题,如果是因为我说的两句浑话,搞得你们分手,那我以后估计都没脸见路洋了。”
  “是啊,所以你不用担心。”平秋也笑笑。
  “不过,你们分得那麽突然——认真的?”
  “认真的。”
  “就没有和好的可能了?一点都没有?”
  “没有。”
  平秋一口一句答得很快,周川原本还为路洋抱着一丝丝希望,这下也像被冷水浇灭的火星而彻底失望了。他说不出心里是什麽滋味,像是惋惜:“我还想着,你们可能就是小打小闹两天。但是看你那麽果断,应该也是没可能了。”
  照理说,平秋这时候应该再说些要周川作为朋友多劝劝路洋的好话,但是话到嘴边,平秋到底没说出口。可能是觉得这样的话太敷衍,也可能是觉得太伤人,总之他沉默一会儿,和周川说过再见,然后推开车门,迎着蒙蒙小雨跑回学校。进了正门再回头,周川的车还停在原地,过了两分钟才慢慢离开。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