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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平秋今早当班,踩点赶到机构时,有个学生背着书包正蹲在门口吃早饭。问她等了多久,说十多分钟。学生上楼自习,过会儿又跑下来说楼上的空调好像坏了,平秋一看,果然没反应。但他没有修理空调的技能,通知修理员帮忙处理也需要时间,好在赶上上午,学生量不多,平秋就拿自己办公室里的小电风扇给学生用,又为她在一楼的冷藏柜里取了一罐冰饮。学生热得满头大汗,向他道谢,然后嚓的一下掰开拉环,抿了口溢在边缘的汽水泡沫。
  虽说不是亲自接手的学生,但平秋对她有些印象。问起她的情况,女学生愁眉苦脸,说是考完估分不理想,怎麽算,距离她历次模拟考的总分都要差上四十多分,前天一出分,甚至比估分还低一些,没有办法,只好和家里人商量选择复读。
  “可是高三暑假才刚开始,怎麽不趁这个机会和家里人一道出去旅游两天,放松放松心情,回来再学习也不迟啊。”平秋说。
  “对啦,我也这麽想,所以我们已经决定后天举家奔国外旅游,我今天来自习就是做做样子,省得我妈看见我就烦,也让她怜爱怜爱我,”女学生咬着笔头,满脸笑眯眯,“其实我坐在考场写试卷的时候,就觉得这次大概是完了,但没有想到会差那麽多——早知道我出门之前就不喝酸奶了!第一场考试,我跑了两回厕所,连着下午都心惊胆战,一整天都恍恍惚惚的。”
  “影响后面考试了吗?”
  “影响啊,我坐在考场就有阴影,总觉得肚子疼,腿也抖,回家和我妈说我这回多半是完蛋了,我妈更搞笑,她还以为是我作弊被发现了。”女学生哈哈大笑。
  “你很不一样。”平秋也跟着笑。
  “啊?哪里不一样?”女学生疑问,紧跟着表情一垮,“不会是说我高考拉肚子很不一样吧!”
  “当然不是了。我见过很多高考失利,犹豫了很久,最后选择复读的学生。毕竟又是承受一年的压力,比起高三只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他们的状态大多数都很疲倦,很紧张。但是像你这样果断的,倒是很少。”
  “我知道我知道!有句话是说,你对待失败的态度,会决定你未来能走多远,”女学生很乐观,“老实说,成绩刚出来,我难过和失望是肯定有的,但是没办法嘛,木已成舟,我也只能往前看了。何况以我的成绩,复读一年只会拿更高分——只要高考那天不喝酸奶!”
  她雄心壮志,生机勃勃的,看得平秋有些莫名的羡慕。再闲聊两句,他不再打扰学生自习,动作小心地合上玻璃门,下楼去了。
  没过一会儿,值班同事刘晨晨火急火燎地进门,一时不察在门口台阶摔了个趔趄,膝盖擦破皮,裤子也擦脏了一块。她一瘸一拐地进门,平秋恰好从杂物房出来,见状忙去搀她。
  医药箱里有创可贴,但没有碘伏或酒精。平秋要刘晨晨稍等,他帮忙去附近药店跑一趟。没过半分钟匆匆折回,他从背包里取出现金,解释说:“昨天手机摔坏了,刚送去维修。”
  药店离得不很远,过一整条街的门店,再穿过一处红绿灯就到。平秋拎着塑料小袋往回赶,等红灯时随意往侧边望了眼,意外发现稀稀落落的人群里有道身影很像徐修远。他有些许疑惑,但没有多看。绿灯行,他急着回去解决同事的伤腿难题。
  过后回想,那人背影和徐修远确实相像。但早上分别前,徐修远说他白天还会待在图书馆。平秋不知道他成天往图书馆跑是做什麽,但看徐修远每天打电脑,隔一两天,手头都有一笔小钱入账,多半是在网上接的活。虽说资金不多,但对他这样的准大学生来说多多少少是比不错的收入。
  于是顺理成章的,平秋又想起徐修远先前问他愿不愿意放弃这里的工作,和他结伴北上,重新开始。平秋先是认为他的提议荒谬,像听笑话似的反问一句,徐修远反而指责他的不可置信不过是因为囿于当前,不肯也不敢打破舒适的假象,所以才会一再重复错误,陷在难题里难以自救。徐修远言之凿凿,看似有理有据,平秋辩不过他,以上班迟到的理由和他告别,实际心里还是责怪徐修远太善变。他招架不住他,索性跑为上计。
  回到机构,刘晨晨正用矿泉水清理伤处。平秋自然接手,看她疼得皱眉呲牙,动作一轻再轻,反倒让刘晨晨笑他太过小心,好像羽毛搔痒,其实痒上加痒。
  平秋低着头,用镊子夹起一块棉球,蓦地问道:“晨晨,我记得你是北方人吧?”
  “对啊,怎麽了?”
  “也是在北方念的大学吗?”
  “嗯。”
  “那你为什麽跑那麽远,到南方来工作?”平秋问完才觉得冒犯,赶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想探听你的隐私,对不起,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刘晨晨笑着推他一下:“你着急什麽,我又没怪你。我的事,大家都知道啊,你怎麽不清楚?简单来说,就是我眼瞎了,看上一个渣男,来这儿没多久,他劈腿了,然后我痛扁他一顿,让他在他单位彻底待不下去,灰溜溜地跑了。但我喜欢南方啊,所以就留下了。就这麽简单。”
  “你是怎麽痛扁他的?”
  “哇,那说来就猛了。我先找他那个女朋友啊,不问不知道,他还撒谎呢,骗人家是单身,哄得女孩子对他千依百顺。当时那个女孩子还是大学生,什麽都不懂,以为我找她是来教训她的。我那天请她吃了顿饭,把话说清楚了,然后我们就合伙把他给逮了,扒光衣服,直接丢他单位去——你现在网上找找,估计还有路人拍的视频呢。”
  “扒光了?”平秋目瞪口呆,略有些恍惚。
  “对啊,”刘晨晨比一个手势,“内裤都没穿。”
  “他后来没有找你麻烦吗?”
  “找,怎麽不找,但是你忘啦,我学过跆拳道,他连碰都不敢碰我一下,谁知道他怎麽有胆子来绿我,”刘晨晨拍拍平秋肩膀,语重心长道,“听懂了吧,对人渣心慈手软,就是对自己残忍。你好好想想吧。”
  “啊?”
  “看你表情——瞎子都知道你心里有事了,”刘晨晨看看膝盖,“差不多了,直接盖创可贴吧。你给我,我自己来。”
  平秋起身收拾医药箱,先是丢掉用过的两颗棉球,再旋上碘伏的瓶盖,放齐镊子和创可贴盒,然后合上医药箱。砰的一声响,平秋如梦初醒。他可耻地意识到,自己欺骗路洋,就像刘晨晨的前男友欺骗她,又像当年徐瑞阳给他希望却又亲手将希冀戳破那样。原来在无意间,平秋也做了一回“徐瑞阳”。
  后来两天,平秋手机修复,但始终没有接过来自路洋的电话。他试图主动联系路洋,但不是来电被按断,就是直接关机。想着路洋这时候大概余怒未消,他们也确实需要一点时间彼此冷静,平秋渐渐放宽心,也不再去多想这段关系最后究竟会是哪样的结果,他照常上班,照常接待学生家长,也照常和徐修远同进同出,只是不再有任何亲密举动。他幼稚地想着或许能借这场东风把自己和徐修远的关系从歪路掰回正途,到时他会尽量慷慨地弥补徐修远在感情方面的缺陷,但不是再以身体作为实践的载体。
  然而,当这天夜里,平秋在关灯后的黑暗中鼓足勇气,质疑徐修远之前的提议是不是太过古怪了,却得到他一个更加奇怪的表情——徐修远坐起身,拉了灯,翻身上床坐在边缘,也不说话,光是看着他。
  平秋几乎被他那双怀疑的眼睛看得对穿,勉强道:“我总觉得我们这样不对。经历过路洋的事,我很担心,我无意中会伤害到你,那不是我的本意。但你也不确定,你未来会变成什麽样。也许你会遇到更值得被你喜欢的人,这样,我们这一段关系,就会变得很奇怪。又或者说,我们已经很奇怪了,对不对?”
  徐修远一声不吭,仍然坐着望他。
  内心在打鼓,平秋两手紧抓着被角:“我没有兄弟姐妹,唯一能当作弟弟的,也只有你了。我愿意照顾你,对你好,但我不想伤害你。我们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的,对吗?你觉得呢?”
  “比如说?”徐修远终于开口。
  “比如说,”平秋脑袋飞速转动,“认识一些新朋友?他们有人都会在一些固定的地方活动,我听说有的是酒吧,有的是……”
  “很脏。”徐修远冷静地下定论,又问,“你也去过吗?”
  “没有。”平秋脸色一白。
  “你去过。”
  “……”
  “你去过。”
  “对,我去过,”平秋仿佛自暴自弃,“我不喜欢做特殊,我想普普通通的。特殊有什麽好,给人一个理由来抛弃你吗?所以我去认识很多人,想证明我和他们根本不一样。”
  “你和他们做过?”徐修远问得直接。
  “没有。”
  “撒谎。”
  “真的没有,我接受不了,所以跑了。后来认识路洋,他是个很好的人,我们会闹矛盾,其实是我的问题。”
  “你认为你们分手是你的问题,却来处罚我?”
  “我没有那麽想。”平秋辩白。
  “没有那麽想,但你这麽做了,”徐修远冷眼看他,“你还是学不会把你和我的事,和他与你的事割裂来看。你打心底里认为你对他三心二意,有我的原因,因为我,你背叛他,让你做不到对他全心全意,所以你们现在分手了,你开始判我的罪,甚至想把我扔给那群脏东西——认识新朋友?别说得那麽好听。”
  “你不要多想,我根本没有这个意思,”平秋急得掀开被子,往徐修远的方向靠近,“好吧,你就当我说错话了,我向你道歉,我绝对不是要害你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好,不管是什麽方面,我都希望你好,你懂吗?”
  “为我好,那就别避开我,”徐修远说,“你已经和路洋分手,我也是单身,我们现在就算有任何过线的关系,那也既不违背道德,更不违法,谁能说你害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平秋想说,但被徐修远打断。
  “假如你过不去心里那关,那你就当我们在恋爱吧,这样,你心里会不会好受一点?”说着,徐修远忽然低头在平秋嘴唇吻了吻,然后盯着他的眼睛问,“行吗?”
  好奇怪,平秋蓦地心脏乱跳。紧张过度,他甚至点起头来,还是那句:“好吧,好吧。”
  第二天下午,平秋下班回家,在进门前听同楼的阿姨说今天中午十一二点的时候,全小区莫名其妙断电,今天又是入夏以来的最高温,外头摸不着一丝风,断电两小时,可不得把人热得给化了。
  这时傍晚时分,天色未晚,夕阳还挂在地平线不肯下滑,闲适的居民都摇着蒲扇在楼底下闲聊玩笑。平秋热得鼻息都烫,想一想,又转头上小区外的水果摊买些葡萄和荔枝,外加一个足有两只巴掌大的西瓜,他捧在怀里,一路吃力地爬过楼梯,腾不出手拿钥匙,就敲敲门,在门开后,将西瓜丢进徐修远的怀里。
  葡萄和西瓜放进冰箱冷冻,荔枝装碗端上桌,徐修远重新坐回茶几边,对面是平秋坐着沙发,弓着腰,好奇地伸长脖子,直往桌子上摆的乐高屋子里头看。
  “这是玩具吧,你买的吗?”平秋问。
  “去商场看到有小孩子吵着买这个,他爸妈不同意,拖着他走,他就又哭又闹的,还在地上打滚。我看不过去,就把它买了。”徐修远说。
  平秋哭笑不得:“你怎麽那麽幼稚。这是小孩玩的玩具吧,你也喜欢吗?这搭的是不是一座房子,木屋?”
  “悬空的,下面是棵树。我没做完,你陪我?”徐修远将其中一块递给他。
  “可是我不会,做错了怎麽办?”
  “做错了,那就拆掉重做,有什麽大不了?”
  徐修远一句说得仿佛有口无心,却让平秋不自觉地想起前些天遇见的那位女同学。他心底羡慕他们豁达随意的心境,对事对人只管放心去做、去相处,那是一种对平秋来说太值得警惕的不同。他早早习惯了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生怕行将踏错,难以回头,现在不过搭建一座小木屋都怕失手,从而影响徐修远的心血,拖他后腿。
  “做啊,”突然,徐修远打断他的胡思乱想,指着一处空当说,“放这。”
  平秋将手里绿色的方块插进,轻轻一声响,拼得严丝合缝。木屋屋顶繁茂的绿色植物掩盖着对面徐修远的脸,平秋看不见他的表情,于是不大确定地问道:“我放得对吗?没有放错吧?”
  “没有。”徐修远应得很快。
  闻言,平秋松一口气:“我没有玩过这个,如果放错了,你不要生气。”
  “我也没玩过,今天是第一次。”
  “怎麽会呢,你小时候不玩玩具吗?”
  “玩,但都是捡徐瑞阳剩下的,我没有玩过全新的玩具,最多上学的时候同学借我玩,以前组过玩具手枪,做得很逼真。说起来,我好像没有得到过完全属于我的东西。”
  徐修远家里偏爱长子徐瑞阳这事,平秋是知道的。但照理说徐修远无论成绩还是品性都远比徐瑞阳优越,站在平秋的立场,实在没法理解徐修远怎麽反而会是不受宠的那个。
  “对了,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徐修远将头一偏,引得平秋也侧身,“我爸妈当初生我,还罚了很多钱。当时都说只要独生子,生了女儿还能再生一个,但生了儿子就到此打住,再要生一个得罚款。我爸想要两个儿子,但我妈想要女儿,谁知道后来生了我,她特别失望。可能就是这样,我妈也不喜欢我。”
  “……”平秋避开视线,重新躲回那座木屋背后,唯独露出一截耳朵,随他吞咽的动作微微地颤动。
  “有时候我会想,为什麽生一个女儿还能再生,生一个儿子才算圆满。又为什麽他们不期望徐瑞阳那胎是女孩,倒希望我是,”徐修远笑了笑,“我还会想,假如我真是女孩也好,那我也不用这个时候还要苦恼,我究竟是不是喜欢男人,还要懊恼自己喜欢的人到底合不合别人的意,好让他们不至于在我背后指着我骂‘有病’。你说呢?”
  平秋捡着茶几上散落的灰色积木,一块接一块,慢慢地按进木屋侧面的小花圃里。他慢慢地说:“可是,没有人天生有义务是要爱其他人的,我们没有,父母也没有。如果她爱你,那是最好了;她不爱你,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她的错。这样一想,你会不会好受一点?”
  “不好受,”徐修远将一块销砖用力按进屋身,“因为我想被爱,越多越好,越久越好。”
  当啷一下,平秋手滑,握的积木零件掉落在地。他倾身去接,听到徐修远说:“但我觉得你说得对,或许也不太对。没有人会爱我,但是我想你会。”
  “我做得很不好,你会失望的。”平秋答非所问,像是在说自己笨拙的手工活。透过木屋中间一道手心宽的缝隙,平秋看到徐修远的嘴唇在张合。
  “你来爱我吧,”徐修远说,“我知道你很擅长。”
  习惯确实是种很可怕的东西,平秋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从出租房的一个角落翻去另一个角落,想象着路洋可能落脚的地方,将零零散散的物件收集齐,最后准备的纸箱被装得满满当当。
  他盘腿坐在地板,先把勒着腿根的短裤裤管扯扯松,再抽湿巾把每一样落了灰的小物都尽量擦拭干净,藏一样,放一样。其中大多数物件,平秋已经忘记当初路洋是怎麽带来,又是怎麽忘记带走的。比方说曾经让他懊恼了两天的不知所踪的手表,谁能想到它居然就被踢在电视柜底下,玻璃表盘碎了块角,碎玻璃卡着时针,后来又堵住分针和秒针,终于,手表不动了。
  平秋将手表留到最后擦拭,然后将它放在纸箱最上面,接着盖上盖子。
  在房间听见客厅的动静,徐修远出了门,看平秋坐在地板,脑袋微微低着。就这样动也不动地坐了一会儿,他才像是总算从胸口里挤出一股气似的长叹一声,随即站起身,两手交叉抓在腰腹间的衣摆,往上利索地一脱,露出里头穿的白色工字背心。
  平秋确实瘦,弯腰捡起从手心不小心滑落的衣服,背心都松松垮垮地往下坠。或许是因为胸前空空荡荡,他还下意识用手捂住胸口。但似乎是觉得这样的动作太多余,站直后,他不自在地整理起背心,又是拉开领口看看里面,又是向前向后拉长了背心来测试它的宽松度。
  显然结果并不如他意,因为他偷偷地撇了撇嘴唇,很是苦恼地拽着这身宽松到已经遮不住他身体的背心转过头,发现徐修远悄无声息地站在卧室门边,脑袋靠着墙,眼里带笑,不知道已经窥探了多久。
  平秋只觉一阵热气轰得一下涌上脸来,尤其看到徐修远还套着昨晚自己只穿了半宿的短t,他下意识将脱掉的t恤象征性地捂在胸口,匆匆擦过徐修远,留下一句“换衣服”就将卧房门猛地关上。
  好半晌,平秋换上一件不常穿的白衬衫出门。因为不适应,他总要去拽一拽掖在裤边的衣摆,总觉得后脖子被勒得难受,见徐修远目光钉在自己身上,平秋以为是哪里穿着不适,于是不安地问道:“很奇怪吗?”
  “是不是太正式了?你是去见前男友,不是去签离婚协议。”徐修远看着平秋,仰脖喝水。
  平秋却关注另一项重点:“你怎麽知道我是去找路洋?”
  徐修远慢条斯理的:“你把他的东西都收拾出来,还准备带走,不是想丢进垃圾桶,就是丢给他吧?”
  “不是丢,我是还给他。”
  “有差别吗?”
  “当然有了,”平秋说,“一段关系能开始,也应该是慎重地结束吧。”
  徐修远不置可否,但还是点点头:“需要我去接你吗?”
  “不用了,我自己回来,”平秋换过鞋出门,将鞋柜上摆放的纸箱抱在怀里,下了楼梯又想起旁的事来,抬头对跟出门来的徐修远嘱咐:“你记得吃晚饭,别饿肚子。”
  “我等你。”徐修远说。
  “我不一定早回来。”
  “那也等你。”
  “……”平秋不再说话,抱着纸箱下楼去了。
  由于路洋职业的关系,他上班时间常有变动,唯独周六这天是固定的一对一训练。前台对平秋脸熟,加上他说来找路洋,轻松放他过关。
  平秋抱着纸箱走进室内,健身房里多器材多人,他粗粗张望一圈,没有发现路洋的身影。
  索性在门边的长椅上坐下,平秋将纸箱放在膝盖,须得微微踮着脚保持平衡,才不至于叫纸箱倾倒。他试图拨电话,但路洋那边依然是忙音。稍等片刻,平秋百无聊赖地望着地板发呆,肩膀突然被人从后轻轻拍了一掌。
  周川显然刚从淋浴间过来,头发还在淌水,脖子里挂着毛巾。他随意在平秋身边坐下:“你怎麽来了,找路洋啊?”
  “对,我找他,他在吗?”平秋问。
  “在啊,我看看,”周川往室内眯着眼张望,半天,往角落一指,“那儿呢,看见没?黑背心那个,旁边有个豹纹。”
  平秋直起肩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确实发现路洋,和他身边一个笑得花枝乱颤的豹纹男人。那人将两手搭在路洋腰间,路洋正将器材往他两腿间推进。
  刹那间,路洋似有所感地抬头一看,恰好和平秋望来的目光撞个正着。明明是平秋被被抓包,先避开视线的却是路洋。平秋让他那一眼剐得心头一沉,倒说不上难受,纯粹是有些茫然——看来是难以慎重了。
  “你平常都不怎麽过来啊,今天怎麽想起找路洋了,还抱个那麽大的箱子,装的什麽?”
  “一些东西。”平秋答得含糊。
  见他不大愿意明说,周川不再追问:“你最近是不是和路洋吵架了?我看他每天心情都不好,前两天因为迟到,老板教训他,他火气旺得差点就动手了,被我们拦下来,他直接冲换衣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听错,反正我好像,就好像听见——哎呀,就好像听见他哭。是你们吵架了吧?”
  平秋半垂着脸,并不答话。
  “有些话,我知道我也没资格说,”周川艰难地酝酿着后话,“我和路洋认识那麽多年,他确实交过两三个朋友,但是都处得很短,更不像对你那样。你知道吧,他为了你,和他爸妈摊牌了。他爸是什麽脾气,你应该听说过吧?”
  “……”平秋仍然不作声。
  “他之前找我,说想把你介绍给他爸妈,但他心里老是有点疙瘩,又说不出那是什麽,可能是你以前的事,他觉得你还没彻底走出来,怕他自己在做无用功。我当时还骂他脑子有病,他一个大活人在你眼前,难道还比不上一个老早成为过去式的影子吗?然后我们吵了一架,两天才和好。”
  “他是这麽和你说的?”
  “差不多,”周川诚心道,“平秋,路洋对你真的很认真,以前的事都过去了,老话不是都说让我们珍惜眼前人?虽然路洋也一身毛病,你就当可怜可怜他,别和他吵架了吧?不然闹得我们同事都叫苦,谁想看他半夜里不回家,在这儿偷偷揍沙包啊?”
  周川说完便离开,留平秋一个坐着长椅。过会儿,再看那边,原本坐在座椅上做腿部训练的豹纹男人这时正靠在路洋背上,两人亲昵又别扭地紧贴着身体。
  说亲昵,是因为豹纹男人满脸的笑,手掌还有意无意地摸在路洋上臂肌肉;说别扭,路洋虽然被他紧贴着,但身体僵直,面沉如水,不过半分钟就无法忍耐地拧着豹纹男人的手背逼他滚开。
  路洋转过头,门边的长椅已经没了身影。他眼神顿时一变,心里恨极了平秋的毫不在意和半途而废,这回更是粗鲁地将豹纹男人推得往后踉跄。
  随便将一课打发,路洋在淋浴间冲过澡,换了衣服,出门见那豹纹男人还锲而不舍地蹲着点,他想绕远,人家也跟,满脸又是得意的笑,好似在笑他挣扎再久,最后仍然是他的掌中物。
  谁知路洋挥手就是一掌,豹纹男人猝不及防,猛地往侧边的器材头上撞去。好险避开了一张脸,只撞在胸口,待他愤愤然的想痛骂对方不解风情,路洋却早不在原地。
  运动包在肩膀挂得老长,随着步子打在腿侧,路洋边走边将手腕缠的绷带解开,步子倏地一刹停,他在前台处亮到发白的灯光底下看到平秋——他仍旧是两手抱着纸箱,脑袋靠在纸箱上方,眼睛望着对面的白墙,一会儿又转过头来。
  和他对视的一瞬间,路洋情不自禁地深吸口气。
  他们约在健身房下面的咖啡店。下午茶时间,店里人满为患。好容易在靠中间的位置找见一张双人桌,路洋刚一落座,侍应生上前,他随意一指饮品,平秋一样,接着就将他牢牢捧了许久的纸箱推过来。
  路洋没有第一时间去接,反而盯着平秋的脸看,良久,冷笑一声:“我以为你和我一样,这几天都过得很难看,但我好像猜错了,你很开心吧,终于摆脱我,你心里是不是觉得很轻松?”
  “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平秋镇静地抵抗着他的万丈气焰。
  “好啊,那你想说什麽?”
  “这个纸箱里都是我整理的,你放在我那儿的东西。你如果不放心,可以拿回去检查一下。有缺什麽,你告诉我,我再回家找,”平秋静静地说,“我知道从我们认识开始,一直都是你在包容我,你在忍让我,我承认我把这段感情处理得很糟糕,让你觉得很难受,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你以为我想听你说这些?”路洋在眼眶泛酸的刹那扭过脸,望着店里那面挂着五颜六色便签的手绘墙,“所以你今天来找我,就是铁了心要分手,现在是来通知我?”
  “我们在一起不合适,也许分开是最好的选择。”
  “……去年十月十五号,我们认识第一天。十一月二号,我追你,你同意了,我们就交往。到现在六月底,半年多了,平秋,整整半年,你现在告诉我,你觉得我们不合适?你早干嘛去了,耍我玩很好笑吗?看我爱你爱得死去活来你觉得很有成就感吗?还是说,背着我和徐瑞阳偷偷联系的时候你觉得很刺激,现在被我戳穿了,你就要一脚把我踢开,再给我一个狗屁理由,我还要舔着你的脚趾跪下来挽留你,是不是?!”路洋情绪有些失控,一时间没有控制音量,惹得店里顾客纷纷侧目,对着他们指点窃语。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平秋低着头,擦擦下巴,“但是你不能这麽说我,我从来没有主动联系徐瑞阳,我和他不可能的,你不能这麽说我——还有我妈妈,我不想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告诉任何人,难道我连一点隐私都不能有吗?我必须把所有事都告诉你,这样才算诚实吗?那我做不到,我达不到你的要求。既然这样,我们也没有必要在一起了。”
  路洋扭着脸不说话,平秋则垂着脸不动弹,气氛登时凝滞。
  好半天,路洋找回声音:“平秋,你真的不值得任何人爱你。因为你根本不舍得付出,做的从来都是表面工夫,其实你那麽自私,小气到一点都不舍得给。”
  “对不起。”
  “别再说这种屁话,一点用都没有。”
  平秋沉默着,半晌退开椅子,站起身。这回他再没有说对不起,而是说:“咖啡算我请你,我来结账——那你回家路上注意安全,再见。”
  说完,他擦过路洋横在座椅搭手上的胳膊,径直往门口去。半路撞见捧着端盘的侍应生,他摇摇头示意自己那杯咖啡不要了,又在前台结过账,最后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
  作者有话说:
  这章比较厚,把路洋这段结掉了。
  好久没求评论和海星啦,伸手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