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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最先得知平秋已经递交辞职申请的是刘晨晨。
  临近下班,她在门口翻着通勤包,意识到手机落在会议室,她告别同行的同事,急匆匆跑上二楼,恰好听见会议室里有人说话,细听是平秋和彭校长,谈论的是平秋刚刚呈上的辞职申请书。
  刘晨晨没往下听,她走远一些,在拐口的打印室里坐着,没过片刻就听开门声,平秋露了面,后面跟着校长彭悦。
  “你要是心意定了呢,我就不留你了。还挺舍不得的,但是我尊重你的决定,”彭悦道,“不过之前好像也没怎麽听说你有去北京的想法,这次这麽突然,是已经找到新工作了?”
  “还没有。”平秋笑笑,很不好意思似的。
  “那你这麽着急,到时直接过去了?”
  “对,可能先搬过去。我打算是慢慢找吧,暂时也不是太着急。”
  “还没找到啊,”彭悦沉吟,“平秋,是这样,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份工作,还是做我们这行,和你现在工作其实差不多。”
  “给我吗?”平秋受宠若惊。
  “对啊。是我本科一个师兄,他也做课外培训的,目前做得还不错,最近好像是又开新学校了吧,所以这段时间在招人。你要是有兴趣呢,我帮你问问。我师兄人不错的,你呢我熟悉,也放心,如果他那边没问题,你直接可以过去,怎麽样?”
  “可以吗?”平秋忐忑,“如果方便的话,我当然很愿意的。谢谢你,校长。”
  彭悦笑着拍拍平秋肩膀,说是举手之劳,要他别挂心上,毕竟目前只是她举荐,至于结果得等她师兄回复再说。
  这算是意外之喜,平秋虽然感激,但也明知这种人情交易并没有绝对的保障,因此到底没有抱多大的希望。
  和彭悦告别,一看时间已经将近五点半。平秋仓促下楼,正碰上晚班补习的学生说说笑笑地上二楼自习,和他擦肩时会笑着和他道声“老师好”。平秋一一应答,快步走过拐口,又被喊住了。
  提着一罐冰可乐,刘晨晨靠在机构后门的红墙边,望着平秋将一小袋垃圾丢进垃圾篓。她咬着吸管慢慢地嘬,转头往前走,平秋很快跟上,两人明明不同路,但默认走上刘晨晨回家的方向。
  “你刚才跟彭悦说的,我都听到了,”刘晨晨问,“你真要辞职?”
  “嗯,已经交过申请了。”
  “我还以为你前面只是开玩笑,谁知道居然是真的。你为什麽要辞职啊?”刘晨晨看他一眼,“找到新工作了?家里有事?……还是因为你是同性恋,怕被人知道?”
  猝然停步,平秋呆在当场,花足几秒钟的时间都没能理解刘晨晨的话。
  见他表情惊愕,诧异之于还有些难以形容的慌张无措,刘晨晨叹口气,抬手用力一搂平秋的肩膀,又宽慰似的拍了拍:“别这副表情,看了怪可怜的。”
  “你刚刚说……我没听清楚。”
  “我说我知道你是同性恋,还知道你那个弟弟,跟你一样,你们是一对。”
  “……你怎麽知道的?”平秋话音低下去,反复回想自己是在哪处细节出了差错,更是偷偷地忖度着刘晨晨的神情,求证似的想要在她脸上找见嫌恶和厌恨。
  “你指哪件事?”刘晨晨仔细回想,“你是同性恋这个?但凡是个长了两只眼睛的人,应该都看得出来吧。我是说,你平常就和一般男的不一样,我开始还觉得你只是比较特别,可能是天生的,女性特征稍稍明显了点,直到我发现你对女生不感兴趣,但是看到长得不错的男学生就会多看两眼……我可没有乱说啊,都是我亲眼看到的。”
  意识到自己曾经某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竟然早被他人看穿,平秋顿时羞耻极了,低声反驳道:“也没有多看。”
  “至于你和你弟弟呢,”刘晨晨接着说,“也是我亲眼看见的。”
  那是前些天的事了。
  晚上送走最后一位自习的学生,刘晨晨将二楼灯光尽数按灭后,打着哈欠下楼来。晚上和她同班的还有平秋,不过按照轮换的习惯,这回轮到她负责关灯锁门。因此她挥挥手让平秋赶快回家,还一指门外靠着自行车的身影,说她早看到弟弟在等,催促平秋动作尽快,别叫人等着急了。
  甚至平秋出门前,她还在开玩笑,调侃某某同事实在对他的好弟弟很感兴趣,不如平秋就自己做个媒吧,为同事和弟弟牵根线,当是成全一段好姻缘。
  后来回想,刘晨晨后悔自己多管闲事,祸从口出。只是那时她困得哈欠连天,眼泪直冒,更别说在意平秋脸色。匆忙关门下班,她拎着两袋垃圾丢去后门的垃圾桶。可她怎麽也没想到,会在那里看到平秋和他弟弟。
  撞破男同事的同性恋情该怎麽办?撞到男同事疑似吃窝边草的同性恋情又该怎麽办?
  刘晨晨在意识到不远处的两道黑影正纠缠得难舍难分的瞬间,立即转身躲去墙后。不过大脑已经现场当机,她除了在脑海里反复确定那个被追着亲嘴的身影是平秋以外,再想不出别的。
  直到笑语声越来越近,双方擦肩而过。刘晨晨本能往黑暗处躲了躲,直望着平秋被他弟弟扶着后腰走远,她还看到弟弟笑着拍了拍平秋的屁股。
  “大致就是这样,”刘晨晨将当晚情形简单复述,一边觑着平秋脸色,“其实那晚天很黑,后门还没有路灯,你们做了什麽,我一点都没看到……都是我猜的。”
  平秋面上红白交错,一颗心在怦怦跳个不停:“你可以替我保密吗?”
  “所以是真的?”
  内心犹豫不决,平秋不确定该不该对刘晨晨据实已告。在他看来,隐瞒性向和自己的同性恋情是他自青春期觉醒后的必修课,他习惯遮掩和否认,哪怕是这时,只要他咬死不认,刘晨晨也没有办法按着他的脑袋逼他承认。
  但在忽然间,面对刘晨晨友善又带着些好奇的眼神,平秋突生勇气。他不想再瞒下去,于是偷偷挺直腰背,习惯性微微内缩的肩膀也打开。刘晨晨猛然发现,原来平秋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麽瘦弱矮小。
  “是真的,你没有猜错,”平秋说,“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替我保密。”
  “所以那天和你在一起的,也确实是你弟弟?”见平秋点头,刘晨晨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懊恼道,“我就说呢,正常兄弟谁会天天来接对方下班啊,这种哪是弟弟做的,明明就是男朋友来接女朋友吧。不过你得搞清楚啊,我之前是不知道你们俩关系,所以说给他介绍女朋友的,你可别因为这事生我气啊,我很无辜的。”
  平秋被刘晨晨带着往前走,他有些惊讶:“你不介意吗?”
  “介意什麽?”
  “像我这样的人,我以为你们都会很介意。”
  “没什麽好介意的,大家都是现代人,只要你遵纪守法,道德规范,你不就是个正常人,和其他人没什麽两样……可能还比其他男人更洁身自好。”刘晨晨说完大笑。
  平秋用手背按按脸颊,试图能把脸上那阵热气散走。他是庆幸的,更加感激:“谢谢你,晨晨。”
  “谢我什麽?”
  “没有骂我。”
  刘晨晨步子一慢,转头看向平秋:“我老是在想,难怪和你共事那麽长时间,就是不见你交女朋友,倒是见你几个男性朋友……那几个也是?”
  “没有几个,有些只是朋友。”
  “‘那些’,就是说还有另一些?”
  “有一个,已经分开了。”
  “那就是说,有个是前男友,现在的弟弟才是现男友,”刘晨晨笑着顶他一下,“可以啊,很有魅力。”
  平秋感到难为情,笑笑默认。
  站台距离学校不过小一千米,很快抵达。显示屏提醒公交还差两站,平秋没有说走,刘晨晨也默许他陪伴。
  短暂的沉默后,刘晨晨问:“你大概什麽时候走?”
  “去哪儿?”
  “辞职啊。”
  “可能八月底,九月初吧,校长说让我再多留两天。”
  “什麽多留两天,你就是太好说话了,”刘晨晨皱眉,“最多一个月交接完工作就能走,多留那麽几天,谁给你付工资,活儿白干?”
  “校长帮我忙,我这样也是应该的。”
  “不知道有句话说‘柿子都挑软的捏’?真受不了你。”刘晨晨嘟哝。
  平秋倒是乐观,一看显示屏:“就差一站了。”
  “我还有句话想问你。”
  “你说。”
  “你的事有多少人知道?不会我们单位除了我,就没人了吧?那你可太阴险了,把这麽大的八卦告诉我,可能我一下没忍住,直接传开了。”
  “我知道你不会的。”平秋温柔道。
  “你可别太高看我了,”刘晨晨佯装不屑,用食指撇了下刘海,“不过也能理解你以前为什麽从来没说过了,要是让那些学生家长知道我们机构老师有你这样的,可能隔天就把我们给端了。确实,保密是对的。”
  平秋笑笑不说话,又听刘晨晨沉默片刻,悠悠道:“你当我多管闲事吧,但我觉得,如果你真的打算离开了,到了新单位,还是瞒着会比较好。”
  “我明白的,”平秋说,“谢谢你。”
  话音方落,公交车由远驶近。车站乘客很多,这时纷纷用力往上挤。刘晨晨被人从后推了一下,险些崴脚,好险有平秋帮她托着胳膊。她道声谢,上车前回头看了平秋一眼,和他说:“走的时候告诉我,给你办个欢送会。”
  平秋点头应下,望着她上车,又隔着玻璃冲她挥了挥手。
  到家发现屋里没有开灯,平秋走过客厅才发现徐修远居然就伏趴在沙发上睡着,一条腿架在沙发扶手,另一条晃晃悠悠腾空挂。
  把他随意放在桌面的电脑收拾到一边,再丢掉两听喝空的汽水罐,见徐修远听了噪音都不醒,平秋索性抱着膝盖弯下腰,就蹲在沙发边,仔细观察起他的睡相。
  自从和徐修远重逢,平秋对他那番停留在幼年时的印象早被尽数推翻。他没有见过青春期的徐修远,只能从他目前偶尔乖顺体贴,偶尔气焰万丈的脾气里揣摩,总归不是个好相与的,可能就和徐瑞阳那时候一样,成天胡闹,扰得家里鸡飞狗跳,偏偏又自命不凡,总以为自己也是某个被落在了市井里的超级英雄。
  想着,平秋无声笑笑,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徐修远的脸颊,看他因为伏趴的姿势,半边脸被压着,眉头微皱,看上去可怜又滑稽,平秋不禁心软,想着错了,徐修远不是徐瑞阳,他们兄弟俩尽管有相似之处,可比起他兄长,徐修远显然更加立体而生动。作为年轻人,徐修远固然有叛逆冲动的一面,但他的年轻和朝气才是他真正的特征,这也足够平秋将他的形象和徐瑞阳彻底分离。
  平秋一面用手指偷偷抚摸徐修远的嘴唇,一面幻想着:或许徐修远才是完美的。比起自己的懦弱,他勇敢又坚定;对比路洋,他年轻而充满野心;和徐瑞阳相较,他则是个充满责任感的生动鲜活的个体。
  面对这麽完美的徐修远的喜欢,平秋承认,他手足无措、受宠若惊了,即使没有徐瑞阳这层关系的阻拦,他的平凡仍然会让他在徐修远面前自惭形秽。
  但同样不能否认的,平秋感激徐修远,也许是感激他的钟爱,也许是他的坚定,是什麽都好。和他相处不过短短的一个月,平秋已经不由自主地憧憬起徐修远的一切。他为这种熟悉而陌生的期待感到惊慌,使得他不得不靠近徐修远,偎在他身边,想要钻进他的怀里,被他拥抱勒紧以汲取安定感。
  可是就在平秋澎湃着心潮,小心翼翼地打开徐修远的胳膊,刚想往他怀里靠时,徐修远梦中一挡,叫平秋一脑袋磕在他肩膀,霎时不敢动了,直到徐修远皱着眉,以梦话骂声烦,再度沉沉睡去。
  平秋失笑,小声地说声“笨蛋”,然后将徐修远的胳膊轻轻放回原位,看他两眼,又忽然倾身在他嘴边无声地吻了一记,没头没脑地低声自语道:“我说我自己。”
  隔天吃饭,平秋和徐修远闲聊学校的琐事,自然而然地说起和他交往相对较密切的刘晨晨。
  徐修远听他形容半天,趁平秋口渴喝水的空当,反问道:“你们在一起工作那麽久,你确定他们一点都没有发觉?”
  “应该是没有吧,没有人问过我。”
  “如果问了呢,你打算怎麽回答?”
  这问题倒是把平秋考住了。他思索良久,后知后觉自己尽管常在隐瞒,生怕他人察觉异常而追问,但实际上他根本没有想过应对的方法,就这样战战兢兢地恐惧着劫难来临,每天都像过着末日前最后一天,却迟迟不愿思考应对的方法。
  想着,他非常羞愧地,深深地低下头:“我没有想过。”
  “你这是典型的鸵鸟心态,面对压力选择回避,明明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被揭穿,但是在那些还没有被揭穿的时间里,你选择自怨自艾,认为自己即使反抗也不会成功,反而好像是期待着那天到来,死也死得干脆,”徐修远用汤匙慢慢敲着碗壁,“和你以前是不是很像?所以我说你这几年根本就没有任何长进。”
  平秋翻不出反驳的话,只能任凭徐修远将他那些隐秘的、可耻的侥幸心理一把掀在阳光底下。一边感到痛苦,一边又为徐修远踩中他心底的痛楚而感到病态的畅意,就连平秋自身都无法理清这种矛盾的心情。
  他放下汤匙,打断徐修远慢悠悠的话音,直视他的双眼,抱怨道:“所以你就在床头贴了那张东西?”
  其实是前两天贴上的,徐修远借用平秋平常拿来给学生修订试卷的小胶带,绘着橙色的小花,他撕了两小截,把那张便利贴粘在平秋床头。平秋没有提过,徐修远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发现,但他绝不会主动去问。
  “你看到了?”徐修远明知故问,“不是我想教你,我只是顺着你高三那时候写给自己的忠告,再和你说一遍。”
  “你觉得我脾气很讨你厌吗?”平秋很敏感,“我知道我脾气不好,反应又慢,可是这种,这种也不是我想改就能改的啊,哪有那麽容易。”
  “嗯,看得出来很难改,毕竟从你高三写这张便利贴到现在,也有几年了吧,确实没什麽变化。”
  平秋皱眉:“你在挖苦我吗?”
  徐修远深思:“不算吧,我只是在笑你。”
  “这很好笑吗?”
  “不好笑吗?”
  “……你是不是要和我吵架?”
  “我可没这麽说。”
  “你说你讨厌我的性格,还想笑我,这不是吵架吗?”
  “我没有说我不喜欢,只是从第三者角度来评价你的性格,那是我得出的结论,但不是我自己的结论,”徐修远说,“和我在一起,你可以收起你所有敏感的念头,更不用想以后用这个借口来和我谈任何我不想听的主题,我提前告诉你,我不喜欢,也不会听,那对我没有用。”
  平秋努力理解他话里的弯弯绕绕:“你这是在未雨绸缪,给我打预防针吗?”
  “可以这麽理解。换句话说,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是平秋,不管好的坏的,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只要是平秋的,那都是我的。谁都拿不走,谁也抢不走,就算是你自己都不行,我只要你完完整整的,然后全都是我的。”
  “听起来怪怪的,”平秋不想承认自己心底的雀跃,口不择言道,“我不是玩具,怎麽让你说的,我好像只能做一个没有思想的物品,被揣在你的口袋里,随便你带着。”
  “不好吗?”徐修远说,“我那麽爱你,友情、爱情、亲情我都可以给你,像你这麽容易满足的人,拥有一个我,不就拥有你需要的全部了?”
  “说得好可怕。”平秋佯装不满地嘟囔,背地里却把手指按在桌沿一跳一跳,好像在兴奋地战栗。他不敢握汤匙,怕被徐修远发现。
  “你不喜欢吗?”徐修远笑起来,压低声音,好像在对他说着悄悄话,“我就很喜欢。”
  原本没有任何期待,因此在收到彭悦口信,表示她那位本科师兄很愿意看一看平秋简历这好消息时,平秋惊讶之余满是感激。他递交简历,后来又和这位李师兄线上聊过一次,也和他们补习机构的人事部了解过情况,对方很友好,或许也是看在彭悦的面子上,提出希望平秋到时尽快过去一趟,他们当面详谈。
  平秋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得这麽顺利,虽说手上还在四处投放简历,但他迷信地认为这无疑是一个好兆头,不觉有些昏昏然。尤其这天下午还收到电话,对方要他签收一份包裹,到手一看,居然是徐修远的录取通知书。
  短短一天,喜事一桩接着一桩。
  徐修远背着电脑进家门,站在玄关,听见厨房里有平秋跑调的歌声。他唱的是首吴语童谣,徐修远常在一些阿婆阿公嘴里听过,于是笑他口味老派,好像还有点迟钝的可爱。
  见他终于到家,平秋顾不得胸前还系着围裙,连忙跑去客厅,跪在茶几边,从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拖出那份没有拆封的包裹。
  他双手推给徐修远,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期待:“你拆。”
  “我不是和你说,你签收以后就可以直接帮我拆了?”
  “这是你的通知书啊,那麽难得,肯定要你自己来拆了,”平秋话没说完,就见徐修远暴力撕扯包裹,他连忙阻拦,急道,“轻轻的,轻轻的!”
  徐修远每动一下,平秋比他更紧张,再三地提醒轻一点,不要用蛮力,会把东西撕坏的。他揪着眉头,脖子微微朝前伸,脖子里还有两滴汗珠,跟着他喉结上下滚动的频率而徐徐滑落。
  将他的神情尽数看在眼里,徐修远蓦然想起当年平秋收到录取通知书时,他反而非常平静,照常为当时正在念初中的徐修远预习下学期的功课。
  课刚讲完,徐瑞阳回来了,大汗淋漓地闯进门,徐修远甚至听到他把自行车随意甩在门口的动静。接着他被赶出房间,徐瑞阳的力气大得可怕,徐修远不想走,被他掰着胳膊直接推出门。徐修远只来得及看一眼平秋的背影,视线随即就被一扇房门阻挡。
  他用力地敲门,叫着徐瑞阳,让他把门打开。他说他的课本落下了,还有他的水笔和直尺,通通落在了平秋的桌上。
  但无论徐修远把门敲得多麽响亮,屋里始终没有一句回应。
  渐渐的,他不再敲了,而顺着门板坐下来,望着正对面的平秋家的家门。门大敞着,徐瑞阳因为上高中而荒废许久的自行车就丢在那里,后座夹着平秋的牛仔外套。他前不久才见过,平秋穿着它,和徐瑞阳穿梭在绿色的田野里,身影时隐时现,后来又不见了。
  徐修远看不见平秋,于是也脱了鞋子,赤着脚往下跑。风声和他喘成一道线,好像在背后拉扯着他的衣角,不肯让他再往前跑了似的。但是徐修远没有停下——他在摇晃的草堆里看到被徐瑞阳压在身下的平秋,他们交叠着身体,徐瑞阳将脑袋埋在平秋颈窝,而平秋抱着他的脖子,哭得簌簌的,却紧紧缠着徐瑞阳,不肯叫他离开。
  在那之前,徐修远听过邻里之间许多的闲话,无非是说平家的孩子最后一搏没搏上,好大学的苗子,一次就跌进泥里,多乖的男孩,偏偏运气不济,自己断了前程。
  夜里有雨,平秋睡前替徐修远将明早要换的t恤折好,放在床头。见抽屉半开着,里面摆着徐修远的录取通知书,他忍不住将抽屉再拉开一些,悄悄碰了碰封面金灿灿的学校名称,好一会儿才舍得把抽屉合上。
  回头见徐修远,他说:“我之前就想问你,你的录取通知书,怎麽会寄到我这里来的?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个地址是高考报名那时候填上的吧,难道你能未卜先知,知道你会在我这里拿到通知书吗?”
  “你才知道?我不仅未卜先知,我还会算命。”
  明知他是胡说八道,但平秋喜欢看他满脸神气地跑火车,于是笑着配合他:“你会算什麽?”
  “姻缘。”
  “你会算姻缘?”
  “拿你做个例子,来吧,到我这来。”
  徐修远跨坐在床尾,平秋也跟着膝行上床,被他捉着左手看掌纹。徐修远用手指尖慢慢滑过每一道纹路,平秋痒得心颤颤,想要缩回,又让他攥着不肯放。
  “姻缘线很多,看来平施主,你桃花不少。”
  “乱说。”平秋笑道。
  “错乱的线太多,说明都是烂桃花,还都是有害的,劝你及时损止,回头是岸。”
  “现在回头吗?”平秋故作认真,“可以考虑。”
  “我说的是以前,现在呢……”徐修远专注看相,指尖顺着平秋掌心那道印记最深的纹路,由头滑到尾。如同羽毛搔掌心,平秋顿时麻了身体,几乎是倒下来,倚在徐修远身侧。
  “一道走到底,不错乱,不分叉,看来是天赐良缘,天生一对,”徐修远的嘴唇微微上翘,“你是遇到贵人了。”
  平秋听他明里暗里地表示自己就是那份“天赐良缘”,笑时还有些狡猾的孩子气,一时间啼笑皆非,只觉得他好可爱,于是双手环住他颈项,嘴唇凑近,眼睛也闭上,想吻一吻他可爱的“贵人”。
  只是嘴唇刚刚触碰,手机铃声骤响。
  平秋顿时惊醒,松开徐修远,心里多少有些求欢不成的羞涩,于是卷着被子躺下。隐隐听到徐修远的声音,谈的内容却听不清。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他挂断,平秋又拥着被子坐起身,却发现徐修远脸色不佳,面上毫无笑意。
  刹那间,平秋的心一沉。
  不安的一夜过去,平秋心头惴惴,总有恶感。而这阵不祥的预兆,在他看到徐修远沉默地收拾背包时,哐当一声,猛砸下来。
  平秋笔挺挺地立在房门口,望着徐修远迅速地整理行李,而后弯腰四处张望,似乎在思考是否有东西落下。最后,他拎起背包,走过平秋身前,将放在客厅茶几的备用钥匙放进口袋,回头冲平秋说:“如果回来,我应该会坐凌晨的车。你可能不会在家,钥匙我拿着。”
  “你妈妈,伤得严重吗?”尽管心里别扭,但毕竟是徐修远的妈妈,平秋不希望他因为年轻叛逆而终生遗憾。
  “不知道。”昨晚的电话里,徐瑞阳只说是一次车祸,但徐向楠当时还在手术室,大概率伤得不轻。
  “没关系的,你先回家看看,不要太担心,自己路上注意安全,”平秋走上前,替他拍了拍胸前衣服的折痕,“落地了,记得给我一个电话……如果不方便,发短信,或者给我响两声,我就知道了。不要太着急,一定会没事的。”
  “我知道。不早了,你还要上班,”徐修远看眼时间,低头亲了亲平秋,“我走了。”
  擦肩而过时,平秋下意识抓了抓徐修远的衣领。他想问你什麽时候回来,后面的安排呢,北京呢,约定作数吗,或者,你会不会像你哥哥那样一去不回呢。
  他自私地希望徐修远这时可以留得再久一些,至少给他一个承诺,好让他在之后的时间里不用等得太寂寞、太心惊胆战。但是徐修远始终没有回头,他急匆匆地离开,背影消失在门后。
  平秋慢慢坐上沙发,愣愣地出神,似乎仍然没有从一夜间的变故里抽出身来。
  忽然听见门响,徐修远快步返回,甚至连鞋都没有换下,他直直走去平秋身前,几乎是将他拽起身,然后捧住他的脸,低头凶而快地咬住他的嘴唇,吻得平秋将近窒息,随即告诉他:“我会回来找你,这次我能找到,下次也可以。准备好你的一切,等着我。”
  终于抓住他的衣服,平秋在他说完的瞬间又吻住他。他心急地勾着徐修远的舌头,口齿不清地说:“我等你,我等你,我会等你。”
  再收到徐修远的电话是下午两点光景。机构内人满为患,平秋接起电话,匆匆跑去后门墙边,听他在电话那头简单复述徐向楠的病情:夜里两车追尾,她的右腿卡进驾驶座,导致轻微骨折,失血过多,外加脑震荡,其余倒都是外伤。
  平秋听闻猛松口气,安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你在上班?”徐修远问。
  “嗯,还有些工作没有交接完,总要处理的。”
  “今天不是晚班吧,你晚上回家……”
  话说一半,徐修远声音渐远,平秋正疑问,就听对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你在和谁打电话?”
  是徐瑞阳。
  挂断电话,徐修远转过身。
  徐瑞阳满身风尘仆仆,领带歪斜,外套还挽在臂间,显然是忙碌了一整夜,没有时间休息。他皱着眉头,看向靠在墙边,不知道在和谁通话的弟弟,重复问道:“谁的电话?”
  “和你有关吗?”徐修远走近,“你未免管得太宽了。”
  看徐修远几天不见,脾气似乎又见长,徐瑞阳最看不得他这副态度,于是一把钳住他肩膀,却被徐修远迅速抬起的胳膊一挡,胳膊相撞,徐瑞阳感到一阵轻微的麻意。
  他大胆猜道:“你谈恋爱了?”
  徐修远直盯着他,忽然笑了笑:“你猜。”
  “我不管你谈的是男的还是女的,进去这道门,你还是做你以前那副样子,能装多乖装多乖,我没心情帮你挡第二次。”说完,徐瑞阳按下门把手。
  “我早就说过,我和你不一样,”徐修远仿佛意有所指,“我一直都很清楚我要的是什麽,所以我能得到你得不到的,永远都是。”
  听闻,徐瑞阳转过头,仿佛睨着他,冷笑一声说:“最好是这样。”
  作者有话说:
  还没有到虐的阶段,目前两位依然在很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