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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一路疾驰,狂风灌进车厢,把平秋吹得东倒西歪。耳朵像是被几只拳头来回重捶,开始还能容忍,但时间久了,他耳鸣眼迷,终于忍无可忍地捂住耳朵。
  见状,徐瑞阳升起车窗,原本随意放在扶手台的右手试探性地碰了碰平秋的手背。平秋却像惊了一跳,肩膀前缩,双手交叉抱在胸口,又将身体微微斜侧,朝向车门。因此徐瑞阳只能瞧见他的小半边脸,在窗外艳阳的照射下好似血色尽失。
  自被徐瑞阳拖拽上车,随他疾驰的这全程,平秋根本没有留心看一眼或问一句路的去向。他不过动也不动地望着窗外景色,就算汽车忽然刹停,他被安全带勒回原位,都仍然保持着抱胸防卫的姿势,没有看过徐瑞阳一眼。
  这时,平秋发现自己正对面的是片荒草地。而徐瑞阳,他关掉引擎,面朝前方望得笔直,实际眼里什麽都没能看进,同时留意着身边平秋的动静。
  一时间,车厢内没有人开口,寂静得令人窒息。
  好半晌,徐瑞阳吐出口气,拔掉车钥匙,推开车门。他一只脚跨下车,背对平秋,但迟迟没有关门离开。接着他在中控台摸出半盒烟,抖出一根,抽出半截又停住了。仿佛心情很烦躁,徐瑞阳发出一些不耐的气声,继而将半截烟重新塞回烟盒,丢去后座。
  这时再看平秋,他仍然保持着侧对的姿势,双手紧扣在胸口,似乎是极力想把自己缩得越小越好,为此他还踮着双脚。
  在副驾驶座的反光镜里,徐瑞阳终于看到平秋的表情,但不是他预想的难受、痛苦或愤恨,或者那根本称不上是表情,平秋不过安安静静地坐着,两眼涣散,半天才眨一下眼。
  车身一个微微的下陷,平秋眼睛一动,意识到是徐瑞阳下了车。目光由窗外虚空的一点转去挡风玻璃前徐瑞阳的身影,却不想他也正隔着玻璃望来副驾驶座,平秋和他眼神相撞,来不及躲开,就见徐瑞阳冲他招手,意思是要他跟着下来。
  平秋没有动弹,徐瑞阳也不强迫。他转过身,倚着引擎盖,手一摸衣兜,居然还有一盒完整的香烟。可一取出衣兜,烟盒滑落在地。他弯腰去捡,恰好一声关门响,平秋随着下了车。
  “抽吗?”徐瑞阳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这麽问。
  意料之中的,平秋摇头,但也没有如徐瑞阳期待的那样,跟着劝他一句“抽烟伤身”。
  徐瑞阳有些失落,于是这麽对平秋说:“我原来也不会抽烟,还是曹严华教的我。开始也觉得抽烟伤身,有点瘾了就戒不掉,一边怕死一边抽……人是不是挺奇怪的。”
  平秋站在车边,放空望着前方的荒草地,好似没有听见徐瑞阳讲话。
  但徐瑞阳知道他在听,接着说:“曹严华,你应该不认识。她是我前妻,我们结婚大概有一年吧,也可能没有。我和她结婚是提早说好的,她不需要丈夫,但要一个能和她一起报复她爸的对象,就找上我了。说实话,我也有私心,她要报复她爸,让他丢尽脸,我也想。后来我们也确实做到了,虽然方法很笨,但是很有效。两个黄种人,生出一个黄头发绿眼睛的小孩——徐修远也确实没说错,我们都是故意的。”
  说着,徐瑞阳停下拨弄烟盒,余光里是平秋在走动。他转头一看,平秋居然顺着一道小径走向不远处的荒草地。徐瑞阳不由得站直身体,两步追上前,平秋却忽然停住了步子。
  之后的一段时间,平秋都站在原地没有再移动。他身边是随风摇撼的杂草丛,远方有高楼,楼间悬着挂衣绳,遥遥望去色彩缤纷,更衬得平秋仿佛被一团单调的寂寞的荒芜所包围。徐瑞阳望着他的背影,恍惚间发觉平秋好似更加纤瘦了——他在风里轻轻打着摆子,衣裤随风猎猎作响。但是慢慢的,他的脑袋低了下去。风声盖住他的音量,他无声地流下泪来,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些什麽。
  骤不及防,背后有人挨上来。徐瑞阳将胳膊环在平秋腰间,又把下巴抵在平秋的后颈,无论平秋怎麽拒绝,徐瑞阳都将他牢牢地环着,在他耳边安抚道:“嘘,没事,没关系……没关系……”
  挣扎不过,平秋投降,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眼泪沿着脸颊滑在下巴,滴答两下,又落在徐瑞阳手背。徐瑞阳暗地里叹息,但不言语,而把平秋抱得越发的紧,好似这样就能弥补几年前他带给平秋的同样的伤害。
  但再难过的情绪总有尽头,眼泪流尽,平秋总算把这两天心头的郁结哭了个干净。眼睛眨动时有些酸涩,他擦擦脸,挣开徐瑞阳的怀抱,转身绕过他,径直返回车边。
  趁徐瑞阳还没有追上来这点时间,平秋极力缓和情绪,用袖子在脸上胡乱地擦拭,也为自己先前在徐瑞阳面前失态而感到少许难堪。察觉徐瑞阳在一步步走近,他又不动声色地转移位置,走去车头。
  “他把那块玉送给你了?”突然,徐瑞阳这麽说。
  闻言,平秋下意识摸了摸颈间。原来是玉坠无意间滑出衣领,正挂在他胸前。平秋没有应答,只是把那块方方正正的玉牌捏在手心。
  “一样的玉,我也有一块。家里人说是求来保平安的,其实我们都不信这个,不过人嘛,都这样,平常无所谓,但一到紧要关头,就会想着拜拜菩萨求求佛祖。”
  才说完,见平秋正在解红绳,徐瑞阳笑了笑:“你是想说你和他分手了,现在要开始清算对方送的东西?”
  “我知道这种东西不能胡乱送人,但是这既然是保他平安的玉,我不能拿走。”
  “你怕他出事?”徐瑞阳说,“之前你拉着我,让我去帮他,是怕他冲动。现在要把玉快给他,为了保他平安。平秋,你那麽喜欢他?”
  “这是他的东西,本来就不归我。”
  “他送给你,就不可能再要回去。你和徐修远在一起这点时间,对他这点了解都没有?”
  “不管怎麽样,我总要还给他的,”平秋固执地重复,“不是我的东西,我要了也没有用,不如还给他。”
  “你就是这样,一定要算得明明白白的,好像就怕多占别人一点便宜,”徐瑞阳意味不明地笑笑,又说,“你要还,那你给我,我帮你还。”
  他伸手要拿,平秋却下意识往后一缩,徐瑞阳捉了个空。
  “你不是要还给徐修远吗?”
  “……”
  “怕我代你还东西,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你别忘了,你自己刚对徐修远说你们分手,当着我妈和我舅舅的面,你和他断了关系,还怕这点误会?”徐瑞阳好意提醒,“你和徐修远已经没有关系,你不用去迁就他的心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麽?”
  “我不知道。”平秋垂下胳膊,玉牌握在他手心,他沿着表面凸起的纹路慢慢摩挲。虽然说是不知道,但他心里最明白,不过是舍不得,已经戴了那麽久的玉坠,摘下了会不适应,摸到空荡荡的颈间还是会伤心,好像丢了珍惜的宝贝。说到底,不过是因为舍不得。
  “话说出口就收不回了。”徐瑞阳提醒他。
  “我知道。”平秋说。
  “既然根本就放不下,刚才又为什麽头脑一热说分手?你应该知道徐修远的脾气,你走到今天这步,回不了头的,他真的会恨你。”
  “我知道。他就是这麽一个人,其实和小时候一样,那麽倔。”
  “小时候,你是说徐修远小时候?”徐瑞阳笑了笑,“说起来,我们三个人也算一起长大。我们做朋友,他就做我们俩的跟班,我嫌他烦,总想把他甩掉,但是你呢,莫名其妙就很喜欢他,总是牵着他。我有时候是真的很生气,不知道你为什麽总要拖着他这个拖油瓶……是不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被我们带歪了?”
  “带歪?”
  “他高考前两天,突然说他不准备报考原来那个我妈心仪的志愿,可能是随口一提吧,但是家里人很生气。我爸你也知道,我妈的传声筒,她不动手,由我爸替她。一根衣架都打折了,徐修远还是不肯松口。照你的说法,那他的确是很倔。”
  “你爸妈怎麽舍得。”平秋好似自言自语。
  “你以为他只是说他不肯听我妈的话,留在她身边,那麽简单?”徐瑞阳说,“如果只是这样,我妈未必会那麽生气。重点是他说,如果我妈非要绑着他,他不如做第二个徐瑞阳,喜欢男人,就算把事情闹得再难看,还有我妈替他收拾烂摊子——听到这儿,我妈想不恨他都难。我也才知道,原来这麽多年,他都不过在扮乖。”
  “他不了解我们的事,以为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在背地里联系……他理解错了,其实也说得过去。”
  “你没有懂我的意思,”徐瑞阳直视平秋,“你从他的话里应该能明白,他做的很多事,未必是出自他本心。他对我的怨恨是积年累月的,他习惯和我争抢,开始可能是爸妈的关心,亲戚的注意,现在不过把重点换成了你。你有没有问过他,他到底为什麽会喜欢你?为什麽想和你在一起?他没头没脑地跑来找你,带你来北京,他有尊重过你吗?有接受过你的意见吗?难道那麽久了,你都没有问过他究竟是什麽想法?”
  平秋一愣,被结结实实地问住了。
  “徐修远是什麽人,我比你清楚。他和我妈一样,你逼得越紧,他越逆反。后来我问过他,他说的那些话到底是赌气还是真心。我们很久没坐下来那麽认真地说过话,结果还是没能心平气和,两个人都动了手。现在一想,难怪呢,我以为他总是把你搬出来,只是想嘲笑我,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他就是故意的。他早对你有打算。”
  “就算他是故意惹怒你,但你是他哥哥,不应该多照顾他,多迁就他吗?你为什麽总是要打他,他有时候冲动,说错话,做错事,你可以好好和他说,为什麽总要对他动手?”
  “你说哪回?我送你回去,半夜又约他出来那回?”
  “无论哪回,你都不应该对你弟弟动手。”
  “你知不知道他当时和我说什麽?他说你是……”
  “我不想听,你别说了。”
  徐瑞阳话在嘴边,犹豫片刻,还是咽了下去:“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相信也许你是真的喜欢他,但是徐修远未必。换句话说,是他对你的感情没有那麽纯粹。而且,以他现在的能力,他没有办法和你堂堂正正地在一起,更不能照顾你。”
  “我愿意和他在一起,是因为我觉得他能让我很开心,是我喜欢他,不是需要他照顾我。”
  “但他现在……”
  “能不能别再说了?”平秋低声打断,“我不想听。”
  听闻,徐瑞阳停下话头。两人并肩靠着引擎盖,徐瑞阳望向平秋,平秋却转头望去南方。玉坠攥在他手掌心,空露出一段红色的系绳在随风打晃。
  良久,徐瑞阳问:“接下来,你有什麽打算?我是说,你后面的安排,回家,还是留在这里?”
  “你觉得我还能留在这里吗?”平秋问。
  “那你打算去哪儿?”
  “总有地方能去吧。现在不是以前了,没有能力,没有钱,我连安身的地方都没有,哪也去不了。”
  “既然都要走,你愿不愿意来我那儿工作?”
  “……你那儿?”
  “我和两个朋友合办了一个工作室,做新媒体运营,你愿不愿意试试?”
  “谢谢。但是我不想去。”
  “为什麽?”
  “没有为什麽,我不适合这行。”
  “你是觉得你不适合这份工作,还是不适合和我再接触?”
  平秋手一停:“你既然都知道,一定要我直说吗?”
  “我和你承认过,这些年我是有私心,觉得与其让你彻底放下,忘了我,不如让你一直记恨我。至少你在遇到徐修远之前,还是没有忘记我,不是吗?”
  “已经那麽多年了,再讨论过去的事,没有意思。”
  “你不敢承认?”
  “……”
  “不想说就不说吧。但是平秋,我想你能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当是为我们以前也好,重新开始也可以,你愿不愿意再接受我一次?”
  “你这麽问我,不担心你妈妈再强迫你吗?”
  “我不是以前的我,她现在已经阻碍不了我了。我能从她面前把你带走,说明在这一点上我比徐修远有底气,也有能力,而他呢,就像当年的我一样,挣扎再久,还是要回到我妈手掌心的。”
  “但是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平秋说。
  “……”
  “你长大了,不再受你妈妈各种控制了,有你的事业,有你的工作,甚至已经有过一段婚姻,哪怕不是一个好结果,但这都是你这些年的经历。我也有。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在修远之前,我有过一个男朋友,虽然最后还是分手,但他教会我很多,其中一点,就是不要在这些事撒谎。”
  “你想说什麽?”
  “瑞阳,”平秋语气温柔,“你真的喜欢我吗?真的到现在还喜欢我吗?这些年,我们没有任何接触,没有见过面,我不知道你已经变成什麽样,你也不清楚我到底经历过什麽,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怎麽能说你还喜欢我?你喜欢的到底是记忆里的平秋,一个和你一块长大,青春期谈过恋爱,但是被你伤害过的‘朋友’,还是现在的我,你真的分得清楚吗?”
  “我分得清,你是你,不是别的人。”
  “但是我分不清。我现在看着你,我不知道我到底在看二十多岁的徐瑞阳,还是以前十七岁的徐瑞阳。可能都是吧,但是我喜欢的是十七岁的你,不是现在的你。你对我呢,大概也是。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想说,我对你是愧疚,是不甘心?”
  “也许吧。至少我不认为,在我们分开那麽多年以后,再碰面,你说还是想和我试试看,是因为喜欢现在的我。你也说服不了自己,对吧。”
  “那徐修远呢,你对他算什麽?”
  “我是喜欢他,虽然我们不适合,但我承认,我是喜欢他。”
  “如果他有一天再找你复合,你会同意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会,”徐瑞阳说,“为什麽他可以,我不行?你可以给他机会,就不能再给我一次?你既然说我们现在已经互不了解,难道你之前和徐修远见面,你就了解他吗?你可以给他时间接近你,为什麽不能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你和他是不一样的。”
  “哪儿不一样?你以前喜欢我,现在喜欢他,不过是你需要一个扭转的过程,我给你时间,为什麽你还是不愿意?”
  “不是这样的问题,”平秋神情温和,甚至轻轻用手压住徐瑞阳的手背,试图安抚他躁动的情绪,“瑞阳,你应该花时间好好理理清楚,不管是你的心事,还是对我的想法,可能很多事情只是你强加给自己的压力,本身你可能根本不需要这些。”
  “你不用管我,我只想要你一个理由。”
  “理由很简单,我心里没有你了。”
  “……”
  “我承认,刚开始我是放不下你,也恨你为什麽连堂堂正正和我说句分手的本事都没有。我们以前计划过那麽多,到头来就这麽泡了汤,我是不敢信,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走不出来,也就是你说的‘放不下你’。”
  徐瑞阳静静听着他继续道:“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原因,我没有和你提过,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麽去说,我觉得很丢脸……是我妈妈。你一直以为我们的关系不过就是不亲近,但其实是我妈妈生病了,情绪病,我在她那里妄想不到好东西,于是就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到你身上。结果这也破灭了。所以我很痛苦,一度不知道该怎麽往下走,总觉得天塌地陷,到了世界末日。但最后我还是熬过来了。”
  “……你从没有告诉过我。”
  “这已经不重要了。对以前的我来说,不被人爱是件堪比世界末日的事,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平秋拍了拍徐瑞阳的肩膀,“我放不下你,不仅是因为我喜欢你,也是因为我以前只有你一个朋友。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瑞阳,我有了新的朋友,新的恋人。我已经不需要你了。”
  徐瑞阳凝视平秋,片刻移开视线,他低头摸摸鼻梁,又用手指揉了揉眼睛。
  装作没有发现他的哽咽,平秋也稍稍转过脑袋,望去远方起伏的山线。从前笼罩在心头的阴影骤然间消散,平秋在感到无尽轻松的同时有些唏嘘。他想,原来放下一段不完满的关系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他既然可以忘记徐瑞阳,那麽徐修远呢,是不是有一天,他面前的对象又会从徐瑞阳变为徐修远,他还是需要经过同样的折磨,再换来和徐修远一次心平气和的握手言和。
  手腕一紧,平秋扭过脸,却见徐瑞阳从颈间扯出一根银链子,链子上挂着一颗光秃秃的戒指。徐瑞阳解下链子,放在平秋的右手心:“拿着。你的呢,还在吗?”
  “搬家的时候弄丢了。”
  “算了。”徐瑞阳吸吸鼻子,又从平秋手里拿走银链,将戒指从链子上取下。他不顾平秋轻微的挣扎,强硬地捉住他的手,将戒指直接推到平秋无名指的指根。
  握着平秋戴了戒指的右手,徐瑞阳出神半天,低头轻轻吻在他手背凸起的指骨。
  说不清理由的,平秋眼睫一抖。
  驱车绕城兜风,直到将平秋送到家,天色已经擦黑,满城都是绚烂的霓虹灯。平秋没有明说储缇微家的方位,只让徐瑞阳将车停在最近的地铁站。
  下车前,徐瑞阳拦住他:“我的联系方式,你有记得吧。有时可以联系我,随时都可以。”
  “我知道。那我先下车了,再见。”
  “平秋!”
  走过两步,平秋回头。
  徐瑞阳跟着下了车,站在车门旁冲他喊道:“你之后有任何打算,或者有任何困难解决不了,都可以打给我。你说我们是朋友,朋友互相帮忙,应该没有错吧?”
  平秋冲他笑笑,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离开,他蓦然想起一件事来,于是往徐瑞阳的方向走回一步,诚恳道:“上次微微的事,我还是想谢谢你。你这些天帮我的忙,不管什麽,我都很感谢你。还有修远的事……可能我没有资格对你说这些,但你毕竟是他兄长,有时候能不能也帮帮他,多照顾他。”
  “你为你的朋友,还有徐修远求我,那你呢,你自己有什麽忙需要我帮?”
  “你已经帮了我的忙。微微的事,没有你借钱,我们可能现在还会忙得焦头烂额,也未必能凑够那笔钱。你帮她,就等于是帮我了。”
  “你们?”徐瑞阳无所谓地一笑。
  “对了,”平秋灵光一闪,“你上回落在我那里的外套,现在应该还在修远那边。如果来得及,我到时邮寄给你吧。如果来不及,你去找修远拿。”
  “知道。你回去吧。”
  “那我走了,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平秋走进人群,下电梯之前,他回头望了一眼。徐瑞阳仍然等在原地,彼此相望,平秋冲他挥了挥手。
  地铁晃荡,平秋靠着扶杆坐在靠边的位置,发现没能及时退出的工作群里仍有人在讨论有关他的那些过时的话题。领头的就是那位曾经无证据控诉他偷盗的钱老师。
  平秋疲倦地叹口气,在群里最后一次发言,他圈了那位钱老师:仓库也没有监控,但是隔音不好,下回带女朋友进来,建议换一个地方。
  发完这条,他退出群聊,将手机息屏盖在腿面。还有两站到家。
  后来两天,平秋暂时没有急着找工作,也没有住的地方。好在储缇微不拘小节,收留平秋暂住,白天他在家,夜里做饭,储缇微一进家门就能闻见饭香,她就管平秋叫小田螺。
  再没有收到有关徐修远的消息,平秋就对储缇微旁敲侧击。储缇微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直截了当地说没有,她和徐修远的几次联系都是因为平秋,而且他们聊天或电话也都是徐修远主动,储缇微充当中间的传话筒,除此之外,他们没有聊过别的闲事。
  心里担忧徐修远独自面对态度刚强的徐向楠会有变数,平秋有些食不下咽。不想通过徐瑞阳了解情况,忽然想起还有别的渠道,平秋在这晚接连拨通徐修远的几个同学朋友的电话。
  先是郑勉和吕智渊。
  听平秋表明来意,吕智渊却好似很惊讶:“找徐修远?我们还想问你找他呢,他这些天一直请病假,辅导员找他几回了,但是我们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郑勉则说没有收到徐修远退房的消息,不过发他信息或打他电话,徐修远都没有接过。
  平球心惴惴,最后拨给孙祺。前两通电话没有接通,隔了一会儿,孙祺倒是主动回拨过来。
  刚一接起,平秋还没开口,孙祺先来负荆请罪。
  “我对天发誓,修远和你的事,我一个字都没有说过,”孙祺很懊恼,“我后来想了想,可能是我羡慕你们在外面租房,和我妈提了几句,她就猜到了。但是我保证,我没有提到过任何有关你们的消息,一个字都没有,我也不知道我妈怎麽就那麽敏锐,一猜就猜到是修远。”
  现在再怪罪这些已经没有意义,平秋虽然有埋怨,但不至于在这时候发作给孙祺看,何况他也无辜:“修远呢,他最近怎麽样了。”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麽?”
  “他昨晚刚出手术室。”
  平秋如遭雷击,嚯地站起身:“他怎麽了,怎麽会进手术室的?是伤到哪儿了?严不严重?他现在在哪儿?”
  “你别着急别着急,”孙祺说,“好像是不小心撞到肩膀了吧,胳膊骨折了,然后好像有点脑震荡,听我妈说是他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我猜也不是,是吧?他妈妈知道你们俩在一起,所以你们吵架了?对徐修远动手了?”
  “他现在在哪儿?我想去看看他。”
  “……我劝你最好不要去,他妈在呢。我今天上午没课,刚去看过他,其实还好,没有那麽严重,人还活着呢,暂时没醒而已。”
  电话那头只留呼吸声,偶尔夹着一声吸鼻,听得孙祺心里跟着有些涩,为朋友徐修远这段坎坷的情路摇头叹息。
  “还有一件事,我暂时不是很确定,所以不知道要不要和你讲。”
  “你说。”
  “前提先说好,这个消息我不确定,是我今天听墙角听来的,应该还不是定论,”孙祺说,“徐修远他妈好像打算让他休学。”
  “休学?”
  “啊,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休学……你别着急,是休学,不是退学,他妈还不至于因为你们俩谈恋爱就不让他念书吧,徐修远多好的脑子啊,不读书也怪可惜的。我想可能就是想休学一段时间,让他养养身体吧。毕竟也是胳膊受伤,平常生活都不方便。”
  “他现在在哪里,我能见他一面吗?”
  “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孙祺压低话筒,“我去过两次,他妈和他舅舅都在,还有一次,他哥也在。总之管他管得挺严,你去,他们未必会让你见他。他妈妈是什麽脾气,你应该也知道,还是不要撞枪口了。”
  “他什麽时候能醒?”
  “这个我不知道,我妈说没有伤得太严重,应该过两天就会醒吧。到时我得到消息,第一个通知你。”
  孙祺对平秋充满歉疚,极力想要弥补,因此积极答应平秋每一个请求。平秋谢过他帮忙,挂断电话,又在阳台边站了好一会儿。
  储缇微刚换过衣服,抱着两块西瓜上来。她胃口向来很大,给自己切的是半个,相比之下,平秋那份就小了许多。西瓜吃得汁***,储缇微一边啃果肉,一边还要照顾胳膊上的汁水。
  隐约听见平秋说话,她有些困惑,反问道:“走?”
  “嗯。”
  “去哪里?”
  “可能回我原来的地方吧。”
  “徐修远那里?”
  “不是。我的意思是彻底的搬家,离开北京,回到我原来的地方。”
  “离开?”储缇微西瓜也不吃了,瞪着平秋,“为什麽?你和他分开,就要走了?”
  “毕竟这里也不是我该待的地方。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修远,我不会到这儿来的。我不如他有志向,有本事,守着我的一亩三分地,过得平凡一点,安稳一点,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我能迈出这一步,其实都是因为他。”
  “你没有定力,”储缇微绞尽脑汁地指责他,“……你没出息。”
  “可能是吧,”平秋笑笑,“这也是我一直觉得我和他不相配的原因。他妈妈不喜欢我,大概也是因为这样。”
  “……”
  “你不要这样的表情,就算我走了,我们不过就是从同在一个城市,变成同在一个国家,如果我想见你,或者你想见我,天上一飞,轨道一滑,不就又能见面了?”
  “不能留下?”
  “怎麽了,你舍不得我?”
  “嗯,”储缇微倒是坦坦荡荡,“我不想你走。”
  “其实我来这一趟,也不算没有收获。我不就收获了一个你这样的朋友?”平秋说,“微微,谢谢你。”
  储缇微难过得连西瓜都吃不下去了,伤心到徒手将剩下的西瓜再一掰为二,又把一半硬塞进平秋手心。于是平秋握着两块一大一小的西瓜,满脸哭笑不得。
  五月上旬的一日上午,租房里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平秋联系郑勉,当着他的面将剩下的行李带走,最后交过备用钥匙。
  环视整间屋子,家里这些天大概是没有人住,有些落灰。平秋提着行李箱后退,转头见郑勉表情奇怪,他问:“哪里有问题吗?”
  郑勉这些天见过徐修远一面,在医院两人说了约莫一个钟头的话,跟着徐修远的家人就进门赶客。但毕竟只是朋友,不好多问他们彼此间的私事。
  话到嘴边拐了弯,郑勉问:“你之前给我那些钱,难道是白给的?我也没做什麽好事啊,怎麽想到给我送钱?”
  “那些是我补给你的房租。”平秋说。
  “你没有欠我房租。”
  “上次我问你,那些房租是不是修远帮我垫交了,又转过来和我说这里的房租很低。这些事我现在都知道,但毕竟是钱的问题,我不想欠别人。你收着吧,当是我抵了修远给你的那份。”
  “我可不接受退钱的。”郑勉开着玩笑。
  平秋跟着笑笑:“那就不退吧,反正退的也不是我的钱。”
  郑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你退了房子,接下来是准备去别的地方住吗?是我这儿有什麽问题,你住得不开心,还是说其他原因?”
  “是修远让你问的吗?”
  “……不是。”
  “哦,我以为他拜托你问我呢。”
  “没有,我就是随口问问。”郑勉有些冒汗,没想到平秋的感觉那麽敏锐。出门时,他随手为平秋开门:“小心,门口有箱子。”
  平秋冲他笑笑,道了声谢。
  两人一道等电梯,彼此沉默。
  抠着行李箱的伸缩杆,平秋犹豫着,慢吞吞问道:“你这些天见过修远吗?”
  郑勉呃了一声:“见过。”
  “他还好吧?”
  “算还好吧。”
  “哦,那就好。”
  下电梯出门,平秋拖着几乎有他半身高的大行李箱往前去了,又回头冲郑勉挥挥胳膊。
  郑勉望着他走远,转身往路边的轿车走去。上了车,他拨通徐修远电话,和他完整复述完今天的情况。末了,他加问一句:“你们既然都分开了,我这房子你还打算长租?我提醒你啊,我收租不便宜的,你考虑清楚。”
  徐修远的声音听来有些虚弱:“他说去哪儿?”
  “没说,我也不好意思问他。”
  “他一个人走?”
  “对啊,看起来怪可怜的。”
  “知道了。谢谢。”
  挂断电话,郑勉发动引擎。汽车驶过路边,他还在反光镜里看到平秋,那麽艰难地拖着行李箱,但又很快涌进人潮,不见踪影。
  决意离开北京前,平秋和孙祺,还有吕智渊见过一面。不过就三个人,还是孙祺攒的局,平秋被通知时很惊讶,直到酒灌得多了,孙祺擦着眼泪道歉,他才知道今晚这桌饭的目的。
  孙祺喝醉酒了容易大舌头,因此他说的话,平秋只听懂一半。大概是说他不是故意的,希望平秋和徐修远能原谅他,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成了这中间的导火索。还有上回聚会他手快上传的照片,明明他都及时删除了,为什麽他妈孙菲还会有备份,一给徐向楠炫耀,角落里那两道身影当然就瞒不过她的眼——谁都不知道怎麽会走到这一步。
  平秋听了只是笑,笑得很安静,也不说原谅或是没关系。他没有喝酒,就用茶杯和吕智渊碰了碰杯。吕智渊冷静得多,毕竟是局外人。他问平秋是不是确定要走,平秋点头,他就不再劝了,只是说一路顺风,希望以后有缘再会。
  除此之外,这夜的饭局还有一个意外。
  半路,孙祺接到一通电话。他没有看备注就接起,和对方牛头不对马嘴地拌嘴半天,他忽然没了声,惹得平秋生怕他是醉到昏迷,才想推他醒醒,就见孙祺两眼突然淌下泪来。他是真真切切地内疚,于是对电话那头的徐修远说了七八声的对不起,又请他和平秋赶快和好,好似平秋和徐修远不复合、不携手抗争,倒成了他在中间阻碍。
  至于徐修远当晚的回应是什麽,平秋即使垂下耳朵不去听,也能猜得准确——徐修远怨恨他,恨他恨到连最后一面都不肯相见,这让平秋心如刀绞。
  当然,也不是没有再相见过。
  临别前的某天,平秋走在路边,发觉疾驰而过的一辆黑色轿车,后座有张面孔分外面熟。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追,一直跑了二十米远,直到被紧追而来的储缇微抓住胳膊。他语无伦次的,问储缇微有没有看到刚才那个人,他觉得他很眼熟,好像是徐修远。储缇微不说话,只是摇摇头,然后拽着平秋的胳膊将他带回原来的路上去。
  “别看了,”她说,“你总是眼花。”
  终于,五月中旬的一天,平秋搭乘列车离开脚下这座城市。他挥别储缇微和前来送行的孙祺,上车前抬头望去天空,却不想耀眼的烈日将他的眼睛狠狠啄了一口。
  他跨上列车。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