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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春秋两度,转眼又是一年冬天。
  陈小艺捂着飞跳的背包冲进猫哈生活馆的大门,几乎是将自己甩去前台。奈何一路跑来冻得嘴皮子发僵,她咿咿呀呀说着话,许妙灵却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看一眼时间,许妙灵满脸幸灾乐祸:“今天不行哦,没踩点,迟到两分钟。”
  嘴一撇,陈小艺一指自己鼻子底下,吸溜两下。许妙灵恍然大悟,倾身唰唰抽两张纸巾,陈小艺连忙接过,堵住鼻子,再夸张地一擤鼻涕,总算是把那股闷气给疏通了。
  她说话鼻音很重:“烦死了呀,你也知道我坐的那班公车,总是不准时,运气好了能踩点,运气差点,我回回得八百米全力冲刺跑过来。”
  话音刚落,又是一个喷嚏。
  许妙灵连忙一挡:“你怎麽感冒还没好啊。”
  “别提了,我这次感冒都快一个礼拜了,就是不见好。刚才跑过来,风又大,我都觉得我鼻涕不是往嘴巴里流,都直接飞到后面去了。”
  “你不好多穿点的?不然就吃药,再去医院挂个水,总是拖着算怎麽回事。”
  “药我在吃啊,但就是不见好,我能怎麽办。这几天也没空去医院,就想着我过两天不是休息,到时候再去了,”陈小艺吸吸鼻子,又往里头看,“老板来了吗?”
  “早来了。他哪回不是第一个到。”
  “那人呢,怎麽不见他?”
  “里头面试呢。”
  “面试?谁啊?”
  “不知道,挺年轻的。”
  “男的女的?”
  “女的啦。”
  “哦,我还以为又是一个来兼职的帅哥呢。”
  “你可省省吧,上班天天踩点不说,成天就知道看帅哥,我们店里两个还不够你看的?”许妙灵笑她贪心,“而且女生多好啊,又有耐心,又细心,上回那个姓吴的,你记不记得,下手没个轻重的,猫猫满地乱窜,差点丢了,老板都快气死了。还是女生好。”
  “这倒也是。”陈小艺被说服,又擤一下鼻涕。
  跟着许妙灵忽然弯腰拎起桌上的帆布袋,一剥,里面装着两只保温桶。陈小艺问这是什麽,许妙灵道:“老板熬的,说是拿来给我们喝。我给你倒杯子里?”
  陈小艺伸长脖子看,有点惊讶:“银耳红枣羹啊,美容养颜的。老板真贤惠,他再这麽总给我带东西喝,我都想嫁给他了。”
  “那你估计是没戏。”
  “怎麽啦,我比他小,长得也不错,人也正直,怎麽就没戏了。”
  “……”许妙灵瞟她一眼。
  陈小艺佯装恍然大悟:“哦,人家根本就不爱我这性别的是吧。”
  “吃你的吧!”许妙灵笑着打她一下。
  早晨这段时间,预约的客人大多不会来得这麽早。店里营业前该做的杂事也都已经做完,陈小艺和许妙灵就互相挨着肩膀,坐在前台那张两人宽的休闲椅上慢悠悠地品味一杯银耳红枣羹。
  忽然门响,隔间休息室走来一位提着帆布包的年轻女孩,身后跟着一个身着白蓝色毛衣,体型纤瘦的青年。陈小艺立刻脖子一缩,真想把自己藏进柜子底下原地消失。
  青年随手将休息室门带上,冲女孩笑笑:“既然没有问题,那你下周一可以过来上班。具体安排我会让妙灵通知你,你有任何问题可以找她,也可以直接找我。走吧,带你认识一下。”
  眼见老板正往前台走来,陈小艺自知躲不开,嘴里还嘬着一挂软绵绵的银耳,吸溜两口,连忙擦擦嘴站起身。
  “这位是许妙灵,”老板在介绍,“里面这位是陈小艺。你们年纪都差不多,应该很容易相处。妙灵,这位是席幼文,新来的朋友,可能需要你带她一下。”
  背后有陈小艺在拉扯,许妙灵脸上保持笑容点头答应。趁老板转头和席幼文说话,她扭脸就对陈小艺呲呲牙,又把自己的围裙角从她手里拽回来。
  两人打个嘴架的工夫,老板送走席幼文,正站在前台翻查今天的预约名单,头也不抬地说:“今天是不是又迟到了呀?”
  陈小艺脸一垮,赶忙发誓自证决心:“明天我一定早起,一定赶上公交。”
  “小艺,这毕竟是工作。如果你晚到一两回,其实没有关系,但是店里人手不够,你总是这样迟到,安排你的工作通常就要妙灵帮你负担,这样总是不太好的,你说对不对?”
  “我知道了,”陈小艺可怜巴巴,“对不起老板,下次一定不会了。”
  “吸取教训,下不为例。”偏偏老板长的就不是一张适合严肃发怒的脸,强作的不悦只维持两秒,他转脸又是一笑,问他从家带来的银耳羹放凉没有。
  “不凉不凉,一点都不凉,”陈小艺见状立刻卖乖,尾巴几乎摇出残影,“特别好喝,好喝死了,都一路甜进我心里去了。老板你人真好!”
  老板眉头一皱:“所以你就给喝完了?”
  “啊?”
  “还有一份是给冬双的,你喝掉了?”
  “……”
  老板往桶里一看:“都空啦。”
  陈小艺苦着脸:“要不我给她吐出来?”
  好在邵冬双没有那麽小气,她正搬着今早新到的猫粮摆货架,一边是陈小艺上蹿下跳着给她喂食,还美其名曰是“良心的补偿”。邵冬双向来对她的自来熟非常不感冒,于是又是推拒又是躲避,挥着两根逗猫棒一路退到门口。
  一不小心踩到东西,邵冬双赶忙道歉,抬头一看却愣住了。
  陈小艺一下扑上邵冬双的肩膀,对来人笑嘻嘻道:“你来晚了!小心老板骂你。”
  来人往里一看:“他来了?”
  猫哈生活馆店面不算太大,除了店长,员工就是陈小艺、许妙灵和邵冬双三位,外加一个今早才敲定合同的席幼文,还有一位是只固定周末来兼职的大学生。这麽一算,人手确实不多。
  不过生活馆经营两个年头,之所以生意红火,来客有口皆碑,最重要的原因还属店长为人宽宏,温柔有耐心,很招客人信任。其次,实在是那位兼职大学生的功劳。原因无他,无非是相貌惹的祸。加上他貌似还是一位签约演员,虽说公司寂寂无名,但毕竟是支潜力股,有他在场,给生活馆吸引来不少客人。
  其实店长的样貌也出色,不过因为脾性太温厚,和他相处更像朋友间的舒适,缺乏想象空间,因此桃花也就比那位兼职的大学生少了许多。
  店里没有打卡机器,加上员工人数不多,通常都是在前台的记录名册上签个字,记录时间,就算签到打卡。
  许妙灵正给一位新客人处理置办会员卡,见来人在名册画了一串潦草的字符,她乐道:“上回老板就问这串东西写的是什麽,你就不能认真写一个?以后你给粉丝签名也这麽乱签?难看死了。”
  “难看吗?”
  “当然难看了,你不说,谁认得出这写的是‘程子农’?”
  程子农低头审查,自认为写得还算清楚,于是将名册一推,说是下回注意,跟着就绕过前台的客人走进员工更衣间。
  客人在一边听得很好奇:“他是不是就是那个小明星啊?”
  “什麽明星啊,就是随便拍拍戏的。”
  “还拍戏呢?那不就是明星吗?”客人往程子农消失的方向张望一眼,“确实帅啊,开始我朋友介绍我来我还不信呢,原来真有。他演过什麽?”
  “就是一些小成本的剧吧,我也没看过。”
  “你们倒好了,天天能饱眼福。”
  “看多了就不帅了,男人嘛,都长一个样。”
  换过围裙,程子农洗手消毒。见隔间休息室留着道缝隙,他敲门进入。屋里平秋应声回头,脸上带着口罩,只露一双眼睛,冲他笑笑:“你来了?”
  他正在核对今早入库的产品名单,尤其猫粮、罐头和冻干,自从上回有过产品过期的意外,虽说不是生活馆的问题,是进货的一箱产品里偶有一包生产日期不符,但平秋再不敢疏忽,之后都会一箱箱亲自核对。只剩最后半箱,核查完后,他用油性笔在箱身上画勾,接着将纸箱靠墙摞齐。
  摘掉口罩喝口水,见程子农还靠墙等在一边,平秋眨眨眼问:“有事吗?”
  “没事。”程子农摇头。
  “那就快去做事了,”平秋笑道,“你今天好像提早到了,之前不是和我说可能要下午三点多吗?”
  “拍摄结束早,直接送我过来了。”
  “你今天下午没课?”
  “周日。”
  “哦对,我都忘记了,”平秋将单子钉在一边的软木板,“那待会儿有猫猫过来洗澡,你可能要帮忙一下,今天预约有点多,妙灵她们可能忙不过来。”
  “知道了。”程子农替平秋推开门,随意将衣袖往上一挽,露出一截小臂。
  平秋多看一眼,心想他说他最近在被公司要求健身果然不假,原来在印象里还是一个瘦弱胆怯的小男孩,却好像在不知不觉间突然长大了。从程子农身前走过,平秋还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矮他半截。程子农身上仿佛有股淡淡的香气,窜进鼻子里,平秋没有忍住,抬起胳膊打了个闷闷的喷嚏。
  送走最后一位预约,店里暂时空闲。平秋拍拍围裙沾的毛线,到休息区一看,陈小艺指着满头猫毛的许妙灵笑得前仰后合,身体七扭八歪的,眼见就要从椅子上摔下去。平秋扶她一下,看许妙灵头顶白蒙蒙,也觉得有些好笑,一面取来粘毛器,一面坐到程子农身边的座位。
  面前推来一杯热可可,平秋冲程子农道声谢,看他大冬天还喝柠檬水,不觉有些牙酸。程子农说这是他高中留下来的习惯,本来是觉得冰柠檬水爽口提神,后来就有些上瘾,像是戒不掉,还反问平秋怎麽不记得,明明他以前也偶尔会给他带上一杯。
  闻言,陈小艺两眼冒光:“所以老板,你们真的是认识很久了?”
  “他以前是我老师。”
  “哇,师生……”眼见许妙灵两眼怒睁,话到嘴边,陈小艺紧急改口,“变职场,哈,变职场,挺好挺好。”
  和陈小艺认识这半年,平秋哪里不知道她背地里那些不好明说的花心思,又看她战战兢兢的表情,再多的恼怒都变成无可奈何:“你就不要多想了,老是想些有的没的。”
  “我想什麽啦,我什麽都没想。”陈小艺摇头晃脑的,把平秋逗得直笑。
  一边程子农见他们打哑谜,还追问:“说的什麽,我怎麽听不懂?”
  “你就不要听懂啦,听懂了也要装没听懂,”陈小艺用左右两根食指在嘴唇前画个叉,对着平秋挤眉弄眼,“是不是啊老板,我说的对吧?”
  许妙灵赶忙帮腔:“不过我们是挺好奇的,老板你以前还当过老师呢,你们还是师生?老师多好的工作啊,教育事业,铁饭碗吧,怎麽不做老师,倒来开店?”
  “我不算老师,就是在校外的教培机构里做过几年。觉得不太适合,就不做了。”
  “那老板你教哪门课啊?”陈小艺表情丰富,“不会是数学吧,我和你说,我念书的时候数学最拿手了,回回都考九十分以上。”
  “不是,我不教课的,就是做一些杂事吧。所以时间久了,没什麽意思,就转行了。”平秋笑笑。
  “你后来去哪儿了?”忽地,程子农问道。
  “啊?”平秋反应迟钝。
  “后来我去机构找你,刘老师说你已经辞职,不在那儿做。他们说你去了北京,我以为你会留在那儿,怎麽又回来了?”
  “也是不合适吧,”平秋笑意稍敛,双手摸索着那杯热可可,“总归都要尝试一次,确定不合适,再决定要不要留下。”
  程子农点点头,却也不说他是否同意平秋的说法。陈小艺咬着吸管,边觑着对面两人的脸色,眼珠一转,和许妙灵对个巧,两人脑袋里都在响铃:有问题,有大问题。
  恰好这时邵冬双握着手机从后门回来,她低头走过,两手擦着脸。陈小艺察觉不对劲,将她一拽,就见她满脸是泪,下巴骸那儿撞得通红。
  具体一问,开始邵冬双还不肯明说,陈小艺急得团团转。到平秋轻声细语地安慰,邵冬双再忍不住,把前情竹筒倒豆子似的宣泄一空。很简单,原来是她和长跑近八年的男友分手,两人闹得很难看,总之就是一堆感情烂摊子。
  陈小艺捏紧拳头:“是不是他出轨了,还是做了其他对不起你的事?对你动手了?你跟我说,我帮你打他。”
  “没有,是我提的分手。”
  “为什麽?”
  “说不上来,”邵冬双抽泣道,“就是觉得太累了。他说本来计划今年年末就结婚,我说我不想结,这辈子都不想结,他开始还同意,觉得这是我的自由,还说已经和他爸妈谈过,也都同意了。结果前几天他突然和我说,如果我还是不打算结婚,他可能要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
  “他爸妈不是同意了吗?”
  “那是他骗我的,”邵冬双哽咽,“他说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不结婚,就是对彼此都不负责。他还说这几年都是我在骗他,我如果不想结婚就不要耽误他……我气死了,我想骂他,但是我不会骂,我就只能让他滚,其他我都不会说……气死我了……”
  陈小艺嘴唇一咧,被许妙灵狠狠杵了一下才强忍住,没笑成。三个年轻女孩挤成一团,许妙灵和陈小艺哄着给邵冬双擦眼泪,一边许妙灵还要防着没心没肺的陈小艺当着邵冬双的面笑出声来,可以说是又忙前又忙后。
  至于程子农和平秋这两个男人,早早退下舞台,赶去店前招待来询问店内服务的客人。
  直忙到夜里十点下班,三个女孩同路,互相挽着手臂在路边冲平秋挥手,遥遥走远的背影都蹦蹦跳跳的,看着稚气又可爱。
  并肩走过一段路,平秋望了眼不远处的地铁口,问道:“你不回去吗?”
  程子农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顺手将平秋掉落的围巾一角重新挂回他的肩膀,还细心地往他脖子里掖了掖。假装没有发现平秋缩脖子抗拒的小动作,他笑道:“天太黑了,送送你吧。”
  “很快就末班车了,你不会赶不及吗?”
  “再不然就骑车,都一样的。”
  “我家很近,拐个弯就到了,你不用送我。”
  “送你是个借口,”程子农双眼明亮,“其实是我有话想说。”
  不知道怎麽,平秋心口一跳,缩在衣兜里的双手忍不住发紧。他默许程子农的护送,两人踩着昏黄的灯光重新向前走去。
  好半晌,仍然没有听程子农提问,平秋率先问道:“你想说什麽?”
  “之前在店里,我问你之前辞职去北京的事,你是不是不开心?”
  “没有。”
  “那你可以告诉我吗?”
  “告诉你什麽?”
  “你那段时间经历过的事,比如说你到底为什麽辞职,为什麽去北京,现在又为什麽回来了。我都想听。”
  “不是都说了吗,辞职是我想去闯闯看,没闯成功就回来了。就是这麽简单。”
  “没有别的原因?”
  “没有啊,”平秋看他一眼,“你到底想问什麽?”
  “我以为你是为爱出走。”
  “……你电影看多了吧。”
  “可能吧,毕竟电影里都那麽演,”程子农一笑,忽然站定,“后面这段路,可能也不需要我送了。”
  “什麽意思?”
  “你往后看。”
  平秋跟着转身,在几步外的路灯下望见一个身穿白色高领打底和黑色呢大衣的身影。他眯眼一看,不是很确定:“晨晨?”
  挥别程子农,平秋领着刘晨晨爬上筒子楼。筒子楼里每楼两户,楼梯边堆满居民杂物,锅碗瓢盆,盆栽花卉应有尽有,刘晨晨来过几回,回回都要被杂物给绊个一脚。她珍惜地抱紧怀里纸袋,说是如果东西砸了,她恐怕能立刻蹲下来就哭个一天一夜。
  进了家门,纸袋一揭,原来里头装的是几瓶酒,瓶身画满洋文,平秋没有细看,不过据刘晨晨说这些都是宝贝,毕竟花了小几千的。一说价格,平秋有些不敢下口,刘晨晨却把手一挥,说是前男友留在她家里的,趁他还没想起来先喝个精光,也算替她报了被甩的仇。
  对刘晨晨这位精英男友,平秋稍稍有所耳闻。当时他刚从北京回来,一次过节互发祝福语,刘晨晨和他一聊才知道原来他回来了,当晚就由男友专车接送来碰面。根据平秋记忆,对方相貌不错,说是在某家上市工作做小领导,无论哪方面都算中上水平。而且刘晨晨很喜欢他,平秋看得出来。
  不过爱得再轰轰烈烈,还是难逃分手的结局。但和邵冬双的被分手理由不同,刘晨晨这回失恋得非常平淡,不过是交往一年,度过热恋期后,两人互相感到难以磨合。于是男方提出分手,刘晨晨嘴硬不肯低头,就这样一拍两散。
  喝过两瓶酒,刘晨晨的眼泪已经淌满整张脸。她喝醉后的性格和平常南辕北辙,话少了,心软了,没有一句指责前男友的恶言,她不过是静静地哭,偶尔掀起衣角擦擦脸。
  平秋酒量浅,不敢随她拼杯,也拦不住刘晨晨一瓶一瓶地往下灌,只好守在一边,时不时给她递两张擦眼泪鼻涕的纸巾。
  擦把眼泪,刘晨晨吭出一句:“你失恋过吗?”
  “有啊,”平秋另抽一张纸巾替她擦掉沾在耳朵边的泪痕,“大家都有。”
  “和你弟弟?”
  “……”
  刘晨晨醉眼朦胧的望去平秋:“是不是啊?”
  平秋牵出个笑来,温声说:“是啊。”
  “我每次谈恋爱,都跟自己说,这次如果失恋,肯定不会哭那麽惨了。但是我忍不住,你懂不懂,不是我要哭,就是我忍不住啊,你看,你看,”她急急忙忙地擦着眼泪,“就是它自己往下掉啊,我没有办法!”
  “没关系,它要流就流吧,今天哭完了,明天就好了,”平秋安慰道,“没关系,别擦了。”
  “那你哭不哭?”
  “哭啊,怎麽不会哭。”
  “我都没见过你哭。”
  “你还想让我给你表演一个我怎麽哭吗?”平秋好笑道。
  “你现在不哭,什麽时候哭啊。躲在被子里哭?像演电视剧一样?”刘晨晨说着被自己逗乐,“傻不傻。”
  “对啊,傻不傻。那就别哭了,都会过去的,没有什麽大不了。”
  刘晨晨点头称是,跟着端起酒瓶就对瓶吹。咕嘟咕嘟下去大半瓶,她一丢酒瓶,伸手对着平秋豪迈地一搂,喷着酒气问他:“上回来找你那个,是谁啊?”
  “谁?”
  “高高的,瘦瘦的,特别帅的。是不是你男朋友哇?”
  平秋反复回想:“你说的是微微吧。她不是男生,只是打扮有点中性,其实是女孩子。她是我很好的朋友,前段时间过来看我,我陪她转了几天。”
  “那我呢?”
  “你什麽?”
  “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是啊,你们都是我的朋友。”
  “谢谢,”刘晨晨嘴一撇,又像要哭了,“你也是我很好的朋友,很好的朋友!你懂不懂,很好的朋友!”
  平秋笑着将她一接:“我知道,我们都是很好的朋友。”
  “那你还会走吗?”
  “应该不会吧。”
  “真的?”
  “真的。”
  “不行,不行不行,你说话不算话……留下你,我要留你……怎麽留你,呃,怎麽留……哦!你和程子农谈恋爱吧!”刘晨晨忽然把着平秋的脸,在他额头亲了一大口:“去吧!我允许了!”
  “乱说,”平秋啼笑皆非,“你喝醉了,我和他不可能的。”
  “不要动我!”平秋想把她拉去房间休息,刘晨晨却胳膊一抖,两手拽着平秋胳膊就将他撂倒,膝盖还压在平秋胸口,“我喝醉了,你不要动我,知不知道!”
  说是不要乱动,结果平秋耐心一劝,刘晨晨又跟蔫软的茄子似的自己爬进了卧室。
  平秋替她盖好棉被,乱丢的外套围巾也都收拾整齐。刚把喝空的酒瓶收进纸箱,隐约听见铃响,他匆匆跑去一看,来电是通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
  早前接到过电话诈骗,之后平秋学乖了,没有备注的号码一概不接。但当同样的号码拨来第二回  ,第三回,甚至第四回,他有些犹豫,还是按了接通。
  他刚喂一声,对面先来一通噼里啪啦的指责。平秋听得晕头转向,但是对方声音耳熟,他一思索:“何孝先?”
  “对呀,是我!”何孝先很委屈的,“我给你打了那麽多电话,你怎麽不接?”
  “你没有用你的号码拨给我,我一看不认识,就没有接。”
  “哎呀,我忘记了,这是原酆的号码。”
  “你们回来了?”平秋惊喜。
  这两年,他和何孝先的联系没有断过。虽说不频繁,但双方有意维持这段点到即止的友情,倒也算是亲近。
  今年年初,何孝先和原酆终于确定恋爱关系,他是藏不住的性格,谈一次恋爱恨不得昭告全天下,还不顾时差,凌晨两点拨给平秋。平秋困得脑袋直往下点,一面还要听着他在大洋对面叽叽喳喳地炫耀原酆有多帅,告白的时候又有多浪漫。
  平秋当时昏昏欲睡,听不仔细,第二天醒来才意识到自己是见证了何孝先的恋爱经过,于是又在聊天框里诚心祝福他一遍恋爱顺利。何孝先喜不滋的,几乎秒回了一句“你和徐修远也是哦”,没等平秋有反应,他飞快撤回,重新传来一条“你也是哦”,这次还附赠了一张他和原酆脸贴着脸的亲密合照。平秋没有对他的粗心表示任何不满,又在照片底下回了一句“很般配”。
  后来,他们联系断断续续。年关一过,何孝先在社交软件上说他准备跑一趟极地,之前几次都没去成,他心里痒痒,这回还是准备再尝试一次。
  底下有人问他这次带不带原酆,何孝先回得很简短:才不呢。
  平秋看见就笑,结果失手点进那位询问者的主页,立时被他传的一张夜景图惊得浑身僵直。熟悉的视角,熟悉的学校标志,他几乎在瞬间确定,这串用户名是乱码的账号是徐修远。
  “和你说话呢,你在听吗?”许久不听平秋响应,何孝先很是生气。
  “在听,你说什麽?”平秋回神。
  “我一周以后有个私人摄影展,你来看吧,我把邀请函邮给你。”
  “下周吗?”
  “周六和周日哦,你有空吗?”何孝先又说,“没空也要来!我第一次摄影展呢,我想你来。”
  “我不知道有没有空。”
  “这是我第一次摄影展诶,虽然是我妈妈出钱帮我办的,但是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啦,我希望你来,”话说着,何孝先的话音忽然飘远,他像是在和话筒边的熟人絮叨,声音很模糊,不一会儿又回来,语气却变得强硬很多,“我不管,你来!我把邀请函给你,你接受就一定要来。”
  平秋无奈笑笑:“好吧,我尽量。”
  何孝先目的达成,喜笑颜开的:“我真喜欢你!”
  没有想到何孝先的动作那麽快,隔天平秋送走宿醉的刘晨晨,刚进店门,陈小艺翘着小腿从前台递来一封信。没有寄件人和收件人,信封外是硬纸壳做成的白色包装,面上甚至撒着金粉,一摸,手指尖都沾得亮晶晶。
  “这里面是什麽呀老板,”陈小艺卖乖地捧着脸,“我今天没有迟到了哦,我来得比妙灵都早呢。”
  “明天继续保持。”平秋将信封收好。
  陈小艺滑稽地冲他敬礼,目送他进隔间,又一下跑去和正在拖地的许妙灵说悄悄话。
  信封一拆,里面果然是何孝先寄来的摄影展邀请函,底下附有时间和地点,倒是不远,就在上海。既然答应何孝先会赴约,平秋提前定下高铁票。
  顶上消息栏一闪,是程子农传来的工作照。大冬天的,他衣着单薄,居然穿的是短袖。头发也被造型师抓得很乱,他拍的是自己冻红的耳朵,配文却是一个字:饿。
  平秋哪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是等结束想来这里蹭饭。虽说生活馆对员工不包吃住,但大家和乐融融,通常都是一起在休息室吃饭,饭钱平摊。没有急着回复,平秋将手机息屏放在一边,先点算起今天的库存数目。
  说起来,平秋回到这里,没有想过会和程子农再见面。
  大概三年前,平秋在教培机构工作的最后那段时间,程子农就像人间蒸发似的再没有来上过课。平秋试图通过各种方式联系他,但不是没有回应,就是对方冷冰冰地表示不认识程子农。
  后来,平秋北上,他们的联系自然而然地断了。直到平秋回来,有一天,他受约和刘晨晨在大学城附近闲逛,偶遇程子农,他反应好一会儿才想起他是谁。但那时候程子农已然形象大变,和平秋记忆里那个酷似自己的胆小的小孩截然不同。
  对此,刘晨晨略有耳闻。说是程子农高三那段时间,他妈妈应该是因为事业受挫,家里欠债,屡次有自杀的念头。父母离婚,父亲只顾丢钱,程子农自觉承担起照顾妈妈的责任,因此不敢离开他妈半步,好像连学校都不去了,就在家里请老师教课。
  好在他还算争气,最后高考成绩不错,录在本市一所理工类大学,大一刚入校就因为学校的新生宣传片在网上小火一把,有经纪公司跑来签他,他自己赚钱,也算是给家里减去不少负担。
  平秋听完,心有戚戚,感慨就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程子农竟然挨过这样沉重的苦痛,难怪他仿佛在骤然间成长。面对现在的程子农,平秋甚至看不到他身上有任何一点以前唯唯诺诺的影子,这或许也是因为程子农极力克制着不在他人面前表现出任何一点的软弱。
  有这点情意在,因此当程子农提出他想在周末空闲时间来平秋店里做个兼职,平秋只是稍一犹豫便同意了。不过程子农平常念书和跑剧组都比较忙,通常一周都很难来两次,倒是他这块帅哥招牌是打出去了,有不少客人闻风而来。
  后来几天,何孝先只要有空就给平秋玩消息轰炸,一句“你一定要来”能说千遍万遍。平秋受不住他的攻势,包票打上千百次,还把周一就预定的高铁票截图传给他过目,何孝先这才安心。
  结果不小心让路过的陈小艺看得清楚,她大惊小怪的,问平秋这周日是不是要去约会。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妙灵和邵冬双跟着探头,哪管平秋怎麽解释他不过是应约去看场摄影展,消息还是传去了程子农那边。
  许妙灵键盘敲得飞快,一串感叹号昭告事情的严重性,“约会”两字更是加深加粗,再三地警示程子农不能懈怠,不能就这样让老板轻松跳去别人的口袋。
  于是到了夜里,程子农冒着雨夹雪跑来店里,前台陈小艺两眼放光,伸指示意平秋在隔间。
  进门前,程子农习惯性整理衣服,后知后觉自己还穿着今天拍摄穿的薄外套,他拍拍肩膀沾着的雨珠,敲了敲门。
  “进。”平秋正在便签上记录一些用来提醒许妙灵她们的琐碎小事,他第一次离店,到底有些不放心。见是程子农,他惊讶道:“你怎麽现在跑来了,都快九点钟了。”
  “你后天去上海?”程子农开门见山。
  “是啊,小艺和你说的吧?”
  “你去办事吗?”程子农稍稍舒缓语气,“正好我周末也要跑上海,去试镜。不如一起吧。”
  “可能不太顺路吧,我去看一个朋友的摄影展,你去试镜,会不会很忙?”平秋说,“我一个人可以的,不用麻烦了。”
  “摄影展?”
  “是啊,我朋友很热情的,一定要我去。”
  “哦,原来是这样,”程子农忽然笑了笑,原本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我觉得应该是顺路的,到时一起回来吧,我来找你。”
  平秋一愣,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拒绝:“好啊。”
  不过虽然说是同去上海,但平秋的时间表和程子农显然差了许多。他清早出发去高铁站,程子农已经抵达上海,之后更是因为他工作的原因,没能聊上两句。
  按照邀请函上的信息,摄影展开放是在下午。平秋习惯早到,距离开展还有一段时间,他四处闲逛,在江边被冬日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好不容易挨到开展,他匆匆赶去,却在临进门时有些迟疑。
  但来不及思考,他稍稍整理衣服,跟着稀疏的人流走进展馆。
  正穿梭其间,平秋每看一张相片,都在猜测当时何孝先的经历。他有些羡慕,可能是羡慕何孝先年轻却光彩丰富的人生,也可能是羡慕他豁达自由的心境,这些似乎都离他很远,忙碌的现实使平秋只能站在一张曾经也立在何孝先对面的相片前,想象着当时可能发生的一切。
  忽而有阵急促的脚步声,平秋没有回头,背后是何孝先小声叫着扑上他的肩膀。
  何孝先叽里咕噜地嚷些洋文,最后才说:“想死我啦!”
  平秋冲他笑道:“好久不见。”
  打量他许久,何孝先说:“你瘦了,有点变黑了,不过还是很好看。我真想你!”
  说着,他捧起平秋的脸就往他颊边亲,亲得平秋直躲,脸上也烧,还是不习惯何孝先的过分热情。
  好在原酆紧随而来,一把拎住何孝先的衬衣后领就将他往后拽,然后冲平秋点头示意:“好久不见。欢迎你来。”
  与何孝先还算熟悉,对这位何孝先的准男友,平秋就知之甚少了。他扶了扶衣服,也说:“谢谢。”
  还在试图挣脱原酆的控制,忽然,何孝先表情一定。像在平秋背后望见熟人,他脸上扩出个笑来,两脚一踮就在用力地挥手。甚至不顾在展馆最起码的礼仪,放声叫道:“在这!”
  平秋下意识回头,轻松的笑意却紧跟着彻底钉在脸上。仿佛在骤然间跌进时间的洪流,眼前和耳边的一切都在飞速向后退去,平秋只能看到徐修远在一步步向他走来,靠近他,接触他,然后和他擦肩而过。
  甚至能闻见徐修远大衣上那股清凌凌的香气,他几乎是擦着平秋的胳膊伸出手,和原酆一握,又冲何孝先笑了笑:“恭喜。”
  站在被他忽视的背后,平秋无声望着徐修远因为低头听原酆说话而露出的凌厉的后颈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