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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严格来说,过去的两年,平秋并没有刻意拒绝接受有关徐修远的消息。他们没有互删联系方式,平秋偶尔会看到徐修远更新社交平台,有时是转发学校社团的宣传文章,有时是一些专业相关的文献集合。
  平秋偷偷看过两次,简单的文字里夹着密密麻麻的数学符号和各类公式,隔行如隔山,他对此一窍不通,也就不再看了。少数的几次,徐修远会上传一些指向模糊的风景照,照片里可能是一盏坏掉的路灯,可能是片茫茫的夜色,有时也会有人像,但徐修远本人的身影却从没有出现过。
  最开始,平秋一度宛如饮鸩止渴似的悄悄翻遍徐修远所有的社交平台,例如曾经在何孝先那儿发现的乱码账号,他在夜里翻遍徐修远的那一年,但除了那张在出租房落地窗前拍摄的夜景图,其余的内容多空白而枯燥。
  平秋不知道这是不是徐修远在网络上的自我保护。他开始会怅然,但当意识到自己想在经过层层包装的社交平台上窥探徐修远这一年的经历本就是天方夜谭,他渐渐戒掉了这种在背地里沉默的注视。
  时间久了,他们之间距离的阻隔,加上有意的忽视,平秋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徐修远了,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今天这样一个猝不及防的情形下与他重遇。而他也远没有自己曾经幻想过的那麽平静,浑身像是冻住了,嘴唇也张不开,对面何孝先究竟说些什麽,他听不清楚,不过是让何孝先抓着手在展馆四处兜转。
  靠角落的一块展台前,平秋和何孝先并肩,身后则站着原酆和徐修远。他们似乎关系不错,常在低声交谈,偶有笑声,平秋认得那是徐修远的声音。
  没有刻意寻找他的眼睛,平秋的感知力好像也在这时突然失灵,他不知道徐修远的视线有没有一刻落在自己身上,他既期待能和他对视,一面又抗拒和徐修远再见,因此一时间心绪复杂,魂飞天外,被何孝先拉着走到展馆末端才惊觉,反问道:“留下?”
  何孝先笑眯眯的:“对啊,我们定了餐厅,你来吧。”
  “我今天要回去的。”
  “退掉嘛,我帮你退。”
  “不是钱的问题,我手头有一家宠物店,和店员说了今晚回来,如果失约,不太好吧。”
  “可是我也要走了,”何孝先不太高兴,“周二就走了,明天不是工作日,你陪陪我吧。我们好久没有一起了,你不想我吗?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不是这样的。”平秋很为难。
  “那就留下。”
  “……”
  “好不好?”何孝先求道,“今天晚上和明天,就这样,好不好?你一定答应我,我马上就要走了,不知道什麽时候回来呢。”
  但平秋仍在迟疑,下不了果断的决定。
  见何孝先再三请求不得,原酆搭话道:“那就一晚吧,大家一起吃个饭,算是庆祝今天,怎麽样?”
  分明是看向原酆,但平秋余光里满是身姿挺拔的徐修远。他正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衣兜里手机振动,他抱歉笑笑,侧身走去一边接通。三言两语挂断,平秋冲何孝先不好意思道:“我可能要先走了。”
  何孝先的脸立刻垮下来,他有点埋怨的,问平秋是不是不把他当朋友,他虽说环游世界到处跑,其实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想回家又不知道以什麽理由回,朋友也没有几个,他当平秋是知己,平秋却只把他当作可以随口敷衍的陌生人。说着都快眼冒泪花,何孝先把手一抱,心灰意冷了,让平秋想走就走吧。
  戏做到这份上,平秋再硬的心肠也软下来。他温声细语的,说好吧好吧,留下就留下了。何孝先眼巴巴问他是不是真的,见他点头,又立刻回归原状,直夸平秋最最宽容,最最贴心。
  平秋笑笑,转念想起程子农那通电话,歉疚道:“不过我和一个朋友约好了,可能还要和他解释一下。”
  “那个朋友在哪儿?”何孝先问,“找他来,我和他说。”
  “他来工作的,比较忙,我不想耽误他时间。我先和他走吧,到时候有任何情况,我们再联系,好吗?”
  有一次心软退步,这回平秋没有再听何孝先的说法,留下和他们一道前往餐厅。他走出展厅才发现外面有雨,难怪程子农电话里嘱咐他出来小心。
  平秋在电梯口告别何孝先,发现原酆站在不远处的玻璃门旁等候,身边没有人影。他悄悄收回视线,冲满脸不舍的何孝先告了别,顶着穿堂风和密密的雨丝走下台阶。
  几步外的路边是撑着雨伞等待的程子农,平秋遮着额头看他小跑过来,脚步踩碎满地的水坑。雨伞不大,程子农将伞往平秋那侧倾斜,同时将伞柄换去左手,右手则悬空拢在平秋肩膀。
  他们快步走去车边,程子农替平秋拉开车门。平秋向他道谢,上车前望了眼展馆方向,意外的是何孝先和原酆居然也跟着下来,正站在檐下目送他。平秋有些惊讶,抬手挥了挥,果然得了何孝先一个挥胳膊的回应。程子农小声催他,平秋没有再看,弯腰钻进车里。
  轿车驶动,拐弯上了大道。平秋坐的位置靠窗,他接过程子农递来的纸巾擦拭脸侧的水渍,随意看向窗外,却在对面展馆二楼的落地窗前看到一道熟悉的影子,登时愣住——徐修远站在那儿,由于距离过远,平秋无法判断他的目光落在哪里,或许只是在眺望远方的风景。
  望着风景飞速后退,平秋慢慢回过头,纸巾折了几折,变得鼓囊囊的。
  把他的表情尽数看在眼里,程子农不动声色地问:“摄影展怎麽样,好看吗?”
  平秋迅速回神:“啊,你说什麽?”
  “摄影展,好看吗?”
  “挺好的,”平秋笑笑,“其实我也看不懂,图个好看吧。”
  “你的那位朋友是摄影师?”
  “应该不算,我不是很了解。就知道他喜欢旅游,全球到处跑,照片拍得又很好,好像挺有名的,得过奖吧,算是比较有天赋。”
  “那是很厉害。”程子农心想能办成私人摄影展,总是身份非凡的。奇怪的是平秋交际圈向来很窄,也不知道是在哪里认识的这位朋友,以前从没有听他说过。而当听平秋说他预备在上海多留一晚,程子农更是惊讶。
  平秋解释道:“我朋友很忙,常年都在国外,平时都不怎麽能见到。他想我陪他一天,我实在不好意思拒绝。但是如果不走的话,他估计还要给我安排酒店。我不好意思承他的情,所以说和你先走。如果你要回去的话,把我放在路口就可以,我在附近随便找处酒店。”
  前头驾驶座的男青年闻言回过头来:“那不就和我们正好?”
  认得他是程子农的经纪人,姓孔,单名一个成,年纪不大,但是经验丰富,管理手下艺人的方式很随便,散养罢了。平秋向他问好,疑问道:“什麽正好?”
  “我也要在上海多留一天。有位制片人刚才联系我们,明天想再给我面一次。”程子农说。
  “这是好事吧?”平秋替他感到惊喜,“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就这样,平秋跟着程子农落脚在他们公司给试镜艺人预订的酒店。酒店距离展馆有些距离,条件比平秋预想的好得多。他的房间在十层,程子农则在十二层,分手前,平秋还悄悄对程子农开玩笑:“我以为你们公司很穷的,现在看上去对你们也不是很吝啬?”
  “有吗?”
  “小艺不是有追过一个不太有名的小演员吗?她说有些公司很小气,给艺人安排的条件都很差,粉丝很多都不满意。像你们这样的情况,总不算差吧?”平秋张望一眼走廊,自我确定道,“我觉得是不差了。”
  程子农没有应答。他的目光始终凝在平秋张合的嘴唇,和围巾底下不小心露出的一截脖颈。他蓦然想到平秋可能是很适合冬天的,他是那麽温柔而娴静,好像一捧被人掬在手心的雪。
  稍顿一顿,程子农学着平秋的口吻,也悄声回道:“可能是老板有钱吧,我们公司还有人说她是有钱的冤大头。”
  闻言,平秋不禁莞尔。
  在酒店休息片刻,等平秋发现静音的手机横着两条何孝先的信息和三通未接来电,已经是两个钟头以后。他很抱歉地回过短信,婉拒何孝先的约饭邀请,只希望他们这点时间里没有因为等自己回音就错过晚饭。正忐忑等着何孝先的回应,但很快,平秋的注意力被许妙灵随即传来的一张照片吸引走。
  程子农过来串门的时候,平秋的电话还没有挂断。他耐心等在一旁,直到平秋确定客人寄养在店里的猫猫没有大碍,才将手里的热饮料递去。平秋总算有空坐下,打开饮料罐的拉环,舒了口长长的气。
  “店里有事?”程子农问。
  “小问题,妙灵就是太紧张了,”平秋喝口饮料又问,“你怎麽来找我,你们经纪人不管行踪吗?”
  “我和他报备过,而且就在酒店里,也不会出事。”
  “哦,你不是说这一回还有你公司其他的演员一起来?”
  “他们太吵了,说的话我也不喜欢听,聊不到一块儿去,就来找你了。”
  他们公司这次同来试镜的,除了程子农,另外还有一个与他同龄的男演员,和两个女演员。不过程子农这麽说,倒让平秋忽然找到一些他以前的影子。由此,平秋佯装不经意地细看了看程子农。
  分开这点时间,程子农已经换了套衣服,还是最简单的卫衣长裤,穿着舒适,又不抢眼。今天试镜,程子农的装扮虽说不算多出挑,但较之他平常总是普通休闲装来说已经是很用心。据他说他这次被安排在主角少年时期的组类,其他还有幼年组和成人组,他的年纪和形象算小不小,说大又不大,能争取在少年组露上一面,已经是难得。
  平秋对演艺界的情况不大了解,倒是店里陈小艺经常追星,和程子农的话题就更多一些。平秋有时听上两句,只知道程子农签的公司虽说这几年才成立,旗下艺人不多,也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但胜在年轻新鲜,年初因为一部公司量身定做的无厘头浪漫轻喜剧捧红过一群主演,可惜公司为程子农定制的路线不在这一边,他算是丧失了一次小有名气的机会。而这次试镜,说是剧组班底实力雄厚,而且野心很大,居然在全国各地大小经纪公司和艺术学校招揽年轻演员,加上公司推举名额不限,程子农自然而然被推上第一档位。
  但当平秋问起他今天的试镜情况,程子农却沉默少顷,微微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不太好。”
  “可你不是进入第二轮了吗?”平秋安慰道,“不要太紧张,尽力抓住机会就好了。”
  “你相信我吗?”程子农直视平秋,眼神里是平秋所熟悉的不安,“你觉得我可以吗?”
  “当然了。”平秋不由得放轻语气。
  “和我一个公司的,他们的基本功都很扎实。有从小跳舞的,从小学美声的,还有几个现在在学校念表演系。我在他们里面其实没有什麽竞争力。”
  “但他们能和你签约,认为你可以上镜头,这不就是一种肯定吗?”
  “以前有几次试镜,我都稀里糊涂的,夜里总是睡不着觉,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麽。开始,我还害怕经纪人有一天和我说,他们已经认清我生来不是这块料,所以不想和我签约了,让我马上离开,醒来以后,我认真考虑过这种情况,居然还觉得挺轻松的,好像心里的石头落地了。”
  “你其实很不自信,对吗?”平秋问。
  “可能是吧。每次他们让我对着镜头笑一笑,我看不到自己,就会觉得我笑得很假,很难看,会担心被骂。”
  “我和你说实话好吗,”平秋慢慢坐近一些,和程子农的肩膀只隔半截胳膊的距离,他神色温柔道,“你愿意和我这麽说,我其实挺高兴的。刚开始和你再遇见,我总觉得你变了很多,变得我都认不出了。怎麽说呢,当时你的样子和我记忆里的,像是两个人。但是你这麽一说,我就确定,你其实还是没变。”
  “你不喜欢我这样?”程子农好似很懊恼。
  “不是不喜欢,只是太惊讶了。但是仔细想想,哪有人过了几年还是一点都没有改变的。可能有些变化很平常,肉眼能见,但是有些改变就在底下,表面上看不出来。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很好,可能你的不自在只是因为你还没有适应,或许再坚持一会儿,你会有不一样的体验呢。”
  “你觉得我这样很好,意思是说,你会喜欢吗?”
  平秋一顿,装作没有听清:“啊?”
  程子农心里了然,适当后退:“没什麽。我能在你这里看会儿电视吗?我和一个同事住一个房间,回去也没什麽话好说,能不能让我在你这儿多留一会儿?”
  欣然答应,平秋还给他抱来一件小毛毯,以防他坐在沙发冻了腿脚。恰好这时接到何孝先来电,平秋示意他有电话,左右看看没有适合通话的空间,只好躲进浴室。
  电话接通,何孝先指责平秋不接电话,怀疑他是故意躲避这顿晚饭。平秋自知理亏,也不多解释,安慰何孝先别生气,不如明天他做东,倒请何孝先吃饭。
  “我才不要,和我吃饭都是我请客的,不需要你,”何孝先很神气的,“你现在住在哪里?我来找你。”
  “现在?”平秋一看时间,“很晚了吧。”
  “我不管,我就要来找你。”
  没有办法,平秋只得把酒店名和房间号告知何孝先。
  何孝先把酒店转告给身边的原酆,一查地址,他更神气了,嘟哝一句酒店太差劲,真不知道平秋为什麽总要拒绝他的好心,明明他可以给平秋定一家更舒适的酒店。原酆在一边听得好笑,提醒何孝先不要总是那麽财大气粗,看着实在很没有内涵,活像一个刚刚中了百八十万的暴发户。气得何孝先不想和他说话,转回头来又让平秋好好等着,他们目前还在餐厅,也不知道是谁宣扬,他现在被一群自称是同行后辈的陌生人围着桌子,等结束以后,过来酒店大概就是半个钟头的路程。除此之外,何孝先还嘱咐平秋千万不要乱跑。
  平秋收了线,又将面前的水龙头旋开,掬了捧水泼在脸上。翻飞的神志因此稍稍清醒,他庆幸自己没有在电话里问一句“你们是几人来”,听何孝先的意思,大概只有他一个,或许还会加一个平秋不怎麽熟悉的原酆。
  对着镜子冷静少许,平秋擦净脸出去,却发现程子农已经盖着毛毯在沙发睡着。程子农睡相很端正,就算睡在沙发都要保持仰躺。平秋早前就看他精神不太好,眼眶底下晕满青黑,估计是这段时间有些压力,睡得不大好。
  不欲吵醒程子农,平秋做事都小心翼翼。他趁这时间洗过澡,出浴室前担心遇上程子农已经醒来的意外,又将毛衣和长裤都穿得整整齐齐。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他坐在床边用毛巾擦拭,低头一看,是裤脚太长,盖住了半个脚面,于是又弯下腰去将裤脚往上卷了两卷。
  头发用毛巾擦总是擦不干的,平秋就找了处离空调最近的位置坐下。暖气对着脑袋直吹,他看一会儿猫哈生活馆的员工工作群,发现许妙灵已经把席幼文拖进来,四个女孩子聊天很有劲头,几秒钟的时间就能刷新许多条。其中陈小艺最活泼,键盘敲得飞快,还时不时传两张店里猫猫撒欢狂奔的照片,她还在底下哈哈大笑。
  平秋跟上一条:不工作吗?
  工作群里顿时安静,只留陈小艺没来得及收住的一串“哈哈哈”和他前后排着。
  过了三分钟,陈小艺发张哭脸,解释她们只是在群里闹着玩,工作还是有好好做的,一点都没有懈怠,还装乖巧地问平秋打算什麽时候回来,今天晚上可以来检查。
  而当平秋说他有事耽搁,今天不准备回去时,陈小艺足足停顿了五分钟才回:那多可惜啊。
  平秋都能想象她在对面手舞足蹈的样子,他忍俊不禁,在群里发了个红包,说她们工作辛苦,晚饭时间,买些爱吃的。
  陈小艺率先回复一连串可怜的表情,在群里大方示爱。底下是许妙灵三个人的跟队感谢,个个嘴上抹蜜,把平秋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哄得平秋直笑,连陈小艺得寸进尺的下一句都没有追究,只说:你要是好奇程子农,你自己去问,不要来问我,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陈小艺:接触接触就有了嘛。
  平秋:你再这麽说,今天你那份晚饭钱就还给我吧。
  陈小艺火速改口:啊!老板请的晚饭真好吃!
  古灵精怪的。
  平秋笑笑,刚放下手机,就听客厅有声音。他悄声走近,发现是程子农无意丢在桌面的手机在振动。本来平秋不打算代接他的电话,但看备注是“白某某经纪”,担心是他公司里的要紧事,平秋犹豫一会儿,还是接起了。
  对面那人一听声音不对,还疑惑问这是不是程子农手机。等平秋解释前因后果,对方爽朗一笑,说没有大事,不过是程子农先前试镜,在试镜那里丢了本笔记本,大概翻翻,是他做的一些关于演戏的笔记,估计蛮重要的,他正好顺路,于是给程子农送回来。平秋替程子农感谢他帮忙,一听他已经在酒店等着,连忙请他再等一等,自己立刻下楼来取。
  程子农还在沙发睡得正熟,平秋代他跑一趟,下电梯才意识到自己只穿一件毛衣实在有些单薄,头发也还湿漉漉的,风迎面一吹,冻得平秋忍不住打抖。
  快步跑去酒店大厅,平秋在休息区张望,没有发现电话里的那位白经纪。他扫视一周,终于在另一侧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何孝先。
  何孝先也发现他,原本还装酷,敷衍一位并不相识的同行搭讪,这下把笑一摆,手一挥,招呼平秋赶快过来。他以为平秋是提早下楼来等他。
  谁知平秋小跑过来,问的却是:“白经纪?”
  白经纪话被打断,看他一眼,反问:“你是那个,和程子农一个房间……”
  “对对对,”平秋忙接道,“是我。您把东西给我吧,我转交给他。”
  “嗳,好,还好他这笔记本上写了名字呢,你看,是不是‘程子农’?要不是我走之前看一眼,他这笔记本早给人收拾掉了。你和他一个房间,是朋友啊?你不是艺人吧,没见过你。”
  “我不是,我和他是朋友。”
  “哦,你陪他来试镜啊?关系不错的嘛。”
  平秋几乎在一边何孝先的洞察下冒出冷汗来,心里有些愁怨这位白经纪怎麽这样话多。敷衍过了,白经纪也不再多问,倒是走之前又是朝何孝先笑脸以对的,好似和他很亲昵似的。可何孝先仍然是一副油盐不进的神情,等他走了,还冲他背影翻记白眼。
  “你认识他?”何孝先问平秋,“那个谁谁谁,又是谁?你和他住一个房间?你们在交往吗?什麽时候的事,你怎麽都不告诉我。”
  “什麽和什麽,你不要乱猜。”平秋撇清。
  这时平秋已经发现站在几步外的原酆和徐修远。他们站在靠边的走道,原酆面朝这边,对上平秋的视线,还礼貌地冲他点一点头。平秋恍然,朝他露出个笑来,又忍不住去看他身边的徐修远。
  徐修远正低头踩着一张不知道从哪儿飘来的白色纸片,他嘴唇微动,似乎在和原酆说话。也不知道原酆回答些什麽,他笑了笑,半边脸被酒店的暖黄色灯光一照,有种朦胧的柔和的英俊。
  细心发现他已经换下之前在摄影展上搭配的正装,换成简单的厚大衣,平秋想着他好像是从来不怕冷的,以前在北京,过冬的那几个月,他也总是穿得很单薄,偏偏每回手心都比平秋热得多,平秋就总爱被他牵着。
  思绪纷乱,平秋还没彻底接受这次徐修远居然跟着过来的事实,已经被何孝先挽着胳膊走在前面。何孝先说来真是财大气粗的,居然直接上前台定了酒店顶层套房,一定就是一天一夜,还不许平秋回他原来房间去住,要休息就上顶层,他出钱让平秋睡得舒服。
  被何孝先拉着上电梯,平秋站在他背后,等待两三秒,原酆露面,然后是徐修远。平秋在看到徐修远的瞬间低下头,尤其在看到他往电梯里头走,大衣的衣角似乎擦过自己的胳膊,平秋心跳加速,心里更是焦躁,于是往前迈半步,和何孝先并肩。
  “你说实话吧,”电梯匀速上行,何孝先好像看不懂情形似的,身体往边上一靠,张口就问,“你房里怎麽会有人?”
  “都说是朋友了。”平秋有些脸热。
  “什麽朋友能和你一个房间睡觉的,你不要骗我。”
  “真的,我不骗你,”平秋赶忙转移话题,“你和那个白经纪是怎麽认识的?”
  “我不认识他,他认识我。我哥开公司,养闲人的,我办摄影展,他帮我宣传,还放了我的照片,所以今天才有那麽多人来看,”何孝先倒是很坦然,“不然我的摄影展都没有人看啦。”
  “你哥哥认识很多演艺圈的人吗?”
  “他哥哥办的就是娱乐公司。”原酆插话。
  平秋刚想回头,电梯抵达,他一句“是吗”卡在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他们直接去的顶层,套房里有面大落地窗,平秋习惯性走近眺望夜景,稍一收神,又在镜面的反射下看到徐修远。
  来不及生出一丝半点的念头,何孝先已经从衣兜里掏出两盒扑克牌,招呼平秋快过来。接着他将扑克往桌上一撒,直接盘腿坐在桌边,手法生疏地整理起扑克牌,满脸的兴致勃勃。
  平秋这才明白何孝先所谓的“来找他玩”究竟是什麽意思,居然当真不是借口。
  对此,原酆的解释是:“他没怎麽玩过扑克,上回和徐修远玩过一次,输得很惨,一直想着练熟了扳回来。”
  平秋心口一跳,面上勉强装作平静:“我也不太会玩。”
  “他好厉害啊,”何孝先很羡慕似的,努嘴示意他说的是对面落座的徐修远,“他还要和我赌钱,我输了他好几千块呢。”
  一张方形的长茶几,何孝先和原酆坐在一个对角的两边,而平秋坐在原酆对面,左手边的位置便自然而然地留给了徐修远。平秋没有扭头,只用余光看着徐修远落座后,将手臂随意搭在桌面。
  他心不在焉地应着:“你们还赌了钱吗?我没有很多钱的,那麽大的筹码,我玩不了。”
  “可以不赌钱吗?”何孝先问。
  “不赌钱有什麽好玩的?”徐修远忽然说道。他的声音较之以前好似变得更加低沉了,还笑了笑,说何孝先是玩不起:“不赌大的,那就筹码放小,一两块,可以吧?”
  何孝先和原酆都是富人口袋,他这样一问,显然是针对平秋。
  许久不见平秋反应,何孝先转转眼珠,眼神在泰然自若的徐修远脸上停一停,又看一眼身边默不作声的平秋,催促道:“行不行?”
  平秋总算点点头:“好吧。”
  扑克牌玩法众多,何孝先不大会玩,徐修远又把家乡的玩法琢磨得熟透,秉着公平的说法,规则的制定权自然送去平秋和原酆手里。原酆又把机会谦让给平秋。
  平秋虽然会玩扑克,但水平一般。他记着以前和陈小艺他们玩扑克的规则,勉强解释一通,徐修远和原酆快速领悟,唯独何孝先还在磕磕绊绊地吃规则,看得徐修远笑了一声。平秋望着他在手心随意翻转的一张红桃K,暗地里稍稍提了口气。
  果不其然,何孝先还是惨败。
  他大叫一声,泄愤似的将牌一推,仔细看一眼自己目前欠的赌债,个十百千——又有小一千。他扑去原酆身上看他的牌,再看结余,竟然是正数,不过赢得不多,大头还是在徐修远手里。还想去看平秋,平秋自动亮牌,不过负债不多,小几十块而已。
  何孝先见状很生气,总觉得徐修远是故意的,质问道;“你故意的,就是让我输最多,是不是?”
  徐修远放下牌:“愿赌服输,拿钱吧。”
  气愤归气愤,既然是输家,何孝先也输得起,只是对徐修远的稳操胜券很不服气。
  正好酒店侍者来送餐,见他们四人都窝在大厅的茶几前还有些诧异,问点的餐放哪儿,何孝先说就放这儿。
  平秋记得他们刚吃过晚饭,一问才知道这是宵夜。他们打会儿扑克的工夫,竟然已经是夜里十点钟。他终于想起还有一个程子农睡在房里,忙要下楼去。被何孝先一拦,他道:“有个弟弟在我房间休息,我先去看看他,如果没有情况,我再上来。”
  “就是你那个朋友?”何孝先问。
  “是他,”平秋拿起放在一边的笔记本,细心抚平封面皱起的页脚,“他也住在这家酒店,我还要还他东西。”
  “你一定来?”
  “知道了。”
  平秋匆匆出门,关门前似乎听到何孝先在说话,不过他没有细听,很快下到十层。
  程子农果然已经醒了。
  平秋进门就感到房里冷得像冰窖,不由自主地发个抖,猜测是房里空调出了问题。而程子农好似感觉不到任何寒意,只是默然不语地坐在原位,对面电视机正在播放一档生活类综艺,节目里主持人和嘉宾笑得前仰后合,更衬得他面无表情,背影萧瑟。
  听见门响,他迅速回头,站起身来:“你回来了。”
  “不好意思,我之前接到……”
  “没关系。”
  平秋一愣,就见程子农笑了笑:“不管什麽理由都没关系,我没有生你的气。”
  接着他绕过沙发走来,自知再继续留下,恐怕会招平秋厌烦,于是说他该回去了。
  擦肩而过时,平秋挡了一挡,把手里的笔记本递给他:“是你的吧?”
  “是。怎麽在你这儿?”
  “你落在试镜的地方了,有个叫白经纪的帮你送回来的,你当时还在睡觉,我顺便帮你拿了。”
  “谢谢。”程子农专注望着平秋的眼睛。
  “不用谢。”平秋应下,低头躲开程子农的注视。
  临走前,程子农还提醒平秋记得关上窗户。他之前看平秋不在,替他开了房里的窗户透风。平秋不知道为什麽他愿意忍着冬天刺骨的寒意,就为了给房间通一通风。或许也是知道的,但平秋不愿意明说,也不希望程子农坦白。
  送走程子农,平秋关上门,面前是空荡荡的房间,他总算有机会可以松一口气。
  分手的旧情人重逢多数都是什麽场景?或许是他当初在餐厅意外偶遇路洋,又或许是像他当年在家楼下和徐瑞阳再会,总之,千千万万的假设,没有一种会是他眼下再见徐修远的情形。好像又回到从前,平秋能够明确地感到徐修远在戏弄他。
  待在房里冷静的时间足够久了,何孝先连发几条消息催促他尽快上来。平秋去浴室洗了把脸,擦擦脸颊的水珠,这回记得带上外套,接着开门出去。
  却没想到会在房间门口看见徐修远。
  平秋顿在原地,不知道徐修远在这儿站了有多久。他为什麽会下来?是何孝先要他来催吗?那麽他有没有看到程子农离开?好像无所事事的,平秋将手里的外套攥了又攥,只好将外套慢慢地穿上身,心说如果穿好外套,徐修远仍然不作声,那就当做他只是故意下到十层来欣赏风景。
  可他连一只袖子都没有套完全,徐修远开了口:“说会儿话吧。”
  他们沿着走廊,一路走去酒店两栋楼间连接的玻璃走道。透过玻璃,窗外的夜景仿佛变了形,还被按上了一层蓝绿色罩子,闪着不同寻常的斑斓的色彩。
  平秋等了很久,徐修远始终没有开口。在长久的等待下失去耐心,最后,还是平秋先道:“念书怎麽样,还顺利吗?”
  徐修远发出声笑来:“你想问我这个?”
  “……你身体怎麽样?我的意思是,冬天很冷,你穿得那麽少,很容易感冒的。”
  “你关心我吗?”
  “我只是觉得你可以多穿一点。”
  “是吗?”
  平秋被他不冷不热的态度刺得遍体生寒,原来多少的幻想都被击得粉碎。他茫茫然想起分开那天,徐修远那几句恶言又重新翻上心头,他嘴里涩涩的,心里叹息他们这时再重逢,看来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从你房间出来那个人,就是你说的朋友?”徐修远问。
  “是他,”平秋一愣,“你看到了?”
  “正好碰上。”
  “哦。”
  “我见过他,以前接你下班,我看到你和他走在一起。”
  “是吗,”平秋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干巴巴道,“你记性挺不错的。”
  “是不错,所以到现在都把以前的事记得清清楚楚,想忘也忘不掉,几乎每天都会想起一回。”
  “……”平秋被讽刺得无话可说。他以为自己总能忍耐徐修远这样的冷嘲热讽,但实际上他无法接受,可惜他们之间并没有所谓的误会与隔阂,导致平秋就算想要解释,都没处寻找可供开口的借口。
  好半天,他缓和道:“修远,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我们现在不是都生活得不错吗?如果你愿意,我们还是可以当朋友,如果你不喜欢,等到明天,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吧。就这样,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徐修远重复一遍,脸上似笑非笑。
  “修远……”
  “那些事你能过去,我过不去,”徐修远笑意稍敛,“我早就说过了,平秋,我们在一起,先说分开的一定是你。你看,被我说中了。你算算,你骗过我多少次,又凭什麽觉得我会放过你?”
  作者有话说:
  好久没有求海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