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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江南的冬天冷如刺骨,入夜更是寒意嚣张。平秋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脚下是密密的车流,绚烂的霓虹灯连着不断闪烁的车灯,齐齐映着满天细密的雨丝,整座城市像被一片昏暗的橙红所笼罩,因而显得格外光怪陆离。平秋一直望着风景,望得忘记说话,于是气氛凝滞,他和徐修远好似都在这一时间的寂静中寻找到一种足够安慰自身的平衡。
  半晌,平秋涩然道:“过去那麽久了,你真的恨我吗?现在也恨我?”
  话一说完,他像是担心徐修远会立即回答似的,快速收起尾音。但因为收得太快,动作太生疏,音调怪异上扬的同时,平秋还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单音节。他很羞耻,本能地不愿在这时候向徐修远流露出任何一丝丑态,因此又装模作样地抬手按在喉咙,轻咳两声,想以此消散那声鼻音带来的窘迫。
  但很显然,徐修远并不在意。因为他根本没有应答,这让平秋怀疑他究竟有没有留心在听,或是早已经魂飞天外。
  心下斟酌着,平秋又一次开口,不过音量比前一次轻了许多:“我想我们这样其实是没有必要的。事情总是开头的时候最难,但是一旦往下走了,那点困难也不过那样,对不对?”
  话音稍一停顿,在之后的等待中,平秋意识到徐修远依然没有开口的打算,接着说:“以前的事,毕竟已经过去了,如果你还是不能释怀,想要我为你做一些补偿,只要我做得到,我都会尽量去办。但我们之间的矛盾,其实你和我都应该很清楚。在这两年,这种矛盾只会越拉越大,我们早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了,你是明白的,对不对?”
  “……”徐修远始终望着玻璃窗外飘落的雨丝。细雨茫茫,有些晃眼,好似夹着细细的盐粒。原来又是一场雨夹雪。
  “当年的事,发生得太快了。我也没有机会再见你一面,和你把话彻底说清楚,这的确是我不对。我听孙祺说,你那时候因为意外,进了医院。现在呢,有没有留下什麽后遗症?”平秋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徐修远的肩膀,“碰到下雨天会痛吗?”
  徐修远站得一动不动,听闻微微低头,对上平秋的目光。他不来回应平秋的关心,仿佛平秋的在意是自作多情,更与他先前自以为果决的“分手论”南辕北辙。
  平秋在他的眼神里领悟到这一点,顿时后悔不迭,急忙转移话题:“这两年,我用以前攒的存款在市里开了一家宠物店,开始不熟悉,现在经营得也不错。店里招了三个店员,都是女孩子……哦,现在是四个了。她们做事都很细心,人也很可爱,我觉得这样的生活挺适合我。”
  说到这儿,平秋换了口气:“但是在你看来,你可能会认为这样的生活很无趣,很普通吧。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了,你想往上走,你意气风发,野心勃勃,和我不一样的。在你的世界里,你可以找到更适合你的朋友,更值得你青睐的……但是我不适合。”
  几次丢话题,徐修远都像听不见似的不作答。平秋碰壁多了,讨不到好,于是手足无措,真不知道该怎麽办,只好跟着沉默下来。
  终于,徐修远有了声响:“窗开了。”
  平秋开始没有反应,直到被突如其来的夹着雨丝的冷风用力刮过脸颊,他急忙一抬胳膊,胡乱去关窗,却被动作更快的徐修远抢先一步。混乱间,他们双手碰在一块儿,平秋浑身像是触了电,本能往后一缩,躲开了。
  把他的躲闪看在眼里,徐修远不动声色,总算愿意为他先前的冷漠做了总结:“你就想和我说这些?现在说完了?”
  “我想和你好好谈,”平秋道,“是你一直不说话。”
  “因为你说的每一个字,我一点都不想听。”
  “那你也可以告诉我。”
  “难道我还没有说明白?”掌心满是水渍,徐修远浑不在意地甩甩手,“你从来没有把我说的话当一回事,我以前请你求你,每一句话到现在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你呢,在决定用我来搪塞你良心的时候,你有想起过吗?你有想到你以前答应我的话吗?有吗?”
  “我是……”
  “你没有,”徐修远立即打断,他似乎不准备让平秋在这时发表一些无关紧要的反驳,“不然你不会在那天那麽简单就和我说分手。当着我妈的面甩掉我,让你有种表了忠心的安全感,是吗?你是不是想让她夸你一句,夸你很识时务,很懂得怎麽让她儿子痛苦得像被挖心掏肺?”
  “你误解了,”平秋辩解得苍白,“我没有那个意思。”
  “确定吗?你不用说,接下来你要说的话,我随便一猜就知道。你会说你从小就因为徐瑞阳,受过我妈很多照顾,你感激她,你佩服她,甚至想讨好她,”徐修远紧盯着平秋,忽然上前走近一步,几乎让鞋尖抵住平秋的双脚,“但你计划落空了。多可惜啊,我妈不会因为你那麽轻易投诚就来夸奖你,她只会觉得你可恨。你以为这个世界上会夸奖你的人有多少?以前到现在,到底有几个?要我告诉你吗?是你自己不清楚,需要别人来提醒,还是说你心里都明白,只是在那时候为了甩掉我,自己给自己找的借口。”
  “你别说了。”平秋被他咄咄逼人的气势吓得接连后退,极力忍着两排牙齿的颤抖,倔强地认为这只是因为先前那场突然的风雨太冷。
  “为什麽不说?不把话说明白,你愿意面对吗?你既然都能把我牺牲掉,就为了在别人面前表现你的不在意和无所谓,现在又为什麽怕我把话说明白?还是在你看来,欺骗自己比欺骗别人的代价大得多?”
  “徐修远!”平秋受不住了,大声叫停。徐修远的步步紧逼让他像是被扔去了悬崖边,他不想掉下去,于是伸手拽住徐修远的手腕,用力地扣着。他深深地呼吸,目光和徐修远的双眼死死交缠,他期望在徐修远眼底看到任何一丝不满或痛苦,但奇怪的是那儿黑黢黢的,他看不到任何一丝情绪起伏。
  “你害怕什麽?”徐修远这麽问。
  “我没有怕。”
  “是吗?”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麽我们要这麽说话,”平秋忍不住道,“你真的有那麽恨我吗?已经两年多了,该结束的都结束了,难道一定要停留在原地不肯走才算真心吗?我诚心和你道歉,想和你和解,但是在你看来都是我在做戏,是我想找一点心里安慰,是吗?”
  “难道不是?”
  “那你还想怎麽样,要我把话说得更明白?”平秋微微挺直脊背,“好啊,那我说给你听。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压力很大,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心里都清楚是我配不上你,我平庸无能,性格又软弱,只要是你说的话我都会信,我什麽都愿意听你的,但是这样的关系不会长久的。你慢慢会觉得我很无聊,很可恨,我的能力满足不了你的标准,这样的关系能长久吗,这种未来是你想要的吗?如果不是……”
  “所以你就替我做了决定?”徐修远冷眼看他,“什麽都不问,什麽都不说,别人给你递的台阶,给你一个甚至目前都没任何根据的设想,你就迫不及待地跟着下来了,倒反过来质问我,还要给我扣一个‘识人不清’的帽子?”
  “那不是别人,是你妈妈。”
  “你自己缺爱找补,就不要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和你一样。我是我,我妈是我妈,如果她的意志可以代替我,你怎麽不和她谈恋爱。”
  “徐修远!”
  “我哪个字说得不对?”
  平秋气得发抖,说不清究竟是被徐修远误会更让他恼怒,还是被他嘲讽更叫他羞耻。他艰难道:“你一定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吗?我们不可以都心平气和的,好好把话说清吗?”
  “到底这是我的问题,还是你?两年过去了,你连最简单的问题都想不透,你又打算再花多少时间来解决问题?两年,十年,还是二十年?”徐修远睇着平秋,几乎要将他看个对穿,“这还不够,你不光是折磨你自己,还要把我悬在天上,让我那麽久都落不了地,这就是你的‘问心无愧’?”
  “你何必总是抓着这个问题呢,”平秋疲惫道,“好吧,就算是我的错吧,你就恨我,当是我对不起你,所有都是我的错……”
  “还需要我把话说得更明白?”徐修远好似对他的消极抵抗感到很失望,同时他反握住平秋的手腕,力道大得出奇,“平秋,你是懦弱又无能,为了满足你所谓的感激,成全你心里自以为的知恩图报,你把我牺牲掉了。甩掉我的时候,你心里会不会有任何一点的愧疚?你有吗?我看你没有。是你先放弃的我,凭什麽你能倒过来劝我释怀,请我放手?你说这话的时候不觉得可笑吗?是你骗我,一切都是你欠的我。”
  “难道你就没有骗我吗?!”平秋失控叫道。
  “……好,你说,把我欺骗你的无耻行径都列举出来,”徐修远不闪不避地望着平秋,“我对待你从来是问心无愧,如果在你看来,我费尽心思想要分担你的压力在你看来是欺骗,是隐瞒,可以,我接受这种指责。你说。”
  质问他的话语尽数涌在嘴边,平秋剧烈喘息,紧张地手脚发颤。可在刹那间,他羞愧地意识到,往日里常和自己那颗敏感的自尊心争斗得死去活来的问题,在这时徐修远给出的大前提下仿佛变得无足轻重。
  “说啊,”徐修远催促着,“把我推到你的对立面去,让我看看我到底有多少张欺骗你的假面孔,这不是一直困扰你的问题吗?你不说,我怎麽向你解释?还是说你根本找不出来,你所谓我对你的欺骗,不过都是你想把所有过错都推到我身上的借口。”
  对视间,平秋心惊胆战。他近乎惊恐地望去徐修远眼里,好像又一次回到当年,他被徐修远牢牢扣在沙发前,他被抵着膝盖,听徐修远一字一句地复述他的罪证。平秋心虚极了,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于是只能听着徐修远的审判,被他牵引着,指使着往前进。
  就在平秋即将再度沦为徐修远逻辑的罪人时,后方一声叫喊,宛如一声清泠的钟鸣,瞬间将平秋拉回现实。
  立刻回头,平秋只见玻璃走道和酒店高楼间的衔接风口处站着一个程子农。他还是分别前的装扮,一双眼睛在平秋和徐修远身上来回,眉头微微一皱,他又喊一声:“秋老师。”
  堪称如梦初醒,平秋猛然挣开徐修远,捏着被他紧攥而留有红痕的手腕倒退两步。玻璃走道有两扇窗户没有关紧,风在呼啸,少许则攀进窗缝,吹得平秋寒毛直立。他没有再看徐修远一眼,转身快步往程子农走去。两人躲进灯光昏黄的酒店走廊,程子农还轻轻拉着平秋的胳膊,把他往里领两步,彻底远离风口。
  本能知道徐修远仍在望着这边,平秋如芒刺在背,只能借和程子农搭话来消散他的眼神带给自己的压迫感,哑声问道:“你怎麽回来了,找我有事吗?”
  但程子农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仍然落在玻璃走道的徐修远身上,看着他走近,一样穿过风口,走进廊道。擦肩而过的瞬间,程子农有种莫名的危机感,本能反应下,他拉住平秋的胳膊,上前两步挡在他身前。
  平秋被程子农遮掩着大半身体,唯独露出一双眼睛。他视线游移,一会儿跟着徐修远跑,一会儿又下移,看着程子农握在自己小臂的手。他有些不安,担心徐修远会当着程子农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但也不清楚他的焦虑究竟是为的谁,是程子农还是徐修远,亦或是他自身。
  意外的是,徐修远居然径直走过,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平秋一口气没有松透,徐修远却在几步外回了头,沉着道:“需要等你吗?”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上去。”
  闻言,徐修远几不可见地微微颔首,转身走远。
  回到顶层,原酆曲着腿在打电脑,估计在看股市。何孝先则趴在他腿上玩游戏,一见徐修远凯旋,他立即起身一蹦,恰好和原酆倾身取水杯撞在一块儿。原酆捂着下巴叫痛,何孝先捧着他的脑门亲两口,又飞速跳下沙发,跟在徐修远身边问他结果如何。
  徐修远端起水杯:“不怎麽样。”
  “骗人,”何孝先表情一拉,“我给你创造这麽好的机会,你没有抓住?以前你不是很厉害吗,怎麽这次失败了!”
  “你也说是以前。”
  “我本来还以为你去接他的时候,你们已经和好了呢,谁知道你的动作那麽慢,”转念一想,何孝先恐吓道,“你们分开那麽久,平秋可能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不是你。他那个弟弟,不就是吗?你以前也是他弟弟,这个还是弟弟;你是平秋的男朋友——前男友,那这个弟弟也可能是他的男朋友。”
  “不会。”
  “我说就是。他们都能睡在一个房间了,说不定还是一张床。而且你们分开那麽久了,他说不定已经和别人恋爱,什麽事都做过了……”
  越说越离奇,一边原酆咳嗽两声,示意何孝先别把戏说得太过。
  何孝先却不以为意,冲他隔空飞个吻,继续添油加醋:“平秋最喜欢长得帅的男人,看你就知道了,那个弟弟是不是也很帅?我觉得肯定不差的。有帅哥在身边,怎麽都不能错过吧。如果他们真的做了,你也不能生气,这也不是平秋的错啊,如果是我,我肯定也不会……”
  “他不是你。”徐修远打断。
  “他也不是你。”何孝先呛声,“你不能总是这样说话,你知不知道,会让人很生气的,谁都不会喜欢被另一个人看透的感觉,像是……像是被扒光了衣服,很难受的。你什麽都不懂,自大狂!”
  领着程子农回房间,平秋直到握住门把手才发觉自己有些腿软,更说不清这时的心情是后怕还是庆幸。他倒一杯冷水饮尽,一杯不够,又是一杯。
  好不容易将泛滥的情绪重新压回去,他用手背擦擦嘴唇,想起桌边还站着一个程子农,问道:“还没说呢,你找我有什麽事?”
  程子农把手里的小塑料袋递给平秋:“里面是一些暖身贴。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零度,在室内不怕冷,但是到外面就不够了。虽然用处不大,至少能暖和一些。”
  “谢谢,”平秋往袋子里一看,惊讶道,“这也太多了,我用不了这麽多的。你自己那边还有吗?拿回去一些吧。”
  “不用,我们都够用。”
  “谢谢你,还麻烦你跑一趟。”
  程子农目光闪烁,思索片刻,终究没有忍住:“老师,刚才和你说话那个人,是你的……”
  平秋一顿:“朋友。是我的一个弟弟。”
  “你们吵架了?”
  “吵架?”
  “你们脸色都不太好,我想是不是你们遇到矛盾了。”
  “没有的事,只是一些小问题。”
  平秋显然不愿意明说,程子农也不再问了,就这麽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平秋无所事事地整理水杯,一会儿又跑去沙发收拾那件已经被折叠整齐的毛毯。他不直说,其实心里已经有了考量。
  再不情愿,既然是答应过何孝先的,平秋最后送走程子农,还是爬上顶层。他进门之前酝酿过一番说辞,没想到何孝先照样满脸笑容,没有对他耽误时间表示任何的不满,拉着他坐在桌边,吃饭闲聊。
  原酆在房间忙工作,偶尔走来拿东西吃,又专挑何孝先喜欢的那份,两人互不相让,何孝先急得张嘴就在原酆手腕狠咬一口。原酆吃痛,退而求其次,走前还摸了把何孝先的脑袋。何孝先平生最恨别人摸他头发,气得大口咀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平秋没有什麽胃口,多数时间都在发呆,想何孝先真是好玩,大大咧咧的,随心所欲,吃相又香;又想何孝先和原酆的感情似乎没有何孝先单方面说的那麽别扭,而且他们门当户对,兴趣相投,在别人看来,能走到一起也是天造地设了;还想徐修远不知道在哪儿,他没有过来吃夜宵,甚至一点声响都没有,是不是已经不在房间,可是不在房间,他又会在哪儿。
  “你在看什麽?”何孝先皱着眉头,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胸口,“我身上有什麽东西吗?”
  “没有。”
  “你总是盯着我看,我好看吗?”
  “好看。”平秋失笑。
  “我也知道我好看,”何孝先笑眯眯的,“我也知道你是想找徐修远,对吗?”
  双手各举着一碟小甜点,何孝先示意平秋拿毛毯给他全身都裹紧,他就像只蚕蛹似的窝在阳台玻璃前的躺椅里,另一边的位置坐着平秋。平秋的架势没有他的夸张,不过用毛毯盖住腿脚,坐姿仍然很端正。
  咬一口甜点,何孝先含糊不清地说:“其实——其实我和他没有怎麽联系的,他和原酆关系好,原酆喜欢他,觉得他聪明,就带着他玩。”
  “这是什麽意思?”平秋没有听懂。
  “就是,”何孝先咽一口甜点,“带他赚钱啊。原酆可会赚钱了,他说徐修远聪明,所以总是带着他。”
  以前听何孝先说过,原酆家境殷实,本人又是名校毕业,名下资产多得烫手,年纪轻轻就开始玩股票,做风投,有输有赚,战绩颇丰。就这一点看,他和徐修远倒是很相像。何孝先说也不知道徐修远是哪根筋不对,书念得好好的,学校给他保研,教授欣赏他,看重他,偏偏他心高气傲,说是不喜欢念书,不打算往上读了,转头就加入原酆麾下,两人说是朋友,其实更像是师徒。
  平秋对这些不甚了解,只是听何孝先叽里咕噜地复述。但其实何孝先也不懂,不过是把原酆夜里和他闲聊时的原话重述一通,里头的弯弯绕绕,他想不明白,也没有兴趣。
  跟着,他话锋一转:“但是,原酆其实也说过他不好。”
  “嗯?”
  “原酆说,如果徐修远再这麽下去,以后肯定是走不远的,”何孝先回忆着,“他说徐修远功利心太重了,胜负欲太强,这样不好。”
  “他这麽说?”
  “嗯,”何孝先点头,又悄悄道,“原酆不和我说,其实我都看到了。有一次晚上,他骗我美国股市开市了,其实他是去陪徐修远。徐修远喝了好多酒啊,躲在里面不给我看。”
  一时无言,平秋内心五味杂陈。
  絮絮叨叨说着话,何孝先紧跟着一转话题,和平秋说起有关原酆的家事来。
  据他说,原酆爸爸是老港商,妈妈是上海人,长辈同辈多,家里小辈也多,相关产业那就更是多得多。可惜一群小辈,纨绔的有,愚笨的有,贪婪的也有,真说得上有本事有手腕的,不过一个原酆,和他一个小了一岁的妹妹。
  不过原酆从小随他小姨在国外住,虽然免不了借家里的东风,几年下来,好歹是有了自己的一点成绩。但随着家里长辈年纪愈高,有心放权,自然而然想起了这个在外放养的孙辈。原酆其实不大情愿,他自己的公司做得好好的,没有闲心再多做一份工。奈何家里施压,说是大权交给妹妹,他回来当个二把手,等妹妹根基站稳了,他再跑路也不迟。总之各种理由,各种借口都说遍了,原酆终于松口,答应回家做两年。
  何孝先交代前情,平秋对这些商人家庭的曲折并不感冒,就听何孝先换一口气继续道:“他是答应了,但是你知道他吧,胃口很大的。”
  “什麽意思?”平秋疑问。
  “原酆把他的公司也搬过来了呀。”
  “……”
  “就是说,徐修远也跟着过来了,”何孝先觑着平秋的脸色,“他跟着原酆做嘛,以后都会留在这里的。”
  夜色渐深,平秋和何孝先一直躲在玻璃窗边讲悄悄话。其实他们闲聊,多数情况都是何孝先在噼里啪啦地回忆他这些年的旅游见闻,平秋只是安静聆听。
  中途徐修远从隔间出来过一回,平秋才意识到原来他真的在房间。徐修远戴着蓝光眼镜,眉目间有些疲倦,低头倒水时眼镜滑下鼻梁,他随意往上一推,露出瘦削的腕骨,毛衣的衣袖被他习惯性往上折了两折。那件毛衣,平秋看得眼熟,想起那是当时他们还在一起时,他花工资为徐修远选的过年礼物。难怪一件毛衣就要花去他将近三分之一的工资,两年过去,毛衣照样版型笔挺,丝毫没有变形。
  或许是平秋凝视他的时间太久,徐修远放下水杯,坦坦荡荡地和他对上视线。原因未知,他们隔着暖融融的灯光对望,谁也没有先一步移开视线。
  隔天清早,平秋悠悠转醒,睁眼就感觉鼻子堵着,喉咙也有些疼。昨晚和何孝先聊得入迷,也不知道时间多晚,两人就各抱一条毛毯在窗边睡着。何孝先骨头软,睡姿随便,窝在躺椅缩成一团都能睡得很踏实。平秋则睡得腰酸背痛,下了躺椅都有些站不稳当,伸一伸腰,像是拆断骨头重新组装。
  这时天际才微亮。房里四人,只有平秋按着生物钟早起。何孝先在躺椅里睡得正熟,原酆在房间,兜了一圈,平秋没有找见徐修远,最后却是在正厅的茶几前发现他正坐在沙发,脑袋后仰,甚至连眼镜都没有摘下,面前还散着两副没有收拾完整的扑克牌。而更叫平秋难受的,是徐修远这样睡着,身上居然只盖着一件单薄的外套。
  心里还是不忍,平秋取来自己先前那件毛毯,轻手轻脚地迈下室内台阶,小心走近,替徐修远盖上毛毯。偏偏毛毯不听话,刚搭上肩膀又往下滑,又盖一次,还是下滑。
  没有办法,平秋只好再走近些,试图把毛毯塞去徐修远的肩膀下。为此,他靠得徐修远很近,看到他眼圈下有些青黑。
  这时,徐修远突然睁眼。平秋猝不及防与他对视,接着迅速松手后退。
  没了控制,毛毯掉地,徐修远顺手一捞,同时按了按眼窝。他好似并不在意似的,只是低声问:“几点了?”
  “六点多一点。”平秋小声答。
  “哦。”
  “……你去房里睡吧,这里睡起来不舒服,对脊椎不好。”其实也想问他昨晚是不是通宵,但平秋斟酌再斟酌,还是没有开口。
  徐修远却笑笑,仿佛随口答道:“习惯了。”
  说好只留一夜,平秋定的是上午的高铁票。这回轮到何孝先送他去车站,对他依依惜别,还解释原酆没有来送行是工作原因,至于徐修远——双方心里都有数,点到即止。
  回去路上,窗外是风景飞驰,平秋回想这趟遭遇,总好似黄粱一梦,醒后怅惘。
  只是之后再恍惚,再惘然,过了两天,平秋也已经没了这份闲心。本来不过是小感冒小咳嗽,直到自己一夜之间烧成将近三十九度,平秋都不得不感叹一句“时运不济”。
  他在工作群里解释原因,叮嘱两句,眼前就开始模糊。陈小艺叮叮咚咚发来几条消息,平秋揉揉眼睛想看清,但是四肢无力,叫他连提一口气都费劲,也就不挣扎了。
  睡前吞两粒药,他裹在厚重的被褥里睡回笼觉,隐约做起梦来,梦也梦得复杂离奇,不多时就惊醒了,木木望着天花板,终于意识到是家门在响。
  拖着条毛毯下床,平秋脚步打晃,走过房间门,险些迎面撞在置物架。他勉强缓一缓神,拉开猫眼往外看,脑袋里一片混沌,半天没能认出外头那人姓名。甚至在门打开后,他对着来人含糊喊了句“修远”。
  徐瑞阳身形一顿,发现平秋面色潮红,嘴唇却干燥起皮,一摸他额头,烫得吓人。他将平秋拉去沙发,强迫他躺下,又说:“我是姓徐,但我不是徐修远。”
  一时糊涂喊错人,平秋自认有罪,裹着毛毯安静坐,是一点声音都不敢出了。他两眼望着徐瑞阳宛如在自己家似的出入厨房,好半天才意识到不对劲,问道:“你怎麽来我这儿了?”
  “我去过你店里,你店员说你身体不舒服,在家休息,我就直接过来了,”徐瑞阳将衣袖挽在肘间,正准备淘米做些养胃的清粥,“去看过医生了?”
  “配过药了,”平秋吸吸鼻子,“你来这里,是工作吗?”
  “路过,晚上就走。”
  “其实不用麻烦的,我点个外卖就好了,估计明天……”
  “汤匙放在哪儿?”徐瑞阳抢走话头,不听平秋应答,又转过头来问,“问你呢,汤匙放在哪儿?”
  平秋疲倦得不愿意费劲争执,他浑身酸软,连说话的力气都靠硬挤:“右边柜子,第二格。”
  徐瑞阳边做羹汤,边说闲话:“你这种感冒发烧可大可小。我们工作室前段时间有个女生得流感,开始不当回事,后来烧到肺炎才重视,在医院住了小一个月回家。你这次发烧多少度?如果超过……”
  话没说完,徐瑞阳察觉异样,回头一看,平秋躺倒在沙发,呼吸粗重。他将手洗净,擦干,接着蹲在平秋面前,用手试探他额头温度,确实烫手,于是在附近的收纳箱里找起体温计来。
  才一找见,门铃忽响,徐瑞阳走去开门,门外却是一个相貌陌生的年轻男孩。
  “你找谁?”徐瑞阳问。
  “找平秋,”程子农打量着他,“你是?”
  “我是平秋朋友。你有事吗?”
  “听说他身体不舒服,我来看看他。”
  “哦。你确定你们认识?”
  “什麽意思?”程子农眉头一皱。
  “你不用太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这毕竟不是我家,放陌生人进门,总要先核查身份。”徐瑞阳笑意不达眼底。
  “让他进来吧,”背后倏忽传来一声咳嗽,平秋走来,轻轻拍了拍徐瑞阳挡着门框的胳膊,又冲门外的程子农道,“不是和你说不用过来了吗,多跑一趟,太麻烦了。”
  程子农目光掠过一边的徐瑞阳,转而冲平秋笑笑:“还好,我刚从上海回来,顺路的。”
  家里不常来客,一来就来两位,平秋烧得头晕,但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应付这两位不速之客。
  程子农上门带的是一家老字号粥铺的招牌粥,平秋没什麽胃口,意思性地喝两口,算是谢了程子农的一番好意。
  倚在靠近厨房门的窗边,徐瑞阳睨着端坐在沙发的程子农,不自觉地在心底比较:年轻,俊朗,体贴,该有的特点都有了,再加上热情和专注,别的不说,目前看来倒是很完美。
  平秋向徐瑞阳介绍程子农,说的是以前的学生,目前店里的兼职生。而向程子农介绍徐瑞阳,平秋则说以前的朋友,除此之外,别的名头也没有了。
  程子农显然不大相信这番说辞,还是徐瑞阳补充:“我们是老同学。”
  “认识很久吗?”程子农不问徐瑞阳,倒问平秋,“是不是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开始当他是俗套的玩笑,平秋病中反应迟缓,等程子农没坐多久便因工作起身告辞,送他出了门,被门外寒风一吹,他蓦然惊醒:程子农说的或许是他那晚见过的徐修远,兄弟相貌相似,当然眼熟。
  一直望着程子农出了楼道,徐瑞阳仍然站在窗边,还捉到程子农向上张望的视线。他是故意的,特地探出手来一挥,明显发觉程子农表情有变,他心里发笑,回头却见平秋呆呆坐在沙发。
  终于想起被忘记的体温计,徐瑞阳随手推开粥碗,正要放去平秋耳边测一测温,平秋却偏头躲开了。
  徐瑞阳皱眉疑问:“干什麽?你别乱动,如果体温还是高,我直接带你去医院。”
  这下,平秋总算安静坐着,任凭他测温。
  温度还在三十八度多,徐瑞阳想劝平秋去医院挂个水,可还没开口,就听平秋小声问着:“你和修远,有没有联系?”
  徐瑞阳手一紧,温度计握在掌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干嘛问我,你想知道,自己找他。”
  “我见到他了。”
  “在哪儿见的?”
  “上海。”
  “我听说了,他实习在上海。你们见面了?”
  “嗯。”
  “他和你说什麽?”
  平秋情绪明显低落下来:“他还是很生气的,我和他说,也说不通……你知道他这两年都做了什麽吗?可不可以告诉我?”
  “不可以。”
  “……”
  “你们不是分手了吗?他既然都不想理你,你又何必关心他?”徐瑞阳嫉妒得发笑,“徐修远就让你那麽放不下?”
  作者有话说:
  徐瑞阳、程子农相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