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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高烧导致精神不济,平秋呼吸沉沉,默然望着对面的徐瑞阳,用混沌的大脑思考着他抛来的问题。尽管不愿意承认,但徐瑞阳说得不错:当年率先妥协,主动提分手的是平秋,现如今因为两三句冷嘲热讽就弃械投降的也是平秋。说到底,是平秋先出尔反尔,不怪徐修远指责,徐瑞阳鄙夷。
  “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徐瑞阳几乎被气笑,“我就是不明白,徐修远到底给你灌的什麽迷魂汤,明明他也有错,你为什麽宁愿把错全部往自己身上揽,给他留个清静?平秋,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随便问问。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这两年,我有空就来看你,以前几次,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关于徐修远的事,今天这麽问,你们在上海是不是发生了什麽?”
  “没有,我们就是见了一面。”
  “他和你说什麽了?”
  “没有说什麽。”
  “是他来找你的?”
  “我们是偶遇。”
  “怎麽会这麽巧,你确定不是他故意?”
  “这些问题有什麽重要的,”平秋坦白,“我其实只是想和他说两句话,没有别的意思。”
  “你这样的反应,骗得了谁。”
  “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徐瑞阳嚯地站起身,面向窗户而站。他努力扼住情绪,半天才道:“一样都是分了手,你对我爱答不理,对徐修远呢,你那麽关心他,你真的敢说一句你放下他了?”
  “不是已经说明白了吗,”平秋安静道,“我们还做朋友,你也同意的。”
  “我每次来找你,你不清楚?”
  “别说这个。”平秋抗拒。
  “为什麽换成徐修远就可以?”
  “……你和他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他年纪比我们小,不管怎麽样,他还是你弟弟。”
  “徐修远今年二十一岁了!不是十一岁。他早已经是成年人,只有你还把他当小孩看。”
  平秋想要反驳,可嘴唇张了又张,还是没能开口。
  “更何况,你们之间已经没有可能。如果你还有点理智,还算清醒,就应该狠下心来,彻底把他抛开,”说着,尽管不情愿,但徐瑞阳还是道,“就算是作为朋友,我也希望你能过得更好,而不是继续在过去里打转。”
  慢慢拢住面前的热水杯,平秋低声说:“我知道。”
  冬日季节,日落很早,守着平秋吃过粥后睡着,徐瑞阳快步下了筒子楼。同行出差的助理已经在楼下等得打瞌睡。
  上车前,徐瑞阳抬头看了一眼平秋家的方向,那里窗户紧闭,窗户后面也没有出现他幻想中的身影。蓦然有些失落,但也不过一些,他忙着驾车前往机场,繁忙的工作让他连一次偷闲都显得心事重重。
  驶过市中心,城市四处流光溢彩。徐瑞阳望着那一连串繁忙的街景,倏然想起两年前的冬夜,南方罕见地下了雪,他站在家里二楼,俯视着被关在家门外的徐修远。
  和平秋分手以后,徐修远确实休了学,被徐向楠带回林县养伤。但不过两个月,他就开始收拾行李,预备赶回北京。徐向楠哪里不知道他是急着再次摆脱家里的监视,她发怒,锁门,断了徐修远的学费生活费,甚至连让徐修远退学的狠话都说了一遍又一遍,徐修远却仍然我行我素。
  机票太贵,他干脆改坐绿皮火车。闷热的夏季,离家那天没有人送行,徐修远单手拉着行李,一条胳膊还挂在胸前,走得无声无息,头也不回。徐瑞阳直到在第二天的饭桌上才听说徐修远已经离开。
  徐向楠一贯心狠,说到做到,当真不再提供徐修远上学所需的任何费用。徐瑞阳开始不以为意,认定徐修远从小八面玲珑,遇到困境,总有同学朋友能帮忙,再不济还能打工兼职,总不会饿了自己肚子。
  但当方海昌一天悄悄告诉他:据孙祺妈妈孙菲说,孙祺开始确实想借些钱给徐修远,解他的燃眉之急,但徐修远拒绝了,包括其他同学的好意,他一概不收,徐瑞阳这才有些惊讶。与此同时,孙祺背地里打听来,徐修远似乎尝试过各种赚钱的方法,小到倒卖商品,大到炒股炒期货。他胆大妄为,什麽都敢做,什麽都能做。
  不过有关徐修远的这些经历,大多是徐瑞阳从他人嘴里听来的不知道第几手消息。孙菲和徐向楠关系亲密,常来为她转述徐修远的情况。徐向楠起初非常抗拒,但毕竟是亲生儿子,她渐渐也愿意静下心来听两句。跟着,徐修远偶尔也会拨两通电话给家里报平安。
  原以为远距离能够渐渐消磨母子间的罅隙,徐向楠本以为徐修远这是妥协了,服软了,直到那年除夕夜,他顶着漫天的雨雪匆匆到家。将近两天一夜的路程,方海昌见他风尘仆仆,带回来的行李只是薄薄一层,好奇问一句是不是列车晚点。徐修远却慢慢拍着肩膀大衣上的雪点子,平静地回答说他是绕了路,先去看了一眼平秋。
  那时徐瑞阳正坐在饭桌边,听闻,眉头不由得狠狠一跳。他格外不理解地望向徐修远,却看他笔挺挺地站在家门口,行李没有放下,肩膀和头顶都沾着化成了水的雪渣。方海昌站在他身边,神情紧张地拉着他的胳膊,要他赶快否认,和妈妈道声歉,母子俩好好说话。但徐修远不为所动,他直视着徐向楠,说他没有撒谎,为什麽要否认和道歉。
  看到这儿,徐瑞阳不由得别过头去。果不其然,母子战争再一次一触即发。他听着客厅的争执声,推开椅子上了二楼,回到卧房。
  兄弟俩的房间靠近,就在隔壁。徐瑞阳很久没有回过家,本以为除夕夜走个过场,在陌生的冷冰冰的卧房里睡上一觉,明天照旧是一家人貌合神离,父母离心,兄弟相对。就是可惜了那桌热腾腾的年夜饭,方海昌从买菜做菜到上桌,几乎花了一整天。
  卧房没有开灯,徐瑞阳就坐在床边,听着楼下传来的声响。
  记不清过了多久,争吵声突然消失,偶有两声方海昌的劝慰,却始终没有徐向楠和徐修远的动静。有些犯瘾,徐瑞阳摸摸口袋,又起身去翻外套,陡然想起自己这半年一直在戒烟,于是不耐地踢了脚床缘,走去窗边,想要开窗叫冷风吹个清醒。
  跟着,他看到被关在门外的徐修远。
  这年除夕,的确不是一个好兆头。徐向楠先是收到乡下来的电话,几乎每年都在大女儿家守岁过除夕的老太太今年不想再奔波,索性不来了。再是天气预报说夜里雨夹雪,往年都来串门的亲戚朋友也都没了声音。
  家里的年夜饭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徐向楠硬下心肠,不许方海昌放小儿子进家门。方海昌好言好语地相劝,但仍然抵不过徐向楠心狠。而徐瑞阳,他在窗边站到半夜,直到夜里雨雪由细密密转成纷纷扬扬。
  夜里过了零点,徐修远在门外陪家人守过今年的除夕夜。凌晨三点钟,他拖着湿透的行李,阔步走上离家的大路。
  自那之后,徐修远再也没有回过家。
  登机前,徐瑞阳犹在出神。助理喊他回魂,还笑说他每回来这儿见故人,不是春风得意,就是受挫气馁,今天的情绪倒奇特,好似失魂落魄。徐瑞阳笑笑不作答,心里却想:失魂落魄的人何其多,不过是今天多了他一个。
  这夜,平秋正熟睡,听见家里有声响,起来一看,居然是刘晨晨正在厨房为他热稀粥。见他醒了,刘晨晨还抱歉地冲他打个手势:“我敲门没有人应,就拿你的备用钥匙开门了。你不要骂我,我是怕你在家烧糊涂了都没有人知道。”
  “没关系。你怎麽知道我备用钥匙放在哪儿?”
  “那张柜子的夹缝里咯,你上次拿过,我看到的。”
  “哦,我不记得了。”
  “别管了。你先去洗漱,然后过来吃东西。你是不是一天没吃东西了?我给你打电话也不接,妙灵说你只有今天上午吭了一声,后来给你发消息啊你也不回复,”刘晨晨拽长了打底衫的衣袖,捂在粥碗边,然后动作飞快地将热粥挪上饭桌,“嘶——好烫。你待会儿等粥冷了再喝。”
  平秋洗漱完,感觉精神好了许多。一测温,高烧渐退,这才觉得有些食欲。坐去饭桌边,对面是大口嗦粉的刘晨晨,他哭笑不得的:“你一定要对着我吃吗?好香。”
  “我反正也是一个人,找你吃个晚饭,”刘晨晨吃得满嘴油腥,“不行啊?”
  “当然行了。其实我下午吃过东西。”
  “冰箱里那两碗粥啊?我看一份还有好多,好像没动过。”
  “那个是自己煮的。”
  “旁边那碗呢?”刘晨晨表情莫测,“你不说我也知道,程子农吧,是不是?我早说他对你有意思了,知道你喜欢吃大学城后面老街的粥,他绕那麽老远给你买来,你什麽想法?”
  “没什麽想法。”
  “没什麽想法是什麽想法?”
  “你不要悄悄打边鼓了,”平秋失笑,“我和程子农没可能的。”
  “怎麽就没可能了,”刘晨晨很奇怪,“程子农长得帅,说不定未来是大明星呢,而且性格好,还年轻,对你那麽体贴。虽然以前是你学生,但你们现在没关系了啊,我看着反正很适合你。你说,不喜欢他哪点?我都问过他了,他也是弯的。”
  程子农是不是同类,平秋一看就知道。但他拒绝的原因和这无关:“是我不适合他,可以了吧。”
  “不懂。”
  “那就不要懂了,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吃饭吧,别说话了。”
  刘晨晨呼噜呼噜地嗦粉,实际一双眼睛都黏在平秋脸上。
  被她盯得吃不下饭,平秋喝两口粥就开始笑:“你还是说话吧。”
  “程子农不行,是你不喜欢他这种类型的?”
  “我们换个话题。”
  “不要,我就要问这个。”
  “……算是吧。”
  “那好办啊,我单位有位教钢琴的老师,其他方面就不说了,重点就一个字,”刘晨晨一敲筷子,“帅——特别帅,是个混血儿呢。”
  平秋埋头喝粥,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刘晨晨推销她的混血同事。刘晨晨去年年中跳的槽,但没有跳多远,只是从教培转做了素培,目前就职于一家新锐艺术培训机构。平秋偶尔会听她说一些来校培训的学生们的趣事和八卦,倒觉得刘晨晨似乎挺喜欢这份工作。艺术机构除了开班为高考艺术生集训,同时还开设兴趣班,刘晨晨介绍的那位男同事就是一位海归钢琴老师。
  基本把自己对这位姓华的男老师,从姓名外貌到人品学识,还有工资情况,能知道的细节,刘晨晨都打听得七七八八。直说得口干舌燥,她兴奋地问平秋感觉如何,有没有兴趣和人家见个面。见平秋好似神游,她不满地拍拍他的胳膊:“你在不在听?”
  “在听。”平秋回魂。
  “感觉怎麽样?这位很抢手的,开始我还以为他是直的,和他聊过两次,还吃过一顿饭,结果人家当时就告诉我,他喜欢男的。我还问他呢,是不是他们搞艺术的多是这种取向。”
  “还是算了吧,太麻烦了。”
  “这有什麽麻烦的,”刘晨晨瞪他,“我其实早和他提过你了,他对你挺有兴趣的。你要是点头,我给你们中间搭个线,你们一起见个面,或者吃个饭,先当朋友认识一下,有什麽大不了?”
  “我觉得这样不太好,”平秋犹豫,“我也没有准备。”
  “这有什麽好准备的!还是说,你其实没有忘记前任?”
  “……”
  “被我猜中了?”刘晨晨恨铁不成钢,“你们既然都分手了,你干嘛还想着他。我记得都有两年多了吧?你这两年,别说谈恋爱了,连个新朋友都不认识,干嘛,你给你那个弟弟守活寡呢?”
  “别这麽说。”
  “让我别这麽说,你别这麽做啊。不是有句话说,想要忘记前任,摆脱失恋的痛苦,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就是开始下一段恋爱。你为上一段感情冷静的时间也够久了吧?应该接受新的人了。”
  平秋抓着汤匙,拿起又放下,汤匙接触碗壁发出叮咚的声响。他好似欲言又止:“我还没有考虑好。”
  “没什麽好考虑的,”刘晨晨说,“你不可能等他一辈子啊。谈恋爱应该是让你觉得高兴,让你有期待的事,不是像现在这样,每天都痛苦,像在学苦行僧。你不难受吗?”
  “……”
  “如果你真的还没打算清楚,那就先见一面?做个朋友,这总可以吧?”
  先前徐瑞阳的话语响在耳边,面前是满脸鼓励的刘晨晨,平秋想了又想,终于点头:“好吧,我试试看。”
  “这不就好了。”刘晨晨目的达成,笑出两颗虎牙。
  还以为夜里的约定只是漫长的前奏,哪知道刘晨晨动作居然那麽迅速。没过两天,平秋正在生活馆上班,她传来一条餐厅定位,附言说这是华璋——那位混血钢琴老师——预定的餐厅。约定时间即是第二天的傍晚,恰好周日。
  在此之前,平秋和这位华老师只在网上礼貌性地聊过两回。平秋不大会说话,那位华老师似乎工作也很忙,两人的时间总是错过,这回面对面吃饭,确实是一个相当大的跨步。
  约定当天,平秋照旧提前出发。有几次前车之鉴,这一次,平秋没有向陈小艺她们透露任何一点消息,加上那回他去上海,回来发现她们似乎已经能够脱离他的指挥来安排店里事项,平秋渐渐放下心来,慢慢将店里的事情都分类安排给几位年轻店员。
  大概是顾忌彼此第一次见面,华璋很有心,预定的是市中心一家新开业的西餐厅。记着对方学钢琴,又是海归,还是混血儿,平秋在出门前很是费了一番心思。衣服挑挑拣拣,不能太随意,也不能太郑重,最后挑的是件单薄却挺括的黑色大衣。他在寒风呼啸的街头奔波时,居然有种被赶鸭子上架,去面对一位等待已久的相亲对象的紧张感。
  等到碰面,平秋不得不再一次承认刘晨晨的眼光。
  也许是混血的缘故,华璋样貌相当英俊,而且身高将近一米九,平秋被他起身一握手,心下一抖,华璋握在他指尖。
  平秋忍不住脸红:“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你那麽高。”
  华璋爽朗一笑,说话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因为身高,我以前还被拉去练过篮球。”
  “你的中文很好。”
  “晨晨没和你说吗?”
  “说什麽?”
  “我是中国人,”华璋比了比自己的脸,“我爷爷是英国人,但是我从小在中国长大,也要学外语的。”
  “原来是这样,”平秋很不好意思的,“我来之前还以为要和你说英文,挺紧张的。”
  “其实我英文也不太好,初中学英语,常常考试不合格。”
  明知华璋是故意说笑,平秋见他脾性随和,原本紧张局促的心情渐渐放松。两人相谈甚欢。
  饭毕,平秋落后华璋一步,两人一道出门。华璋推开餐厅门,侧身请平秋先行。平秋见状急忙跟上,向他道谢,却听华璋问:“冒昧问一句,你为什麽喜欢低着头?”
  “有吗?”
  “嗯。你说话习惯看着对方眼睛,但是多数情况,你喜欢稍微低着头,”华璋说,“我只是好奇问问,如果你认为我冒犯了,你可以不用回答。”
  “这没什麽。我可能是习惯了吧,看地上,会比较有安全感,不会被绊倒。”
  “是这样吗,那我试试看。”说着,华璋学起平秋低头走路,结果险些撞上路过的行人,还是平秋顺手将他一拉。
  “看来我不太行,”华璋笑着说,“有点难。”
  这顿饭吃得双方印象都不错。夜里刘晨晨来检验结果,她兴致勃勃地问平秋感觉如何,平秋思考两秒,答得模棱两可:“他蛮幽默的。”
  “那算喜欢?”
  “没到那个程度。”
  “那是什麽程度?”
  “我们才见了一面,不想那麽远的问题。”
  “华璋就比你坦诚多了,他说你挺可爱的,就是不太爱说话,”视频里,刘晨晨正在敷面膜,说话含糊不清的,“我都帮你打听过了,华璋以前有过两个男朋友,一个是以前中学时候的初恋,还有一个是他留学那会儿的同学,反正都断得挺干净的。我和他做同事那麽久,没见他有什麽花边绯闻。”
  “你这麽直接打听他的私生活,会不会被别人误会?”
  “还好吧,同事的八卦,我不打听,也会有别人说啊。大家不都这样嘛,背地里议论两句。”
  “我觉得这种事还是顺其自然吧,有缘分的总能走到一起,揠苗助长也没有用,”平秋看眼时间,“快十一点了,你睡吧,明天不是还要上班?”
  “也是,那挂了吧,”刘晨晨靠近手机,又乍然顿住,“对了,还有句话我得提醒你。”
  “你说。”
  “其实我觉得你也明白。”
  “什麽?”
  “程子农啊,他喜欢你,你知道吧?”
  “……知道一点。”
  “我一开始是觉得你既然都恢复单身了,正好有个程子农喜欢你,看上去应该也是你喜欢的类型,所以我就多管闲事了,答应他,有时候会帮他说两句话,结果现在又多了一个华璋,”刘晨晨也有些头疼,“反正我不管了,让他俩争去吧。你看着考核考核,挑个比较喜欢的?”
  “你从哪儿看出来程子农是我喜欢的类型了?”平秋叹气。
  “那你上一个……就,差不多啊。”
  “……这不一样的。”
  “反正都是男人嘛,喜欢哪个挑哪个,多两个备选的也没关系,”刘晨晨发自肺腑道,“如果我是你,我就一三五谈一个,二四六谈另一个,周日就空着,一个人过。”
  “你怎麽那麽贪心啊,”平秋被逗笑,“快去睡吧。”
  视频挂断前,刘晨晨还在强调让平秋时刻记得反馈他和华璋的感情进度,她信心满满地充当军师,保管平秋这次恋爱是稳中求进,进中甜蜜。
  平秋和她说一会儿话,直到睡着都脸上带笑。可凌晨两点又醒来,他下床喝水,家里没有开灯,还被椅子绊了下脚。平秋按按眼睛,祈祷明天晚上自己不用再失眠。
  接下来一周,平秋和华璋在网上聊天的次数越来越多,几乎隔天就会找机会碰一次面。虽说通常情况都是华璋主动找话题,但平秋没有抗拒,两人相处得还算融洽。刘晨晨预感这次有七八成的几率能成功,平秋却总觉得自己的位置不对,好像坐在一块歪斜的跷跷板上,他坐得太靠后,有种莫名而强烈的失重感。这让他每每面对华璋时,总是有些说不出的局促。
  这晚,平秋受华璋邀请,参加他三位学生的小型钢琴演奏会。所谓的演奏厅很简陋,只是市里一所成人大学的小礼堂,平秋和华璋并肩坐在台下第四排,前后零星坐着几位观众。
  见平秋好奇地左右张望,华璋忽然对他附耳。忽略平秋一瞬间的躲闪,他轻声道:“这些都是我找来的托儿。”
  平秋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半边耳朵在升温:“也是你的学生吗?”
  “有两三个,其他的还有机构老师,附近摆摊刚收工的店主,还有几个是我都不认识的陌生人。”
  “你是从哪儿找来的?”
  “不知道,我在门口填了张传单,说今晚有钢琴演奏会,他们自己就来了。”
  “你安排在这里,还找陌生的观众来,是想给学生练胆?”
  “嗯。他们到时候还要面对考官,未来可能会面对更多的观众,刚开始都会害羞,害怕忘谱,错音漏拍,但是胆子这种东西,练练就有了。”
  眼见舞台侧面走来一个年轻女孩,平秋忙坐直了:“开始了吧?”
  “对,她是第一个。”
  瞥见平秋似乎很紧张,两手攥着,搭在膝盖,华璋觉得他好玩,又靠近说:“等结束了,我带你上台,也让你试试看?”
  平秋急忙摆手:“不用不用。”
  “嘘,”华璋把手指一竖,“开始了。”
  出乎平秋预料,华璋这三位学生表现优异,并没有他所谓的怯场。但等礼堂里的观众渐渐散尽,平秋走下台阶,却听其中一个女学生正笑着原地跺脚,仰着脸冲华璋告密,说她上场的时候两腿发软,中间甚至连着弹错两个音。
  华璋说:“只有这些?第三段和第四段中间,你多空半拍,如果反应再慢一点,直接整段垮掉。你现在还可以在这里说说笑笑?”
  女学生立刻敛了笑脸:“我知道了。我回去再练一百遍。”
  直到学生们各自拎起背包下台,又等华璋记录完每位学生的问题,平秋才故意制造出一些小小的动静。华璋收起平板,忽然一招手,居然真的兑现承诺,他牵着平秋,带他走出舞台两侧悬挂的红色幕布,慢慢走到舞台中间去。
  礼堂的聚光灯还没有关,平秋站在舞台正中间,好似被无数的光源笼罩着身体。他感到脸颊发烫,手脚好似都没处摆放,只好求救地望向华璋,却是看他一笑,紧接着人就被他牵到舞台靠侧面那架钢琴前。
  他们并肩坐在琴凳,华璋演奏着某首平秋陌生的钢琴曲。同时,他一心二用,告诉平秋,这架钢琴其实普通而廉价,十年前一万出头的价格,调了无数次音,有时手指力道放得太轻柔,琴键会发不出声音,反之一用力,琴键就像在底下藏着狂风暴雨。
  当——
  尾音起落,平秋被震得头皮发麻。华璋看着他,忽然说:“你是不是就是那个琴键?”
  冬夜常有小雨,华璋撑伞送平秋走出校门。不过一小段路,平秋仍沉浸在先前那段琴音,目光凝在华璋线条锋利的侧脸。
  突然被推了推小臂,他猛然惊醒,望向前方,惊讶道:“子农?”
  告别华璋,平秋走进程子农的伞底。成人大学距离平秋住处足有十多公里,华璋走前询问他们是否需要搭顺风车,平秋婉拒,转头望向程子农,却发现他神色古怪,眼里好似有千言万语。
  万幸赶上最后一班地铁,程子农始终跟在平秋身后。一直到下了地铁,走出站台,平秋伸手试探,提醒他收伞,程子农才合拢长柄伞,和平秋并肩回家。
  “刚才那位,也是你的朋友?”程子农问道。
  “是朋友,怎麽了?”
  “但是我听刘老师说,你们在恋爱。”
  “……还没有影的事。”
  “你喜欢他?”
  “……”
  “你愿意给他机会?”
  “这种事应该是我的私隐吧。”
  “我只是很想知道,你在这件事上究竟是什麽看法。”
  “你今天怎麽了,”平秋停步,“怎麽说的话都怪怪的?”
  “我想你应该是知道的,秋老师,”程子农神色认真且平静,“我喜欢你。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不可以正式追求你?或许我算不上太好,但是假如你愿意,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
  “你这样的眼神,是同意,还是拒绝?”
  “为什麽突然这麽说?”
  “对你来说是突然,但对我来说,这是我准备了很久,想要对你说的话。”
  “可是,”平秋迟疑许久,“我没有你想象得那麽好。”
  “你好不好,不是靠你来说,是要看别人的。我认为你很好,”程子农坚定道,“我很喜欢。”
  虽然早对程子农的情意心知肚明,但像现在这样,把这点情意掰开了,摆到台面上来,却是在平秋的意料之外。平秋心乱如麻,不知如何作答,一时间沉默下来。程子农也不催促,只是和他对面站着,神情专注地望着平秋。
  好半天,平秋在他的眼神施压下败下阵来,委婉道:“你给我一点时间。”
  “我会给你时间,”程子农说,“那麽你能不能也给我一点时间?”
  后来平秋回想当时的场景,总有些后悔自己太呆了,明明可以解释得更清楚,但在程子农那双眼睛底下,他居然就像被糊住了嘴唇似的,说不出多重或多冷漠的话。
  说给刘晨晨听,刘晨晨大胆猜测他是不是其实对程子农也并不是没有感觉,也许以另一种身份相处一段时间,他们的关系会有质的飞跃。
  平秋不知道该为她的乱点鸳鸯谱做些哪样的评价,但出于各种原因,他开始尝试用另一种眼光看待程子农。两人虽说仍然关系淡淡,但程子农比起以前的守规矩,显得主动很多。同时,程子农也清楚平秋没有斩断和华璋的联系——毕竟只是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
  也不知道陈小艺是从哪儿听来“平秋答应和程子农交往”的消息,平秋这天进店,她呜哇乱叫着扑过来,对平秋嘘寒问暖的,其实是想从平秋嘴里撬出一些有关他和程子农交往的细节。她为自己的火眼金睛而沾沾自喜,哪料到脑袋被轻轻拍了一掌。
  平秋无奈地看她:“不想要薪水了?”
  陈小艺很委屈:“我是关心你嘛,问一问都不行?”
  “那你是从哪儿听来的?如实交代。”
  “没听来,我看到的嘛。前两天,你们两个人一起吃火锅,我路过看到的。”
  “你和别人说了?”
  “和妙灵她们说了,算别人吗?”
  “别再外传了,我和子农就是朋友。朋友一起吃个饭,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陈小艺连忙摇头。
  “那就好了,上班吧。”
  乖乖转身走远,才两步,陈小艺又回了头,冲平秋认真道:“老板,你们真的很配,而且我知道,程子农是真的喜欢你。”
  平秋一愣,跟着笑了笑:“快去干活。”
  按照原来的安排,平秋今晚应该和华璋去剧院看音乐剧。但由于学生临时改课,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放了平秋的鸽子,约定下一次再去。华璋对这场音乐剧心心念念,平秋倒是无所谓,本来以为又得提早离店,把剩下的杂物活都交给陈小艺她们解决,这下时间空闲,他动作慢悠悠的,偶尔看一眼正趴在地上给猫猫拍视频的许妙灵。
  大概两三个月前,许妙灵向平秋提议在网上开一个猫哈生活馆的视频账号,有空可以放一些猫猫的短视频上去,对扩大店铺的知名度很有效果。平秋对这些不太熟悉,看许妙灵有想法,干脆放心让她去做。
  前些天一问成果,许妙灵说那个视频账号目前已经有上万粉丝,视频播放量都不错。想来店里客流量稳步上升,其实许妙灵的视频账号功不可没。甚至连华璋都看过两个视频,其中一个,许妙灵拍的是平秋给一只小橘猫洗澡。华璋把视频递给他看,平秋看到自己很难为情,有些脸红,华璋笑他太腼腆,对待动物却是非常温柔。
  夜里九点,天气恶劣,这两天常有小雨,寒气入体,这时段基本没了客人。平秋干脆提早关门,还叮嘱陈小艺四人回家路上千万注意安全。
  顶着小雨回家去,远远望见沿路跑来一道身影,平秋看清来人后,停下脚步。
  程子农冻得鼻头通红,把捂在棉服里的糖炒栗子递给平秋。无意中手指互相碰了碰,平秋发现他两手冰冷,嘴唇也冻得发白。
  他有些不理解:“这家炒货店离得很远,在你学校那边吧。你下了课跑过来的?跑得那麽远,天又冷,这是做什麽啊。”
  “你上次去,不是说这家糖炒栗子最好吃吗?”程子农说,“我下课的时候,刚好看到这家还没关,今天天冷,你可以趁热吃一点。”
  “你不用这样。”
  “我愿意的。”
  “但是你这样,我会有压力。”
  “你喜欢吃这家的栗子?”
  “我是喜欢,但是……”
  “那就够了,”程子农笑笑,“我就是想送你一袋糖炒栗子,不需要你回报我两袋还是三袋,或者说来绑架你接受我,我就是想对你好,就这麽简单。”
  怀里揣着那袋依然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平秋真是还也不是,接受也不是。程子农送完栗子,赶回学校还有一段路程。他本来想再送平秋到家楼下,平秋怕他赶不上宿舍门禁,还是拒绝了,催他赶快走。临走前,程子农告诉他,他后天有个平面拍摄,如果平秋愿意,他可以带他去摄影棚参观。平秋不置可否,只以时间紧张的理由催他赶快动身。
  直望着程子农跑远,平秋将怀里那袋栗子往上掂了掂。纸袋的开口稍稍一松,一股香酥的热气扑面来,平秋嘴馋地抿了抿嘴,偷偷将手指伸进纸袋,好似被那股热气裹着手指尖吮了一口。
  慢吞吞地往家去,平秋没能忍住,在路上就剥了颗栗子吃。遥遥望见筒子楼底下的路灯旁站着个人,他没有在意,绕过围栏,径直上了楼。
  上了一阶,又忽然停住了,平秋站在原地,足足迟疑半分钟才转过身,就这样怀抱着一袋热腾腾的糖炒栗子,和路灯下的徐修远打了个照面。
  这次不过半个多月没有见面,但不知道为什麽,给平秋的感受居然比之前的两年多更要长久。
  徐修远沉默地站在那里,两手空空的,不像来做客。他在温度零下的冬夜里冻得脸色惨白,浑身似乎湿透了,路灯一照,两边肩膀甚至闪着雨雪化作的水渍。
  平秋怔怔望着他,半天才想起走近询问:“你来找我?”
  “我等你很久,”徐修远开口时声音沙哑,“来和你道歉。”
  十点多钟,平秋领着徐修远找了附近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捷小宾馆。他在前台付过钱,取了房卡,带徐修远上楼,进到房间,闻到一股潮湿的霉味。心底小小的犹豫因此扩散一圈,但平秋不愿意带徐修远回家,总归他也是留不久的,跑来这里是心血来潮,大概明天一早就会离开,不如将就一晚,还能省点钞票。
  平秋把之前在前台一并付账的两瓶矿泉水放在桌前,回过头,就见徐修远正在脱衣服,大衣底下居然只有一件薄毛衣。毛衣也湿透了,他想接着脱掉,又因为手指被冻僵,怎麽也捋不起衣摆,于是自然而然将求救的目光投给平秋。
  但平秋避开了。他装作没有发现徐修远的意图,只是距离他远远地站着,手掌撑在窗沿,一会儿又收回,碰上衣袋里热乎乎的糖炒栗子。他清醒少许,说道:“你就在这休息一晚吧,我们这里治安不错,晚上应该不会有危险。”
  余光瞥见徐修远正在走近,平秋心里振起警铃。他甚至做好抵抗的准备,谁知徐修远居然转身就在床边坐下。平秋一颗心吊起又放松,放松又紧缩,他开始为自己这种应激性的反应感到厌倦,索性逃为上计,留下一句“好好休息”便转身要走。
  奈何房间狭窄,他擦着徐修远的膝盖走过,就是被忽然握住右手,都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放手,”平秋沉声说,“我要回家了。”
  “你都没有听我说一句话,就打算要走?”
  “那你说吧。时间不早了,说完就赶快休息。”
  “对不起,”徐修远抬头看他,“我之前和你说的话,都是我冲动了,口不择言。我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
  “……没什麽好道歉的,都过去了,我也不在意。”
  “我有很多话想说,但是碰到你,就不知道该怎麽开口了。我说的话很伤人是不是?对不起。”
  “快休息吧,我得走了,”平秋轻轻挣开他的手,却发现徐修远虽然力道不重,却捏得他很紧,“你松手,我真的要走了。”
  “我很想你,”徐修远蓦然道,“但是一见到你,就突然开始忘记应该怎麽和你说话。我想说的话不应该是那样,我只是想说,我们好像分开太久了。”
  “……没关系,我原谅你了。你不用自责,这就算是我们互相交代,以后也互不相欠吧,”平秋说,“你说的意思我都明白,我也接受了,所以你以后不用来找我,我们就到这儿吧。”
  徐修远一言不发,忽而用两手握着平秋的右手,不顾他挣扎,慢慢捏着他柔软的手掌心。
  “你有你的工作,我也有我的生活,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今天我带你来这里是最后一次,我想你懂我的意思。既然大家都不开心,那就别再坚持了,”平秋狠心道,“你明天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我很冷。”徐修远说。
  “……”
  他轻轻捏着平秋的手指,由掌心慢慢捏到手指尖,每一根关节都有他流连。末了,他低下头,将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