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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过去和徐修远相处的那些时间,平秋渐渐也能把他的脾气琢磨透五六成。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徐修远在扮可怜,他三更半夜跨城跑来,冻得手脚冰冷,面色惨白,那也是他自作自受,平秋本身不用为这负一点责任。徐修远已经是成年人,应当为他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
  这麽劝慰自己,平秋将手用力一抽,徐修远握了个空,登时僵在原地。
  “时间真的不早了,”平秋低声道,“我明天还有工作,先走了。你自己晚上注意一点,假如身体不舒服,那就赶快回去吧……我们也别再见了。”
  说完,他跨过徐修远挡在中间的右腿,径直离开。关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徐修远,发现他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低着头,又突然侧身倒进床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露出的半截脚踝,皮肤冻得青紫。
  宾馆的电梯脏污而老旧,下楼时还咯吱咯吱地响。平秋一颗心都跟着这阵动静不住地发跳,尤其电梯门开,甚至没有和地面平行,平秋正在神游没有留意,险些踩空跌跤。
  电梯门旁即是宾馆前台,一个戴老花眼镜的老阿公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看电视。先前平秋进门付账时,前台还是一个年轻小伙,他随口一问,那老阿公笑呵呵地说先前坐前台的是他大孙子。女儿女婿出门办事,这两天就孙子坐白天,他坐夜里,凌晨再换班。
  老阿公还热情地问平秋是不是要开房,见他摇头,又从抽屉里翻出一次性纸杯,转头给他倒杯热水,絮叨着今夜又湿又冷,问他怎麽不回家,一个人在这儿闲逛。平秋没有聊天的欲望,回不过两句话便安静,坐在靠门的折叠椅上望了会儿外面的雨景。手里热水很快转温,他慢慢地抿,偶尔看一眼墙上的电子钟表。
  热水喝尽,雨还没停,平秋不欲再逗留,将一次性纸杯揉成团,丢进垃圾桶。他向前台老阿公道声谢,然后说再见。
  老阿公笑着与他告别,忽而电话声响,平秋不打扰他,正打算冒雨下台阶,就听老阿公慌张地反问:“哪里坏了?我们下面都有电的,肯定不是跳电了……空调坏?我看看,你哪个房间的,怎麽会坏的?那你等等,我马上找我孙子来修。”
  挂断电话,老阿公着急忙慌地起身出门,见平秋还站在门边,他拉着平秋请他帮忙看一看店,他马上回家找孙子,路不远,就在后面那幢居民楼,真不知道好端端的空调怎麽会失灵,坏就坏在家里没座机,他背不下孙子的手机号码,只好亲自跑一趟。
  平秋看他着急,点头答应。望着老阿公撑伞走远,他重新坐回门边的折叠椅,门外小雨仿佛有见大的趋势,他将拉门稍稍关紧一些,拉门上印着一张红底白字的“住宿”告示,把他原本宽阔的视野拦腰截断。平秋飘飘乎想着:不知道究竟有哪些房间坏了空调。
  过了大约十分钟,老阿公的孙子冒雨跑来。雨天脚步打滑,他迈上台阶时差点滑倒,平秋吓得起身要扶,就见他惊魂未定地攀住拉门。发现窘态被第二人目睹,他耳根也红了,不好意思地擦擦脸上雨珠,嘟哝一句“雨真大”。随即,他在隔壁的小仓库里拖出一袋工具包,刚一扛上肩膀,又突然一定,他左右打个转,挠挠头,脸上再度浮起红晕。平秋从他的动作里觉察出他可能也不比他年迈的爷爷懂得多少修理空调的技能,另一方面,徐修远那双青紫的脚踝还在眼前浮现。
  最后,平秋思考片刻,还是起了身:“你好,你记得我吗,我之前在你这里开过一个房间。”
  “哦,我记得,怎麽了?”男孩茫然。
  “我现在进不去,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借我一下备用房卡。我朋友还在房间。”
  “你不能找他?”
  “他没带手机。”平秋编了个谎。
  大概是看平秋一派斯文,男孩也没有多想,将备用房卡一递,他又说:“这个房间可能空调也是坏的,他们那半边好像是一个电闸。你们稍微等等,我去看看。如果不行的话,我再找人来修。不好意思啊。”
  “好,麻烦你了。”平秋接过房卡。
  话说得不错,房间空调果然没有反应。平秋一进门就叫一股冷风吹得牙齿打架,这才发现房里不知道什麽时候开了窗,雨丝飘在窗沿,沾湿了窗边的小圆桌。他三两步走去关窗,连窗帘也拉实,再回过头来看床上,徐修远裹着被子侧躺,身上还穿着那件湿毛衣。
  一时有些迟疑,平秋看徐修远已经睡着,不欲吵醒他,就在一边的椅子边坐下。等待的时间总是长久,平秋冷得一直发抖,他轻轻搓着两手,不见生温,就把双手在胸口一抱,尽量把自己缩起来。他也不敢坐得太靠后,因为之前下雨开窗的缘故,椅子湿了大半,他只能虚虚坐在靠前的一点空间,同时还要踮着脚以保持重心。
  好似被低温冻得思绪迟缓,平秋不记得过了多久,房间空调滴的一响,他赶忙起身找遥控器,不在一边的床头柜和电视柜,他又轻手轻脚地转去徐修远那边找。
  遥控器果然放在床头,离得徐修远的脸很近。平秋伸手靠近,似乎都能探到他的鼻息。徐修远闭眼睡着,甚至头发都是湿的。
  温度调得越高越好,平秋只求房间能尽快升温。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背,青紫一片不说,像是长了几块几块的斑。他搓搓手背,往手心哈了口气,接着重新坐回那张半湿的座椅,预备再等十分钟,假如空调不再跳闸,他就该走了。
  “外面下雨了?”这个时候,徐修远突然出声。
  惊讶于他竟然没有睡着,平秋闻言下意识转头望向窗外:“一点点。”
  “我以为你走了。”
  “他们说有些房间的空调坏了,我上来看看。”
  “难怪,”徐修远撑着胳膊坐起身,胡乱捋了捋头发,“总觉得不舒服。”
  “不过现在已经修好了,我刚刚调的温度,可能要过一会儿才暖起来,”话说到这儿,平秋自说没有再停留的理由,“那这样,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不能留下来?”
  “时间很晚了,我不想打扰你。”
  “我很不舒服。”徐修远说。
  平秋脚步一顿,回头只见他正拥背坐在床头,脖颈和耳朵都有些发红,说话语气也平静而小心翼翼。出于正常的关心,平秋反问:“怎麽了?”
  “衣服湿了,我没有换洗的,黏在身上很难受。”
  “你可以脱掉,房里有空调,不会冷的。”
  “但我还是觉得很难受。”
  “空调温度太低了吗?我已经调到最高了。”说完,仿佛是迫不及待想要证实他说言非虚似的,平秋忽然感觉有些闷热,后背如同针扎,有些密密的汗意。他问:“需要调低一点?”
  “你会错意了,”徐修远说,“我的意思其实是,问你能不能留下来。”
  “我以为我之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连认真坐下来把话说清楚的时机都没有,这怎麽能算说明白了?”
  “那你想怎麽样?”
  “你留下来。”
  “你现在就可以说。但你也知道,”平秋尽量心平气和,“老是追究以前的事,很没有意思的,我知道我的问题,也能理解你的想法,但是过去就是过去了,现在不是演电视剧,生活是往前看的,我们没有必要总是追着以前的事自惹烦恼,你说对吗?”
  “对,道理是这样,”徐修远应得果断,“但对我不适用。人活在世上,满打满算活一百年,总应该有一点放不下的东西吧。你可以学会往前走,但是反过来,也总有人舍不得。”
  “你还那麽年轻,不会停在这里的。你现在舍不得,放不下,可能是因为我们分开的时间还太短,也可能是我们之前一直没有说清楚,”平秋试探着微微走近,“如果是这样,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谈完以后,你应该回去继续念书,过你的生活。这样可不可以?”
  徐修远没有说话,只是掀开被子,坐在床沿。见状,平秋走去先前那张座椅,还是只占前面一小块面积的坐姿,稍许犹豫后,他先开口:“你想问什麽?或者想说什麽,都可以。”
  “不是应该你先说吗?”徐修远反问。
  “好,那你想听什麽?”
  “你想过我吗?”
  “……”
  “我只想知道这个,”徐修远直视平秋,口吻好似乞求,“不要骗我,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有过吗?”
  “想过,”平秋坦诚道,“开始的时候经常想,因为觉得对不起你,很内疚,所以总会想起。时间久了,其实就还好。”
  “有多想?”
  “这种问题有意义吗?”
  “对你没有,但我很在乎。我想知道,在我最痛苦的时候,你到底在想些什麽,是因为摆脱我觉得痛快,还是说,你和我一样,其实也会难过。”
  “每段关系结束,每个人都会觉得伤心,这是人之常情,没什麽奇怪,也没什麽特别的。不单单是你,还有你哥哥、路洋,就算是你妈妈,我和他们有过任何一种关系,一旦结束,我都会很难过,人心是肉长的,这没有什麽大不了。”
  “你想把我从你的特别级,踢到普遍级?”
  “我只是想说,我们的关系很平凡,拿起和放下都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没有必要去执着这些问题,别把它看得太重。我都能学会,你那麽聪明,一定也可以。”
  “我理解,但是我做不到。”
  “你尝试过吗?”
  “当然。如果我能做到,我早在十几年前,突然发现喜欢你那时候就可以放下你,”徐修远说,“平秋,你好像没有把我的话当真过。我喜欢你那麽多年,如果早可以忘记,我又怎麽会和你走到这一步?”
  蓦然语塞,平秋望去徐修远的眼睛,转移话题道:“其实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你到底为什麽会这样?我是说,你究竟是像你说的喜欢我,还是只是因为我当时和你哥哥的关系,让你觉得不舒服?”
  “这种话谁告诉你的?”
  “我只是想知道。”
  “徐瑞阳,对吗?”徐修远靠近一些,将双手轻轻放在平秋膝头。他装作没有发现平秋那一瞬间的躲闪,仍旧平静问道:“他是不是和你说,我会关注你,甚至追求你,只是因为我不甘心,嫉妒你和他关系更亲密,所以这麽对你?”
  “他不是……”
  “我承认,”徐修远截走话头,不顾平秋满脸的惊愕,果决道,“我是嫉妒他,高考结束来找你,这都是我提前准备好的。这有什麽关系,被他知道和被你知道,这只是时间问题,我问心无愧,没有什麽不能承认的。”
  “那段时间,我经常收到徐瑞阳以前那个号码的电话,也是你?”
  “是我。”
  “……为什麽?”
  “我说了,我嫉妒他。要说亲密,我们一样是一起长大,不过是因为他和你同岁,你们共同话题更多,你当他做朋友,所以你们在一起。那为什麽我不可以?我也会长到你们的岁数,你一样可以喜欢我,事事以我为先来照顾我,为什麽我不可以?”
  “你是什麽时候打算来找我的?”
  “高考前。”
  “你撒谎。”平秋微微把他的手一推。
  “那你认为是什麽时候?”
  “我能知道多少?对你的事,从来都是你说,我听,无论你说什麽,说多少,我一点怀疑的念头都不会有,因为我信任你,我觉得你没有理由对我撒谎。”
  “你也说了,我没有理由对你撒谎。”
  “但是你做的事,每一件都让我觉得莫名其妙。”
  “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麽会有这样的想法?”徐修远说,“因为你不再信任我了,无论你是听了徐瑞阳的话也好,听我妈妈的话也罢,在除了你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里,你最不信任的就是我。你宁愿相信我接近你,编谎来哄骗你是为了报复徐瑞阳,你都不敢相信我对你是真心诚意。”
  “我不知道,真话假话,我分不清楚。”平秋有些疲惫。
  “如果你分不清楚,为什麽不来问我?我们在一起一年,不过因为一点细枝末节上的问题,你就把我打在底下再也不能翻身,这对我公平吗?”
  “其实,其实我想问的不是这些……”平秋很茫然,仿佛自己又在无意中跑进了徐修远的语言迷宫。他害怕自己下一句话又会像以前那样迅速投降,于是连忙摇摇脑袋,将思绪重新引回最初的话题:“现在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你不要再说了。”
  徐修远稍一皱眉,又即刻恢复:“好,那这回轮到你了,你想问什麽?”
  “我没有想问的。”
  “礼尚往来,你应该尊重我。”
  目光在他脸上顿了顿,平秋后知后觉徐修远的双手不知道从什麽时候起竟然把自己紧紧握着。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往后一坐,意识到裤子被沾湿的刹那,平秋被徐修远用力往回一拉。
  “别后靠,会撞到头。”说完,徐修远好似贴心地收回手。
  平秋立刻将双手在膝盖上蹭了蹭:“没骗你,我真的没有什麽想问的。”
  “你不在意我这两年是怎麽过的?”
  “我知道你过得很好,”平秋避重就轻道,“学校很看重你,何孝先和原酆对你也很好。你未来会大有作为的,我知道。”
  “没有了?”
  “没有了。”
  “你难道以为你一个晚上看到的,听到的事情,就能概括我过去的两年?”说着,徐修远忽然起身,走去捡起那两瓶没有开封的矿泉水。
  平秋看到他饮水时上下滚动的喉结,眼神定了定,又飞快移开。
  一口气喝完半瓶,徐修远摸了摸额头,似乎感到少许不适,但他没有在意,接着说:“我为什麽会找到原酆,何孝先和你说过吗?”
  “他说原酆很器重你。”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我平白无故的,为什麽要去找原酆?”
  “他没有说,我也不想知道,这不是我想关心的事,”平秋再次强调,“你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吗……是不是可以到此为止了?”
  “我们连最要紧的话都没说,哪来的到此为止。”徐修远嘴唇沾湿,他浑不在意地用手背一抹,倒显出一点幼稚的孩子气。
  平秋理解他的言外之意,但也确实不想再继续和他纠缠,因而道:“我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
  “我们的关系最近才刚开始,和他在一起,我不用去考虑自己和他相不相配的问题,这让我很舒服,至少比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舒服,”平秋不躲不闪地对向徐修远的眼睛,没有任何迟疑,“我挺喜欢他的,也想和他往下发展。今天送你,是出于我们以前的朋友关系,我把你当弟弟,除这个关系以外,其他也没有了。”
  “你会背着现男友,和你的前男友来开房?”徐修远低声笑起来,偏偏笑不及眼底,“你好大方。”
  “如果他想知道,我会把事情原模原样地告诉他。”
  “他叫什麽?”
  “这和你无关。”
  “看来他也很大方,就算你心里还有人,都愿意和你在一起。”彻底敛起笑意,徐修远面无表情道。
  “我说了,我把你当弟弟,仅此而已,”平秋不甘示弱,“如果你要把我的好心当作是我余情未了,你大可以这样想,和我也没有关系了。”
  “你忘得掉我?”
  “总能忘得掉的。就算当年我那麽爱你哥哥,现在我不也把他放下了,”平秋平静道,“你也不会是例外的。”
  言尽于此,平秋自认已经把话说明白,跟着站起身,拍拍打皱的衣角,又说:“这次应该不会跳电了。我真的该走了。”
  擦肩而过时,徐修远似乎想伸手握住平秋的胳膊。平秋却一闪肩膀,低声说:“别碰我。”
  徐修远的手顿在半空,直望着他这次头也不回地开门离开,半晌才往后一靠,倚在桌边。胸口情绪在翻涌,他久久望着前方出神,跟着狠狠踹了一记床脚。
  这一夜,恐怕两人都不得安睡。
  天蒙蒙亮,平秋早早醒了,正洗漱时,发现凌晨时分徐修远发来一条短信。他本来已经准备左滑删除,但一看内容,踌躇片刻,还是去衣柜取了一件偏厚的旧毛衣,裤子和棉袜也各带一份,接着匆匆跑去便捷宾馆,正好碰见那位老阿公的孙子在门口伸胳膊锻炼。
  他给徐修远回过短信,说自己把换洗的衣裤放在一楼前台,待会儿会有人给他送上门,至于衣裤也不用再归还。结尾,平秋好心加上一条:注意安全。
  送完衣服,平秋心头大石终于落地。没有急着回家,他绕路过两条街去摊点买些早饭,一连迈过三家,有位面熟的中年妇人还冲他招呼道:“今天买那麽多,家里有客人啊?”
  平秋这才发现自己手里已经提满几大袋,他表情有些僵硬,怀疑是天气太冷,冻得无关麻木。他笑笑道:“是啊,买得比较多。我不要饺子了,给我拿一袋豆奶吧。”
  可以说是满载而归,平秋有些苦恼,计划着这堆早饭恐怕得今天三餐才能解决。
  上楼发现家门口坐着个刘晨晨,平秋停在楼边,仰头看她,惊讶道:“怎麽这个时候来找我?”
  刘晨晨斜挎着小包随地而坐,屁股下面垫着张鞋盒。她正困得直打哈欠,口齿不清地说:“给你送东西啊,晚上我们单位团建,估计赶不过来。我同事一次性囤了特别多水果,有冬枣啊,脆柿啊,车厘子,反正多得多。我也买了一堆,分你一点。”
  “这哪是一点啊,”平秋看眼她怀里抱的纸箱,“那麽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那不是还有你店里的妹妹,你们五张嘴还吃不完?”坐得腿麻,刘晨晨起身时还有些站不稳,“我都等你半天了,敲门不应,进去看看你不在家,我又关门出来了。你去哪儿了?”
  “买早饭去了。”
  “你是不是绕了东面那条路?”
  “是啊,你看到了?”
  “我就说,我开车过来的时候,在巷口那家小宾馆门口看到一个人,背影特别像你,我还不敢确定。你这麽一说,那肯定是了,”随平秋进门,刘晨晨将纸箱往鞋柜上一放,转头仔细看了看平秋,“你没事跑宾馆干嘛?而且黑眼圈那麽重,昨晚做贼去了?”
  “没有,”平秋随口道,“送一个朋友去住房。”
  “哪个朋友?”
  “……你不认识的。”
  “不对,你的表情不对,”刘晨晨把住他的肩膀,眯着眼把他打量,语出惊人,“你这个表情就像是背地里私会情人被捉奸。说,到底是谁?”
  “真没谁。”平秋好笑。
  “我才不信,你这个反应反而说明是我猜对了,”刘晨晨绞尽脑汁来回猜想。骤然间,她灵光一闪,表情立刻一冷:“别告诉我,是你那个好弟弟。”
  “……”平秋真不知道该不该夸她才思敏捷。
  “真的是他?!”刘晨晨气得一炸,“他不是吧,你们不是都分手了,他还来纠缠你?!他在哪儿,那家便捷宾馆是吧,你等着,我立马去找他。”
  哪猜到她是这个反应,平秋忙把她一拉:“你要做什麽?”
  “他来纠缠你啊是不是,还把你骗宾馆?他想干嘛,占你便宜啊?他要不要脸!”
  “你别生气,他没把我怎麽样,我们就是聊了会儿天,其他什麽都没做。”
  “你现在还护着他?”
  “没有护着他,”平秋觑她,“倒是你,为什麽这麽生气,他哪里得罪你了吗?你们应该没有很熟啊。”
  “我是说你啊!你到现在还没放下他?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不是都分手了,八百年都没见过面了,你还管他干嘛,他给你钱啊?”刘晨晨恨得口不择言,“早知道你还喜欢他,我和陈小艺吃饱了撑的给你介绍对象!我是工作不忙啊还是吃多了盐咸的,走开!”
  平秋来不及反应,刘晨晨已经生气暴走。玄关那麽窄点地方,她搡开平秋的肩膀就往外跑,楼道里传来噼噼啪啪的脚步声,留下平秋一个满脸迷茫地站在原地,难以消化她那些气冲冲的恶言。
  可当平秋才把那箱水果依次塞进冰箱,楼道里那阵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又响了。刘晨晨气势汹汹地杀到门口,瞪着平秋问:“你干嘛不来找我?”
  “我以为你在生气。”平秋气弱。
  “我生气,你不会解释?”刘晨晨烦得原地打转,“你干脆气死我算了。”
  “不知道你为什麽生气,我也不知道应该解释啊,”平秋劝道,“你先进来吧,外面多冷啊。”
  刘晨晨猛的一下坐进沙发,抱胸问道:“你说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你想知道什麽?”
  “你床头那堆东西。”
  “床头?”
  “那堆安眠药,”刘晨晨喉头一哽,“……还有抽屉里那几张诊断单。你什麽时候生病的?”
  “生病?”平秋愣住,“我没有生病。”
  “你还想瞒着我?那几张诊断单,什麽焦虑症、抑郁症,你从来都没有说过。还有那些安眠药,你吃了多久了?你睡不着精神不好,干嘛不跟我说啊。”
  “我不是……”
  “要不是那天我喝醉了,睡在你家,你打算什麽时候告诉我?我看你永远都不会说,你到底当不当我是朋友?”话说着,刘晨晨又着急,“你旁边还放着那个人的照片!你不说我也知道,当年你回来,我看你就不对劲,是他对不起你,是不是?结果他现在又来纠缠你!”
  “所以你这段时间才常来找我,就是怕我想不开,还一直撮合我和别人?”平秋无奈笑笑,“既然那些单子你都看到了,怎麽不问我?”
  “吓都吓死了,谁敢问你啊,万一把你刺激了,你一下子想不开怎麽办?”刘晨晨别扭道,“我知道你可能还放不下他,那换一个人,你也能转移注意力。”
  “可是你既然都看到那几张诊断单,为什麽没有注意时间?”
  “什麽时间?”
  平秋起身走进房间,在床头抽屉里翻出压在底下的几张诊断单,他递给刘晨晨:“你看一下抬头,这是两年前的单子了。”
  “……”刘晨晨一下子失掉声音。
  “还有那些安眠药,我开始是有一些入睡困难,精神也不太好,所以我去看医生,偶尔吃一点。”
  “那你的病呢,现在还有吗?还吃药吗?”
  “不吃了,怕上瘾。至于你说的病,其实只是轻度焦虑,没有到严重的地步,”平秋诚实道,“我那时候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点问题,所以立刻去看了医生。后来决定开店,也和这些有关。医生建议我找些事情来做,让自己忙起来,没有时间去钻牛角尖,时间久了,我也觉得自己健康很多。”
  刘晨晨嘟囔:“那就是我多管闲事了?我还特意找陈小艺帮忙,她撮合你和程子农,我撮合你和华璋,原来就是我俩在自作多情……你放在抽屉里的照片呢,这你总不能说是我误会了吧?”
  想起那些和徐修远的合照,平秋吐出口气:“都已经结束了,我和他不会有结果的。”
  “那你还去找他?”
  “总要大家把话说开吧,不去面对,心里那个疙瘩才是真的解不开。”
  “照你的意思,你确确实实不在乎他了?”刘晨晨有点担心,“我对你还是放心不下,周末吧,我陪你再去检查检查。不是说有些情绪病,平常都是看不出来的,万一连你自己都没发现,那怎麽办。”
  “不用担心了,我现在很健康。”平秋笑笑。
  “真的假的,你心里不舒服就一定要说出来,都可以和我说。”
  “我保证。”
  “……那最好了,我把你当朋友,你可别瞒着我,”刘晨晨皱眉,“说真的,我觉得你会生病,就是因为你太敏感了,像个青春期高中生,背地里撕被角咬枕头,还以为自己演电视剧呢。”
  平秋自认理亏,对她的挖苦不做反驳。
  不过话一说开,这些天压在心头的压力顿时消散,刘晨晨豁然开朗。她赶着时间在平秋这里蹭口早饭,跟着蹬蹬跑下楼,坐进车里刚发动引擎,瞥见筒子楼边的巷口有道身影,看着有些眼熟。但等她将头探出窗外往后看,那地方已经没了人。她自言自语两句,再一看时间,哀叫一声,赶忙发车。
  而在楼上,平秋将那堆诊断单收拾整齐,塞进书桌旁的小书柜。整理到那堆被刘晨晨误会的照片,随手翻一翻,都是当年平秋和徐修远的合照。平秋承认,最开始,他确实需要依靠这些照片来寄托思念,但后来他有意不再多看,照片都塞在抽屉最里面,久而久之,竟然也忘了还有这堆旧物。
  最后,平秋将照片都塞进一张布袋,拉紧封口,接着将布袋放进收纳盒,盖上盖子。
  收到徐修远的回信是上午时分,平秋正在和许妙灵一起清点这周的进货单。短信内容很简单,只是两个字“谢谢”。平秋瞟过一眼,不打算回复,刚把手机放去一边,手机又是一振。
  徐修远:我明白你的意思。昨晚来找你,我本身是想道歉,加上我遇到一些困难,心情不太好,所以没有顾及你的想法。
  话只说到这儿,平秋以为他还有下文,但徐修远迟迟没有传来第二条。
  大概是见平秋出神太久,许妙灵轻轻推他一下:“老板,你怎麽了?”
  “没什麽,”平秋把手机塞进衣兜,“我们之前说到哪儿了?”
  “什麽都没说呢,你一直在看手机。”许妙灵看他表情不对,也没有多问。
  或许是有意想证实自己确实已经开始放弃徐修远,平秋渐渐学着投给他人更多的注意。比如,他不再拒绝华璋的几次邀请,偶尔也会主动提出见面。虽说两人喜好不太重合,但好在也没有多排斥。几次相处下来,华璋表面风趣幽默,私底下却还有些孩子脾气的幼稚,尤其他做事进退有度,平秋喜欢和他相处时的舒适。他们默契地不去提这段关系是否应该更进一步,只是以朋友自处,因而彼此自得。
  这天,平秋早早答应华璋去他们艺培学校看学生演出,说是每学期的期末大戏,从剧本、演员到导演都是学生亲自操刀,质量谈不上多好,总是免费吧,就当打发时间。演出晚上六点准时开始,在这之前,他们还能去附近的饭铺吃个晚饭。因此,天还没暗,平秋已经让华璋接走。
  陈小艺见了,唉声叹气的。被许妙灵搡一把,问她做什麽,陈小艺说:“早知道我就不帮他的忙了。”
  “帮谁忙?”
  “程子农啊,我本来以为他和老板认识那麽久了,他又喜欢老板,说不定被我撮合撮合,也能在一起呢。那以后等程子农出名了,我们不就能掌握第一手消息?”陈小艺撇嘴,“谁知道被人捷足先登。”
  “你就是为了拿消息,才撮合他俩?”许妙灵吃笑,“看你那出息。”
  “也不全是啊,我没那麽贪心。我也是担心老板,当时晨晨姐说得那麽严重,谁知道老板还是个痴情种呢……”
  话没说完,陈小艺又被许妙灵搡了搡肩膀。她嘟囔一句干嘛,转头就见程子农大步走来,惊得她立刻噤声,真不知道该不该和他说实话,告诉他,他想找的平秋早被另一位追求者接走,开的还是辆奔驰小跑。
  来艺培中心确实是平秋头一回,可惜刘晨晨今晚不当班,早已经和其他女性朋友下班潇洒。
  坐电梯上楼,华璋为平秋介绍,原来这整一栋楼都属于他们学校范围。除了第五层的宿舍,二层至四层是授课教室,话剧演出则在二层的大影厅。
  他们在粉刷得五彩斑斓的设计楼层间穿梭,学生们也才吃完晚饭在休息,有些路过时会和华璋打招呼,发现他背后的平秋,还会好奇地多看两眼。
  平秋一路看来墙上张贴的电影海报相框,影厅门口更是有一大面软面墙,钉的是历届学生的小组作品。其中,平秋一眼看到去年的“最佳影片”,海报中间靠下,学生还特意注明“感谢华璋老师”。
  华璋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解释说:“学生找不到演员,我友情出演了一下。有机会放给你看?这部听说拍得很不错。”
  “好啊。”平秋欣然答应。
  他们进去得不算晚,但影厅已经挤满学生。平秋这才发现,原来华璋在这群学生堆里很受欢迎。艺培不比教培,学生大多活泼而大胆,有起哄的,有冲华璋吹口哨的,更有甚者直接问华璋这回带的是谁。他们似乎都知道华璋的情况,因此没有在意平秋的性别,只是对他们默认的关系感到莫名兴奋。
  领着平秋走去最后第二排靠走道的位置,华璋安排他坐里面,继而说:“你不用理他们。”
  “没关系。”平秋笑笑,示意无妨。
  前排有学生不住地往后看,华璋问他做什麽,学生笑嘻嘻地问:“我是不是太高了,挡到你们了吧?不然我们换个位置?”
  平秋立即明白他说的是自己,有些难为情地摆摆手。学生怂恿着没关系,反被华璋用折了几折的宣传单拍了记头顶。学生马上安静,还冲平秋合掌摇了摇。
  见状,平秋问华璋:“你平常很凶吗,学生好像都很怕你?”
  “有些学生你不管教,待会儿他们就能跳到你头上来,”华璋凑到平秋耳边说,“所以等戏结束,我们慢点走,省得他们偷偷在门口堵人。”
  “慢点走,不是正好被堵上吗?”
  “等会儿和你说。”说完,华璋似乎看了看平秋,眼里带笑。
  耳朵有些痒,平秋忍不住揉了揉,发现自己原来耳根通红。
  这场期末大戏的话剧名是《马路边的最后一夜》,学生演员都表演卖力,只是连平秋这个外行人都能发现剧情勉强和节奏拖拉的毛病,可想而知,这场话剧最后被点评得一文不值。
  按理说像这种期末演出不会安排老师点评,奈何这回校长在场,几句批评,台上已经有学生低声啜泣。
  平秋看了于心不忍,华璋倒笑了,小声说:“你那麽心软,以前怎麽当老师?”
  平秋也小声答:“太严厉的话,对学生也不好啊。”
  “严师底下出高徒,人的潜能是要逼出来的,不进则退。你啊,就是太好说话了。”
  “也没有吧。”
  华璋却笑着看他一眼。
  大戏落幕,又熬过半个钟头的专业老师的批评和督促,终于发话解散。学生们哗啦起身,鱼贯而出。平秋则听华璋的话,乖乖坐在原地。期间不少学生来问他们怎麽不走,华璋随口两句打发。
  直到学生散得差不多,只剩前排还有两三位老师在收拾东西,他看一眼时间,忽然牵起平秋,带人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出门却没有照来时的路返回,华璋说:“我的琴房在三楼,带你去看看?”
  平秋没有拒绝。事实上他也没法拒绝,华璋虽说是邀请,实际已经带他进了侧边的电梯。
  三楼应该是音乐生的专区。除了有两间教室分给摄影班,余下的都是格子似的琴房,和几间更大的美声教室。
  华璋的琴房在靠边第二间,开了灯,里面空间狭窄,大概只够两三个人并肩过。一架黑色钢琴倚墙放,华璋拉开琴凳,率先坐下,又让平秋坐在他身边。他翻找起一边架子上零散的琴谱,忽然翻出一首《绿袖子》,他笑笑,说是今天白天一个刚学琴的小妹妹在练的谱子。
  接着,华璋捉住平秋,捏软他紧张的手指,要他像握鸡蛋似的把手搭在琴键,大胆试试。
  平秋哪里知道什麽姿势适合握鸡蛋,因此手腕绷紧,紧张得手指都在抖。
  “你放轻松,不要那麽用力。”华璋慢慢按着平秋的手腕,教他卸下力气,轻轻地往下按。
  骤然一声响,平秋又惊又羞:“我没有学过,真的不会。”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从小没有念过任何兴趣班,在平秋乐趣贫乏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是一些呆板的冷冰冰的成绩。也羡慕过现在的小孩大多有一技之长,平秋猜测华璋这次之所以带他来琴房,大概是记得他有一次无意中提起自己少年时的遗憾。
  可惜平秋是个笨学生,在耐心的华璋老师面前更是无所适从,嘴里小声念着“哆来咪”,平常还算灵活的手指头却像榔头似的往下敲。
  平秋窘迫得一张脸都红透了,生怕华璋笑他太笨。练习许多遍,总算能把“哆来咪发嗖”弹得清楚。平秋惊喜一抬头,正要向华老师邀功,却见华璋神情认真,不知道盯他看了多久。
  跟着,华璋忽然一倾身,在平秋嘴边吻得很轻柔。
  “你很可爱,”华璋这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