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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时间过了九点半,靠近侧边电梯的门已经全部上锁。听说前段时间夜里有小偷在附近店铺徘徊被抓,这下通往楼梯的安全通道也被锁链扣得很紧。没有办法,华璋只能带平秋返回正门,赶在门卫锁门的最后两分钟离开学校。
  走前,门卫还问里头有没有学生。华璋说看到有两个女生在三楼琴房,可能是为了跨年夜的演出在准备。门卫听了就要去催,华璋却说那两个女生他认得,跑省会来集训住宿的外地学生,练完琴就回五楼宿舍,应该没有问题。
  也看到华璋背后跟着个男人,面孔很陌生,很安静地站在一边听他们说话,门卫原本想套近乎招呼两句,但仔细一看那人表情,好像很奇怪又很尴尬似的,想了想还是闭了嘴。
  夜里满城霓虹,华璋驱车送人回家,把车停在距离猫哈生活馆不足两百米的路口。
  冬夜寒意逼人,车厢打着热气,玻璃窗很快团起薄薄的雾。平秋解下安全带,但始终没有说要下车。华璋一样一言不发,平秋很快明白他们到了开诚布公的时候,因此静静等待着华璋的问责。
  却没想到华璋开口的第一句话是道歉:“刚才我没有先征求你的意见,冒犯到你,对不起。”
  回忆起在琴房,平秋忽然被他亲在嘴角,短暂的惊愕后那番应激反应,在华璋看来有些夸张,但同时也让他明白:原来平秋根本没有做好接纳他的准备。
  虽然始终尊重平秋,但他的反应实在太过伤人,更和华璋以为的进度岔了节奏,因此他斟酌一番后又道:“可能是我对我们的关系预估出了错,我错误地接受了你的信号,如果你觉得不适应,我们可以重新考虑一下我们这段关系。当然,你有任何的看法,也都可以告诉我,这毕竟是我们双方的事,应该互相尊重。”
  手指慢慢挠着膝盖,平秋听得明白,华璋这是在以他们交往这件事对他下最后通牒。
  之前那个吻来得太突然,平秋当场没有防备,可现在一想,照常规流程,对两个关系暧昧却尚未戳破窗户纸的人来说,这样的肢体接触更是一种催化剂,平秋接受,即同意他们确定关系。
  不如少年相恋时总爱做些套路化的仪式,成年人之间的相恋相伴通常更像是种沉默的交易,有时是取悦身体,有时是交换情意和利益。很显然,华璋是成年人,是一个成熟体贴还有一些浪漫的男人,他的社交触角碰到平秋,释放过信号,于是他向他接近。这没有错。错的是平秋,比如他明明是个完完整整的成年人,却好像总在肖想做一个幼稚天真的小孩。
  思绪百转千回,平秋终于停下抓挠膝盖的手,回道:“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我没有准备好。”
  “在你看来,我们这段关系适合发展到什麽程度?”华璋问。
  “和你做朋友,我觉得很舒服。”
  “意思是你更倾向于我们的关系停留在朋友?”华璋很直接,“是我前面的态度让你误会了吗?我这段时间和你相处,我以为我们是在互相了解,和增进感情。你是认为我们一开始的走向就错了,还是这些天相处下来,你认为我们更适合做朋友?”
  “你很优秀,各方面条件都非常好,只是……”
  “只是不适合你?”华璋笑笑,“我能感受得到,你对我并不是没有感觉。我大胆猜测,希望你不要介意。晨晨说你前两段感情都不太顺利,现在会犹豫,是和这个有关?”
  “也许吧。”
  “和你一样,我也谈过两次恋爱。初恋是中学,我先是意识到性向,后来在学校社团组建的乐队里和对方遇见。毕竟是第一次恋爱,分手很惨烈,加上受到同学和老师多多少少的歧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会自我怀疑。”
  “你走出来了?”平秋问。
  “当然,”华璋点头,“大道理我想没有必要多说,所有人都明白,多说无益。包括我们现在的情况,如果你暂时不打算开始一段新的关系,你告诉我,我可以理解。”
  平秋犹豫着:“我不想骗你,和你同处,我的确觉得很放松,很舒服,我也知道你愿意花时间和我相处,有你的目的。”
  “接下来呢?”
  “其实晨晨说错了,我一共谈过三次恋爱,不怕你笑话,结局都不太好。老实说,我觉得我可能不适合恋爱吧,对在这种关系里寻找自己位置的事,我很不擅长,所以每一次,都会闹得彼此不愉快。”
  “我不觉得你是那种不会处理关系的人。”
  “和你这一段,我不就没有处理好吗?”平秋自嘲,“说到底,应该是我向你道歉。”
  “你何必要给自己那麽大压力?”华璋说,“都是成年人了,如果合适就相处,不合适可以分开,你宁愿抱着这麽大的包袱去适应一个人,不如不要。就像你在商场挑衣服,从来都是衣服适合你,而不应该你来适合衣服。”
  “你不怪我?”
  “没这个必要吧,”华璋笑道,“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把话说明白。你还有继续和我接触的打算吗?如果没有,到时我把时间适当地匀给其他人,这样不算背叛吧?”
  平秋知道这是华璋在给他递台阶,他们都不愿意这段关系变得太尴尬,便也笑笑说:“当然了。如果你找到你喜欢也适合你的朋友,我一定会祝福你。”
  “可以,那我们就达成共识了?”华璋说,“尽力相处,暂不越线,这期间如果有意外情况,保持透明?”
  “你不介意吗?”
  “没什麽好介意的,恋人做不成,朋友总可以做吧。老话都说‘多个朋友多条出路’,我不嫌朋友多的。”
  “华璋,你人真的很好。”平秋真心诚意地夸道。
  “停,这时候就别给我发好人卡了。”
  平秋一愣,莞尔而笑。
  下车时,华璋又喊住平秋:“跨年夜,你有空吗?如果暂时没有约会,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
  “去哪儿呢?”
  “山上,和几个朋友。”
  “露营过夜吗?”
  “不过夜,应该就在露营地办个篝火吃个饭,”华璋说,“一般除夕春节在家过,像跨年夜这种时候我们都是和朋友一起。假如你觉得不自在,可以拒绝我,不勉强。”
  “我怕你的朋友会不自在。”平秋有些心动。
  “他们都很好说话,其实他们带过来的有些人,我也不认识。大家聚在一起混个热闹而已,你来吗?”
  “好啊。”
  “那后天见?”
  “后天见。”
  目送华璋驱车驶离,平秋摸摸头发,转身往店的方向走去。这会儿时间已经很晚,街边只有少数店铺还敞着大门亮着灯,包括猫哈生活馆也已经过了营业时间,平秋检查了两边的卷闸门,确定锁得好好的,才返身往家走。
  正值冬天,天黑得早,天气又冷,平秋顾念店里四位女生家里都住得不算近,坐公交或骑车回家都要好一会儿,而且最近晚上大多没什麽来客,他干脆把打烊时间提到九点。备用钥匙交给许妙灵,她做事井井有条,人也稳重,平秋很放心。
  在家洗漱完上床,平秋收到储缇微的视频邀请,两人就着今年春节的安排聊了一聊。
  按储缇微的打算,她准备赶在春节前买票来平秋这里找他。除了武馆授课的工作,储缇微这两年也打过很多零工,赚的钱除了部分自用,其余的都用来还债。她平时不声不响,但心里傲气,答应徐瑞阳是每月还钱就一分不少,有时候甚至会比原定的数额还大上一些。这笔欠款的数目对徐瑞阳来说,可能都比不过他工作室的日流水,可对储缇微来说却很沉重。平秋理解她,欠钱的感觉不好受,早一点还清,人也早一点轻松。
  平秋对储缇微春节想来投奔自己的提议表示非常欢迎,每回过年,他也不过是一个人在家吃饭,店员有家,朋友有伴,他更不会主动提出谁来陪伴,兜来转去,居然还是只有他和储缇微相伴过年。
  听平秋提起那年除夕,储缇微自然而然地想起那年还和平秋是情侣关系的徐修远,但她懒得去问,平秋的感情与她无关,她对平秋的想法不过是希望这个朋友可以过得更高兴一点。她少有关系持久的亲朋,平秋对她来说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朋友。
  正说着话,储缇微习惯性地摸了摸头发。平秋发现她好像特别喜欢短发,上半年本来已经养到下巴,她嫌弃头发打理起来太麻烦,索性随便找了一家标价便宜的理发店一捣。平秋看到她传来的自拍,差点就要报警。
  储缇微对发型外形这类的事情很少在意,向来主张舒适为主,加上她又清瘦,身高也拔尖,被误认为是男生也不是一次两次。上回刘晨晨不就以为储缇微是个男生,还旁敲侧击来问他是不是有了新男友。
  想到刘晨晨,平秋忍俊不禁,对储缇微道:“我有一个朋友,她太可爱了,不小心看到我以前的诊断单,还以为是我最近的单子,吓得一直给我介绍朋友。”
  “你接受了?”储缇微问。
  “算接受吗?她为了帮我,还特意去联系对方,她毕竟一番好意吧,我不能扫她的兴,”平秋说,“而且那个人挺好的,他学钢琴,现在在艺培中心做老师。”
  “你喜欢?”
  “不能说喜欢吧,觉得不排斥,就往下相处了。但是今天有点意外,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虽然他说没关系,还邀我后天一起跨年,但我想应该很难再深交了吧。”
  “你开心吗?”
  “开心什麽?”
  “和那个人。”
  “开心啊,”平秋微微一笑,“当然开心了。”
  然而开心才过一夜,隔天上午在店里见到精神不济的程子农,平秋那颗心又哐当一声砸了下来。
  程子农敲门进来前,平秋正坐在隔间那张方桌前做手写记录。他先是给程子农倒杯热水,又调整隔间暖气,看程子农仍然面色很差劲,可问他哪里不舒服,程子农却沉默着不说话。平秋不多问,想到外间给他再取一件毛毯来,谁料却在手扶住门把的瞬间被程子农从后环过肩膀。
  平秋下意识要挣,程子农却将下巴压在他发间,低声求道:“我想抱抱你,一会儿就行。”
  他的语调实在太可怜,平秋不由得有些犹豫。但思绪在脑海里争执过,他还是选择解下程子农的胳膊,转身面向他,问道:“你怎麽了?身体不舒服吗?”
  “你是不是不会接受我?”程子农注视着平秋。
  “到底怎麽了,为什麽这麽说?”
  “昨天我来找你,她们说你已经走了。”
  “我和一个朋友提前有约,四点半就不在店里。”
  “你接受他了?”
  “没有。”
  “你打算接受他?”
  “……”
  “你喜欢他吗?”
  平秋已经明白程子农的来意:“本来我是想找时间和你好好谈谈的,既然你问了……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我和你说希望你能给我一点时间?现在我考虑好了,子农,我不能接受你。”
  “为什麽?因为昨天那个人,还是上回在你家里的那个人?”
  “你说徐瑞阳?我和他只是朋友。”
  “昨天那个,你也说你们是朋友,”程子农眼底有血丝,“为什麽他们可以,我不行?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让你觉得不舒服?”
  “不是你的问题,”平秋叹口气道,“你对我来说,是朋友,是弟弟,是以前的学生……”
  “我已经不是你的学生!”程子农似乎很激动,“你不可以因为我曾经做过你的学生,你就永远把我当作孩子看待,更别说我们现在已经没了这层关系。是我哪里表现得太幼稚,才让你觉得我长不大?”
  “你理解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然呢,你是怎麽想的?”
  “我知道你已经成年,有你自己的想法。但是,你的想法和我无关啊。我和你再遇见,招你在店里兼职,都是因为我们以前做过师生,是靠这一点情意。如果是我平常对你说的话,或者做的事让你产生了误解,我可以道歉。”
  程子农肩膀一松,仿佛整个人都掉了下去。他低声说:“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麽时候开始喜欢你的?是高二上学期。我偷拿过你的证件照,拿过你的衣服,我知道我很卑鄙,但在那个时候,我不敢向你表达。我第一次喜欢人,对象居然是老师,还是一个男老师,我不敢说,怕你拒绝,又怕你不拒绝。”
  平秋沉下气来,安静聆听。
  “高三那年我很忙,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后来上了大学,和你更没有机会见面,我以为我早就忘记你了,直到和你再遇见,你一点都没变,在你面前我好像又变得像以前那样很胆小很软弱。我以为我是有机会的,”程子农盯着平秋,“你是不喜欢现在的我?如果是以前的我,你会不会喜欢?”
  “这就是你一直想对我说的话吗?我现在知道了,谢谢你。但是子农,我还是要说,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不能接受你。”
  “因为我年纪太小?”
  “……你知道为什麽的。我们在这层身份坐了太久,你对我来说只是学生,以后也不会变。我一直不知道该怎麽和你说,是怕伤你的心,但假如你的想法有那麽强烈,那我只能说,我真的做不到,”平秋温声而残忍道,“因为我对你一点喜欢的感觉都没有。”
  程子农临走时的神情还尚在眼前,把话说开,平秋内疚,但相比再悬着程子农的心,给他一些莫须有的期待,平秋宁可冒着两人绝交的风险和他说明白,因此倒不后悔。
  翌日即是跨年夜,陈小艺从早晨就炫耀她今晚的约会,好像是学生时期最亲密的朋友特意工作请假来陪她跨年,她喜不滋的,一整天都活蹦乱跳,早早向平秋请假,今天的工作只做到下午。
  一般来说,春节都要回家过,跨年夜才是年轻人约会庆祝的主场。席幼文夜里也有约,但她顾忌自己上班不过一个月,不好意思请假。许妙灵怂恿她去找平秋,安慰她,老板向来很好说话。但席幼文犹豫着不敢去。倒是邵冬双主动提了,问平秋今天能不能早点下班。
  平秋翻了翻今天的预约名单,下午四点往后就没有客人了,就算到时有突发情况,他一个人也能应付,于是挥手放行,女孩子们见状欢呼雀跃。
  宛如回到学生时期,临近放学时间,屁股挨不住座椅,谁都蠢蠢欲动。陈小艺都提前挎好包包,就等着四点一到,立刻直奔车站接朋友。
  平秋在隔间搬个箱子的工夫,四点刚过,门哗啦一声被人推开。陈小艺拉着席幼文,打扮得青春靓丽的,和平秋说拜拜,又说祝他新的一年身体健康,一切顺利,财源广进。
  被逗笑了,平秋反过来催她们快走快走。不过一会儿,邵冬双也来道别。平秋洗个手出门,店里只剩一个在前台清点名单的许妙灵。许妙灵是本地人,目前和父母一块儿住,跨年夜没什麽活动,看平秋还慢吞吞的,突发奇想问他今晚要不要和她一起吃饭。
  “可能不太行,”平秋为难道,“我也有约了。”
  “什麽啊,你们都有约会?”许妙灵嘟囔,“早知道我也找个朋友一起了。”
  “那你今晚怎麽办?”
  “回家咯,一觉睡到明年。”
  “你想和人出去吗?”
  “还好吧,不是很想,夜里太冷了,我怕冷,”许妙灵又问,“老板,你今晚和谁出去啊?上次那个奔驰小跑?”
  “奔驰小跑?”
  “就是前两天接你的那个。”
  “哦,是他,我朋友。”
  “你们倒好了,都有人陪,我还是赶紧收拾收拾回家吧,吃个晚饭就睡觉,明年再上班。”
  见她在前台收拾背包,平秋忽然想起什麽,快步走进休息室,从小冰箱里取出上午送来的冰激凌蛋糕。原来他是准备在店里大家一起庆祝跨年,蛋糕是提前预定,放在冰箱也忘了吃,这下店员都已经走完,一起庆祝是没法了,干脆送给许妙灵,还祝她新年快乐。
  毕竟是五人份的,蛋糕足足有八寸。许妙灵嗜甜,捧着蛋糕满脸感动,连夸平秋太大方,走前还隔着蛋糕用力搂了他一下。
  时间过四点半,平秋解决完店里的杂事,又清扫了地面垃圾,便收到华璋的催促短信。他锁上店门,放下卷闸门,而后低头整理围巾。远远传来引擎声,转眼间,华璋的车已经停在他面前。
  他们前往的露营地坐落在市东的山地,一路有标牌和工作人员指挥,华璋直接把车开到露营地,随后停车步行。
  这时已经天黑,平秋一下车就发现自己低估了山里的温度。尽管已经多加了一件外套,他还是叫迎面来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大概是见他表情不对,华璋叫住平秋,自己则返回车边,拿了一件大码的冲锋衣。平秋道谢,想接过自己穿,华璋看他穿得臃肿,索性将袖子撑开,像帮幼童穿衣服那样替他套上,还贴心地为他拉上拉链。
  虽然华璋早打过招呼,今天是朋友聚会,人估计不少,但平秋预想的顶多是三五个朋友,最多七八个。却没想到一道照面,他粗粗一扫,足有十多个——将近二十个陌生人。那麽多张面孔里,他只认得华璋,不由得步步跟着他,生怕被落下了,天又黑,他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
  这群人大多都是华璋的同学或同事,见他带了人来,理所当然地当作他的新男友,于是纷纷上来握手,好奇地问平秋,他们是什麽时候在一起的,怎麽保密工作做得这麽好,直到今天才带出来认人。
  平秋闻言摆摆手:“我们就是朋友。”
  华璋帮腔:“就是朋友,跨年夜无聊,一起出来露营看个烟花,不行?”
  问话的朋友笑着锤他一下:“行啊,怎麽不行。人多热闹,我还巴不得你一次多带几个朋友来呢。”
  但这不过是群体里加入新人时固定的问候,很快,篝火烧得旺盛,一群朋友闲聊的闲聊,吃饭的吃饭,甚至还有人带了乐器,吉他、提琴、手风琴,连萨克斯都从背包里取来。朋友鼓动着来一段,那人也不怯场,说来就来,看得坐在一边的平秋满脸好奇,眼睛都挪不开,都定在篝火旁那些陌生人的身上。他们背后是茫茫夜色,脚下是片片霓虹,他们这群人好似被裹在山间薄薄的雾里,自信,鲜活,还有些说不出的浪漫。
  “你想试试吗?”华璋突然问。
  “试什麽,他们那些吗?”平秋摇头,“我不会的,我对乐器一窍不通。”
  “口风琴呢?”说着,华璋像是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管口风琴。他随意将琴身在衣服上蹭蹭,接着放到嘴边,轻轻呼吸,悠扬的口琴声很快引起身边朋友的注意。
  他们都笑华璋玩突然袭击,但是多年的默契让他们合作无间,曲调渐渐重合,其余的朋友都跟着打起节拍来,更有的在随谱哼吟。平秋没有听过这首他们都熟悉的名曲,他看着华璋,又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山峦和城区,心头忽而泛起一阵酸意。说不清是什麽滋味,平秋只是很确定自己享受着这一会儿的惬意。
  之后还有人随曲跳舞。是个挽着头发的年轻女人,面庞清丽秀美,也不嫌冷,猛地脱掉臃肿的大衣,她随意舒展的身体在篝火映照下显得玲珑而曼妙,一众的观众鼓掌吹哨,待她旋转站定后忙给她披上衣服。
  也有其他节目,平秋旁观得津津有味,却见华璋忽然悄无声息地走远。他不放心地看一眼,然后跳下轿车后座,隔着几步的距离,跟在华璋身后。为防华璋不耐,平秋没有走近或叫住他。
  反而是华璋先停步,转身招手。平秋走近,和他并肩而立。
  望着远方的夜景,华璋问:“距离明年还剩最后二十分钟,你想做什麽?”
  平秋略加思索:“等?”
  “干等?等二十分钟?”
  “不然呢,你有什麽建议?”
  “没有。”
  说罢,两人相视而笑。
  之前活动有些冒汗,平秋把外套拉链往下松了松。这时感到少许寒意,他又把拉链往上拽,一直拽到最上面,凸起的前衣领压在他鼻尖,再折一折,折成中领式。
  显而易见的,华璋也拿这即将迈入新年的最后二十分钟没辙,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平秋不打扰他,两人默默等待着倒计时,身后不远处是朋友们或高或低的欢呼。
  蓦然间,平秋想起那唯一一次他和徐修远一起度过的跨年夜。
  大概恋人情浓时总爱幻想往后,平秋曾经计划过明年的跨年夜,后年的跨年夜。看似贪心,但他的愿望又极其简单,只是希望到那时候,他们还是可以两个人坐在一起吃顿晚饭,在城市的某处角落仰望着一年结尾的倒计时,许愿明年还能一起度过,就这麽简单。
  徐修远也笑过他的愿望单薄而普通,提议他们明年跨年可以去露营地过夜,搭一个帐篷,如果平秋想要,他们还可以躲进树林——平秋听得脸颊涨红,捂住徐修远的嘴就不肯让他往下说了,还反驳他说没有人会大冬天的上山露营,结果肯定不是冻得感冒就是发烧,何苦来的。徐修远不在乎平秋打破气氛,就抱着他,说自己只是喜欢和他藏在一个小小的帐篷里,只要挨得紧紧的,也不会觉得有多冷——
  “最后一分钟了。”
  纷乱的思绪被打断,平秋欲盖弥彰地摸了摸耳朵,随华璋看向他腕间的电子表。时间在跳闪,从六十秒流逝至三十秒,然后是二十秒,十秒。
  最后十个数,华璋轻声念着,平秋的心跳跟着提速。最后的三秒钟,他不由自主地念出声来。时间跳到最后一秒,平秋看向华璋,与他同时道。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须臾间的晃神,背后突然腾起烟火绽放的爆炸声。平秋立刻转头,在后方的黑色天幕下望见那簇盛开的烟火,那麽绚烂而璀璨,直叫他心头一震。
  这还不算,华璋那群朋友居然自己也带了些焰火棒和电光花,只是数量分不齐,几盒看着是多,但分摊到各人手里,每个人最多拿两根。
  华璋先点的焰火棒,再给平秋对上。一声轻微的爆炸声后,电光花噼里啪啦地燃烧。平秋甩起那两根焰火棒,光亮映着他的脸,华璋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也可以笑得那麽开心。
  回家路上,平秋仍然兴头不减。他很少有这麽话多的时候,给华璋讲他小时候家乡过年的习俗,春节时候家乡的盛景,还讲他小时候很胆小,最大胆的一次得数有次大年夜,被朋友拉着去镇上一家杂货铺门口扔炮。他们一口气扔了两盒,炸得住在二楼的杂货铺老板都探出窗来骂他们小棺材。
  至于为什麽要扔那家店,大概是因为那家杂货铺的老板手脚不干净,店里来了年轻学生,不管男女,总要以各种借口来动手动脚。平秋那时没有什麽保护意识,只是心里反胃,而那次报复是他少年时期少数的反叛时刻,现在说起来却有些陌生了,仿若隔世。
  不管不顾地乱说一气,直说得有些口干才停,平秋习惯性看眼窗外,猛然意识到已经抵达目的地。华璋还是把车停在路口,也不阻止平秋说得眉飞色舞,好似很有兴趣似的,就这样含笑听着他说话。
  平秋惭愧极了:“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华璋还是笑:“不会,我觉得你这样很有意思。”
  “……”平秋更加难为情了,匆匆告别华璋,下车关门前还弯腰向他道谢。
  边往前走,边拍拍脸颊做清醒,平秋懊悔自己刚才反应夸张,不过是玩了一次焰火棒,居然就不顾华璋的想法,和他咕噜咕噜说了这麽多的废话。
  还没走多远,听到背后传来关车门和锁车的声响,平秋转过头,只见华璋小跑走来,对他道:“一起走走吧?新年第一天,从散步开始。”
  “你不休息吗?”
  “不要扫兴,机会难得。”
  表面推脱,平秋心里仍然震荡。因此他没有拒绝华璋的邀约,和他一起沿着路牙子慢慢往前走。
  聊了些什麽呢,说不好。平秋只觉得自己的嘴唇好像失了控,从原来总要费力撬一撬才能蹦出几个字的勉强,到今晚自然的闲聊,直到和华璋在路口告别分手,他还是有些自我怀疑。忍不住摸摸嘴唇,大拇指和食指压着两边嘴角往上扯了扯,却似乎没有任何异常。
  华璋走远一些回过头,看平秋还傻站在原地,拉嘴角的动作都有种古怪的可爱,于是笑笑,又指指头顶,意思是下雨了,赶快回家。
  平秋送他调转车头驶离,这才快步回家赶,路上还在疑惑今晚的雨怎麽来得这样突然。
  他在楼道口抖抖肩膀,跺跺脚,再拍了拍沾了雨水的衣角,一看外套,才想起自己还穿着华璋的衣服。这样说,还得找个时间把衣服送去还他。想起华璋刚才说他元旦这三天都有时间,平秋便预备速战速决,明天就还。
  今晚心情不错,平秋小跑上楼,紧接着脚步一停,他意外看到家门口的楼梯边,靠墙摆着一束花。
  首先以为是程子农送来的礼物,但当平秋抽出花束中间塞的小卡片,简单的“新年快乐”,却是熟悉的字迹,看得平秋当即愣住。
  他轻轻拨弄着娇艳欲滴的鲜花,花蕊中心还残留着少许水滴,沿着花瓣纹路下滑。
  ——水滴?
  平秋一震,好似被警钟敲在脑后。他陡然转身,快步下去窗边,在光线昏暗的居民区里,那些错落的巷道里寻找着徐修远。
  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寻找两圈都没有找见那道熟悉的身影,高涨的疑心渐渐冷却,平秋开始怀疑也许这束花并不来自徐修远,不过是有个送花的人和他字迹相仿,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好半天,他正要关窗,目光一抬,却陡然定住了。
  照理说,人的身高再怎麽夸张都比不过电线杆。但在狭窄的巷道角落,光影拢着那道看不清面目的身影,拉得他长长的,似乎真已经高过楼房,高过电线杆,在平秋心里长成一个格外高大而凶猛的野兽,轻易吞吃掉他的呼吸和意识,让他就这样呆在原地。
  平秋不明白徐修远这是什麽意思。自跨年夜之后,他每隔几天就会差花店来送花,有时是送到家,有时是送到店里。
  陈小艺不明内情,还以为是平秋和那位开奔驰的华先生感情正浓,暗地里还为程子农掬把同情泪,看他最近这几天都没有出现,恐怕是表情被拒,宁愿从此淡出平秋生活。
  其实也没有错,平秋和华璋相处确实很稳定,却不是他人以为的情人关系。准确来说,他们保持着微妙的联系,有空会约出去散步聊天,偶尔一起吃饭。但同一时间,华璋也在和一个新的朋友接触,没有瞒着平秋。据他所说,对方很主动,至少比平秋主动得多,可惜太聒噪,华璋表示不太适应。
  直到新一年的第一个周六,平秋又一次看到徐修远。
  他坐在广场中央的长椅上,和平秋遥遥对望。平秋不走近,他更不会走来,只是远远地坐着,沉默而坚持地守在那里。而平秋,他也许是被华璋拉着胳膊,也许是自己走开的,总之是他先转开视线。过了一会儿再去看,那边长椅已经没了徐修远的身影。
  平秋留意过徐修远出现的频率,多数都在周五晚上或周六白天。他待的时间不会太久,只不过在平秋停留的地方等一会儿,便会急匆匆地离开。
  摸不透他的想法,平秋不清楚他这样安静注视的意义究竟是什麽。有一回他鼓起勇气向街对面的徐修远走去,可才过路口,徐修远却冲他笑了笑,接着拉低帽子,帽檐遮住大半的眼睛,而后转身走向地铁站。
  这次离得近了,平秋发现他气色很差,似乎瘦了一大圈,更显得高了。徐修远戴着毛线帽穿进人群,平秋总能精准地捕捉到他的身影,却怎麽也追不上他。
  当然,平秋试图打徐修远的电话,但每每都是嘟声刚起就立刻挂断。
  时间就这样往前走,春节很快到来,除夕夜前的最后一个周五晚上,平秋又一次见到徐修远。奇怪的是这回他居然是自己开车来的,平秋之所以会留意,是因为那辆车是沪牌。
  意识到坐在驾驶座的人是徐修远,平秋的步子渐渐慢下来,直至停下不再往前。华璋领先他两步,回头问他怎麽了,却看他始终盯着路边一辆黑色轿车。
  平秋正准备往前看个仔细,谁知那辆轿车忽然发动,沿着缓坡往下开,却在出路口时险些撞着一辆直行的日本丰田。
  尖锐的刹车声震得平秋耳膜刺痛,更别说那辆从那辆日本丰田下来的中年男人粗俗的叫骂,平秋只听两句就听不下去,刚要上前,却被华璋拉住胳膊。华璋问他想做什麽,平秋嘴张了又张,不知道该怎麽解释。
  随即汽车引擎声又起,他转头看去,那辆日本丰田已经驶离,而徐修远的车子则下坡拐弯,很快消失。
  就在平秋以为自己即将因为不明徐修远的用意而陷入神经衰弱的时候,除夕到了。
  储缇微提早一天过来,隔天一大早就跟着平秋去商城买菜、买对联。虽然只有两个人,但过年的气氛还是要有,仪式还得走。
  中午的时候,刘晨晨来过一趟。她第一次见储缇微的正面,反应夸张到被迷得两眼冒星星,连问平秋是哪来的福气,怎麽认识的朋友不是帅哥就是美女。平秋想了想,问她哪来的美女。刘晨晨气得打他胳膊,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
  今年春节,刘晨晨不回北方,父母千里迢迢跑来女儿这里,一家人就在本市过。她中午和平秋吃过饭,算是友谊尽到,走前还搂了搂平秋,意思是安慰他过年不要太孤独。
  晚上是正餐,平秋忙里忙完一整天,储缇微在阳台替他修柜子,又拆了空调洗过滤网,两人搭配干活倒也不累,到真正坐下来,天已经见黑。
  平秋这时才有空看一眼手机,未读消息挤满通知栏。他一条条看过去,其中有店员和华璋的祝贺短信,他依次回复了,接着就看到陈小艺在一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语气可怜巴巴的,和他说她今年没有抢到回家的车票,只能留在本市过年,就问他今晚能不能收留她一起吃顿年夜饭。
  忙给她拨去电话,平秋问她在哪儿。陈小艺鼻音很重,说她就在店门口的公交站这儿,坐了得有一个多钟头了,要是平秋再不收留她,她今晚可能就得在这儿冻成冰雕。
  平秋对她撒娇卖乖向来无奈,让她赶快上来,陈小艺还一路问她这样进门,会不会打扰他和朋友的二人世界。
  等门一开,门口站着个短头发的帅哥,陈小艺登时感觉手不冷了,腿不麻了,腰也不酸了,整个人几乎要卷成一团,滚到平秋身边问他那个帅哥哥是谁。得知那位“帅哥哥”是女生,她也不过是稍微惊讶,很快就绕在储缇微身边问长问短。平秋看她在房里乱跳乱叫,忽然想陈小艺来了也好,省得他和储缇微对坐,两个寡言少语的,确实不适合过年。
  饭菜上桌,陈小艺吃一口夸一句,平秋被她吵得耳朵疼,又觉得好笑。突然手机一响,他看了看是没有备注的号码,直接挂断。过了会儿,铃声又响,他留意一眼号码,发现有些眼熟,便走到窗边接起。
  “平秋?”对方问。
  “我是。请问你是?”
  “原酆。”
  “哦,是你啊,”平秋轻轻扣着窗帘上突起的毛线,“新年好。有什麽事吗?”
  “你有见到徐修远吗?”
  “徐修远?没有啊,我今天没有见过他。”
  “昨天呢,或者这两天,你有没有见过他?”
  “都没有。”
  “那就很奇怪。”
  “怎麽了?”平秋忍不住挺直脊背,追问道,“出什麽事了吗?”
  “确实有点麻烦,”原酆一顿,“他失踪了。”
  “……失踪?”
  “确切地说,他已经失联整整两天。我们还在试着联系他,我打给你,只会想请你到时如果见到他,麻烦先把他留下。因为我觉得他会去找你。”
  “今天是除夕,他会不会是回家了?”
  “回家?不可能。”
  “为什麽?”
  “你不知道吗?”原酆反问,“他已经两年没有回过家了,更别说过年。”
  窗外楼底有小孩在扔炮,接连几声响,好似就扔在平秋面前,有股熟悉的焦味。这一刹那,平秋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作者有话说:
  好长一章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