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散文 > 半树春 >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今夜阖家团圆,朝窗外放眼望去,是万家灯火,人影幢幢。
  平秋至今记得他初二那年,平清泓由于工作原因,直到夜里七点都没有归家。徐瑞阳打来电话,邀请平秋上他家来,他们家里有亲戚一堆,孩子一群,一家子人吵吵闹闹。
  一开始,平秋是不想去的,但家里空空荡荡,连年夜饭都只是准备了他热过的剩饭剩菜,他踌躇着走在路上,四周到处是鞭炮声和孩子的笑闹声,他走着走着,步子慢下来。
  正当他泄气,预备转身回家时,前面有人喊住他。当时还在念小学的徐修远冲他小跑过来,问他为什麽走得这麽慢,接着牵起他的手,好似要带他跑去一个热闹的新世界。
  徐向楠为他们开门,抚着平秋倒翻的衣领,眼神怜悯地替他叹息,然后递给平秋一双碗筷,要他坐到饭桌中间去。徐瑞阳那时正被两个小萝卜头缠着大腿,看见平秋,冲他咧开嘴笑,转头拍了拍徐修远的脑袋,夸奖他这回做得不错。
  徐修远讨厌他的触碰,闪过身,抱着自己那份碗筷坐到平秋身边。他好像看不出平秋两手捏拳的局促,还请他帮自己盛一碗放在不远处的水饺。
  饭桌没有转盘,要想夹菜,就得站起探身去捞。平秋意识到桌上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聚集到他这位异姓外客的脸上,不由得紧张极了,险些撞倒自己的那杯橙汁。徐修远接过装满水饺的陶瓷碗,和平秋说谢谢,然后将碗推到平秋面前。
  吃过饭,平秋还被徐修远邀上楼去为他检查寒假作业。徐瑞阳不肯放平秋走,讽刺徐修远是假正经,非要挑亲戚都在家的时机故作好学。
  当时的徐修远做事已经很有派头,他像个小大人,拉着平秋站在楼梯上,俯视手握一大把焰火棒的徐瑞阳,也不说话,直到方海昌发现他们兄弟俩貌似又在莫名其妙地争执,一听内情,他反过来让徐瑞阳别胡闹,家里一堆亲戚小孩都爱绕着他,别在今天做坏榜样。既然徐修远嫌无聊,想让平秋帮他看一看作业,这也没什麽大不了。
  问平秋的看法,平秋的眼神在徐修远和徐瑞阳之间反复转换,原来还有些犹豫,但在看到一群正往徐瑞阳这儿跑来的小孩,他终于松口,被徐修远拉去他的房间。由此,平秋总算有了一个借口逃出那阵格格不入的羞耻,获得喘息的机会。
  临走时,徐向楠还让方海昌给平秋包了一只厚厚的红包当压岁钱。平秋不肯要,方海昌直接把红包塞进他的外套口袋,笑呵呵地劝他不用觉得受之有愧。
  揣着一口袋的压岁钱回家,平秋始终惴惴不安,一边想着该不该告诉平清泓,一边又怕天黑路长,那麽多的钱万一掉了一张,他到时就算要原样还钱都是还不起的,因此只能把两只手都塞在衣兜里,好随时捏着那袋鼓鼓的红包。
  好在很快,他就不用再这样担惊受怕,徐修远不知道什麽时候跟着他跑了出来,安静地跟在他身后,直到把平秋安全送到家门,他又从口袋里掏出几颗龙眼放在平秋手心。
  平秋那时候比他高大,低着头,从手心里捡出两颗模样最圆的龙眼,还给徐修远,和他说谢谢,又夸他作业做得很好,他检查过他的寒假作业和老师另外布置的几面奥赛题,甚至有些题目连平秋都看不懂。
  正在担心徐修远独自回去会不会有危险,哪知徐修远居然直接在平秋家门口坐下。
  徐修远穿得是徐向楠过年给他添置的新大衣,他不嫌脏,席地而坐,然后剥开那两颗龙眼,仰着脑袋递给平秋。平秋摇摇头,说给你的,我不吃,徐修远也没有强迫,转而喂进自己嘴里,跟着又从裤袋里摸出一堆零食。
  都不知道他那麽浅的口袋,是怎麽藏了那麽多的东西。平秋贴着他坐下,一大一小就席地坐在家门口。平秋给徐修远剥龙眼,徐修远就给他拆西梅。
  竹林后面响起鞭炮声,他们就跑去围墙边,仰着脑袋看烟火。砰砰啪啪的几声响,天上好像下起彩色的雨。平秋张嘴看得入神,忽然手被拽了拽,一低头,徐修远把最后一颗龙眼递到他的嘴边。
  出神的时间足够久了,储缇微从时不时瞟一眼平秋,变作直直盯着他看,就连神经大条的陈小艺都发觉不对劲,调低电视音量,询问平秋这通电话是不是有要紧事。
  “没有,没什麽,”平秋回过神来,将手机静音放在沙发,“吃饭吧,我都饿了。”
  “你再不过来,我都要把这桌子给吃了。”陈小艺没有在意,转而拉着平秋让他看电视里那个又唱又跳的男明星,指着说他主演的某部古装偶像剧最近正在热播,还问平秋和储缇微看没看过。
  储缇微对男人不感兴趣,偶像剧之类更不在她的欣赏范围内,当然是没有的。而平秋,他对时下流行的电视剧不太了解,只是依稀觉得那男明星有些眼熟,对他姓名和他主演的电视剧却是没有一点印象。
  好似被他俩游离在潮流之外的行径给惊着了,陈小艺一边嘬牛排骨,一边为桌上两人介绍电视里轮番上场的各种男女明星,又时不时换台看其他卫视频道的晚会,似乎只要露过脸的明星在她这儿都像老友似的熟稔。
  手指尖沾着油腥,都是牛排骨的焦香味,陈小艺吮两口手指尖,口齿不清地夸平秋厨艺了得,一不留神,嘴快蹦出一句:“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在春晚上看到程子农哦。”
  说完才后悔,她含着手指眨巴眼,呆了两秒,赶忙转移话题:“老板,你这个牛排骨怎麽煎的?特别好吃。”
  平秋把自己面前那罐八宝饭换去储缇微那边,因为发现她总伸长筷子来夹,而后对陈小艺回道:“挺简单的,你想学吗?”
  “想啊,你教我?”
  “可以啊,只要你想学,”平秋又道,“你之前的话怎麽不说了?现在这位是谁啊,很漂亮。”
  果不其然,陈小艺的注意力被吸引走,也不再计较自己刚才是否说话不当。
  饭桌上有她叽里呱啦,平秋时而应和,实际有些心不在焉。当他又一次将筷子伸进被已经被挖空的白米饭,储缇微突然用筷子的另一头挡住他的手腕。平秋抬头,无声问她怎麽了,储缇微不说话,只是盯着平秋看,直看得平秋有点心虚,主动低下头去。
  吃过饭,陈小艺帮忙收拾饭桌,平秋指挥她把碗筷都丢进水池,再让她把冰箱里的水果过水洗一遍装进瓷碗,接着就让她出去,剩下的事他来解决。
  除夕赖他家,吃他做的饭,还不让洗碗,陈小艺不大好意思,在客厅如坐针毡。看身边储缇微却坐得老神在在,满脸坦然,她小声地问:“我在这里不帮忙,是不是不好啊?感觉不礼貌。”
  “不会。”储缇微摇头。
  “不然我去帮帮他吧,擦个碗也好啊。”说着,陈小艺就要站起,却被储缇微喊停。
  “别去,”储缇微说,“他喜欢忙,不会胡思乱想。”
  对她的话一知半解,陈小艺犹豫片刻,还是坐回原位:“姐姐,你和我老板认识很久了哦?”
  “还好。”
  “难怪你很了解他的样子。”
  “很难猜吗?”储缇微仔细想想,自己摇头,“不难猜。”
  “……”
  聊天的念头彻底打死,陈小艺缩着肩膀不说话了,一手一个橘子就往嘴里塞。电视里正播到主持人扯着嗓子说吉祥话,陈小艺嫌老一套,忽听一下碎碗的声响,还没反应,身边储缇微迅速起身,闪进厨房,她紧跟在后,进去就见平秋正蹲着捡碎瓷片。
  “刚才手滑了,”平秋表情抱歉,“吵到你们了?”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陈小艺念叨两声,问平秋把清理用的扫帚放在哪里。
  平秋给她指明方向,还想弯下腰去捡碎片,就被储缇微攥着胳膊直接拉去客厅,再被按在沙发前,还被踢了一脚小腿。他揉揉被踢到的部位,抱怨一声:“痛啊。”
  “坐着别动。”储缇微命令他。
  该听的话还是要听的,平秋乖乖坐定,抽两张纸巾裹着有些渗血的手指。万幸的是伤口划得很浅,没过一会儿,血已经凝住,陈小艺也处理完厨房地板的烂摊子,哎呦叫着倒进沙发,挨着平秋的左边胳膊,要看他受伤的手指。
  “已经好了,”平秋把手指展给她看,“划了一下而已。”
  “你做事情认真一点嘛,别东想西想的。”往常都用来形容陈小艺的话,这回叫她拿来像模像样地教训平秋。
  储缇微从行李箱里取出两袋牛肉干,一股脑都倒在茶几,听见陈小艺那句教育,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恰好电视里播到最新的小品节目,讲的是春运期间,交警和司机之间的故事。
  前面的节目大多长而无趣,难得来一个小品,陈小艺被逗得直笑,末了又感叹:“还真没说错,这时间就是很容易发生交通事故吧,我本来打算租大巴回家,但是我爸爸不让,怕我一个人回家半路出事,不安全。”
  “是啊。”平秋应着。
  “我听人说啊,”陈小艺咽一瓣橘子,“我家附近有个大伯,他就是过年做客,回家路上不小心撞着人了,撞得人家受重伤,还被查出来酒驾,赔了好大一笔钱,人也被拘留。现在走在路上都不安全,不是可能被抢钱,就是被车撞,飞来横祸这种事谁能说得准,说不定……”
  话音未落,陈小艺靠了个空,她忙望向平秋的身影叫道,“老板,你去哪儿?”
  平秋快步走去玄关,随手捞了挂在架子上的外套,他来不及多解释,只说:“我出去一趟,有些事要办。”
  “什麽事?”储缇微问。
  “回来再说。”
  “围巾。”
  “哦。”平秋胡乱将围巾挽在臂弯,边整理衣服边开门,话没说两句便匆匆往下跑。
  室外温度接近零下,平秋连大衣扣都没有系紧,先小跑去家楼下兜一圈,连黑漆漆的楼道都没有放过,但都一无所获。
  他从衣袋里取出手机,手指尚有余温,敲击屏幕时打出些声响。后拨通号码放到耳边,嘟声阵阵,一会儿因为无人接听而自动挂断,消失的尾音在昏暗的冬夜更显得安静而漫长。
  吐出口气,平秋往猫哈生活馆的方向跑去,同时再次拨通徐修远的电话,但和前一次一样,仍然无人接听。
  店铺附近少有人影,平秋绕着整条街小跑而过,尤其是上回徐修远来时走过的路,他一路跑去地铁口,几乎把整条街都翻了个彻底,还是不见徐修远。
  平秋静下心来回忆有徐修远出现过的任何地点——家里楼底、店铺附近、地铁站,还有巷子和广场。
  他转身赶去跨年那天在楼梯窗口看到的巷子,找到那根电线杆,沿着弄堂一路走完,中间分叉的巷口也都进去看一眼。偶尔会撞着几个戴着耳罩和手套的小孩窝在角落里玩游戏,摔炮丢在地上,他们指着猝不及防受到惊吓的路人哈哈大笑,如果对方表情不对,他们就会掉头一溜烟地小跑。这里的弄堂是他们成长的地方,再熟悉不过,两步就跑了个没影,让平秋想拉住一个小孩问问有没有在这里见过一个面生的哥哥都没法。
  在弄堂找不见人,平秋只好转路去广场。他坐上地铁,腿脚和手指都已经冻得僵硬。把手贴在脸边取个暖,又冻得他直打哆嗦。
  正是吃年夜饭和看春晚的时间,地铁没有往常的客流量。平秋靠着一边的扶杆,再次拨通徐修远的电话。不出意料,又是无法接通。他转而给徐修远发短信,可手指悬在屏幕上空却怎麽也按不下,好似有千言万语,一到真要出口,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后,平秋只敲下一句短短的疑问:你在哪儿?
  下了地铁,迎面是冷风。他站定在原地,又取出手机,添上一句:能不能给我回一个电话?
  后来,平秋找遍广场和周边的街道,依然没有找见任何徐修远可能来过这里的踪迹。
  他渐渐感到筋疲力竭,于是在广场中央的那张长椅上落座。慢慢搓热两只冻得僵硬的手,平秋终于想起,在找人之前,他应当先确定任何有关徐修远的蛛丝马迹。
  急忙翻出徐修远的账号,平秋点进他的朋友圈,没有发现任何信息,倒是看到他居然将以前所有的内容都删除一空。徐修远没有给人留下任何能够寻找到他的信息。
  这一路连走带跑,平秋累得胸腔发闷,耳朵挨着冷风吹得久了,有些刺痛。他坐了片刻,起身时,前方有辆挂着五彩小灯的观光车呜哇叫着往这儿闯来。车头有工作人员向他示意后退,原来是平秋挡了他们的路。平秋听话倒退回长椅边,小火车和他擦肩而过,几对带着孩子的父母都是满脸笑容。直到他们的车尾巴都消失在广场坐标之后,平秋才起身,慢慢踱步走上回家的路。
  走下台阶,地铁站近在眼前,可他却突然停下步来,心想:最后一次,如果他不在那里,那就不会再有别的可能,我也不会再找了,这是最后一次。
  跟着,他大步迈进地铁站。
  一开始决定回来,平秋不是没有想过租回原来的房子。地方虽然稍稍偏僻,但房租很合适,而且平秋自从大学毕业就在这边租房,一住就是几年,难免有感情,因此不愿再花时间去适应一处新的住址。
  但或许是缘分吧,当他重新找回那位房东太太的联系方式,她说房子一周前才租出去,他来得不是时候。前面其实也有过租户租房,一对年轻小情侣,看着很体面,但等到期后她去收房,却被家里横七竖八的惨象气得险些要把那对租户告上法庭。末了,老太太反过来夸奖平秋的用心,房子租给他几年,没有任何问题不说,退房的时候都干净又整洁,新租的租户对他的布局也很满意,索性动都没动,直接拎包入住。
  租回旧屋的美梦因此落空,平秋辗转几次,才重新找到一处条件还算不错的租房,也就是目前的住处。至于这套旧屋,由于工作地址改变,加上平秋有意不想记起回忆,倒是很久没有来过了。
  穿过人行横道,拐过路口,沿着道路边铺满的细碎的红纸,平秋的步子渐渐慢了。前面住楼有人新婚,树上挂着几只红色粉色的氢气球,有一只不知道怎麽,飘到了后面住楼的树上,系绳缠在偏低的枝杈,远远望去,就像挂在徐修远的肩头。
  平秋踱步走近,站定在徐修远面前。他知道徐修远看到了,虽然他看的是他的鞋尖,但平秋就是笃定他一定知道。
  这个时候,楼上忽然爆发出一串笑声,明显是道孩子的声音,因为只有他们才会发出这麽尖利的堪称噪音的笑。
  徐修远始终没有抬头,他双腿并紧,两手取暖似的塞在腿下,或许是这样的姿势让他很难把头仰得很高,就连脊背都微微往下塌着,单薄的大衣却不合意,反而向上耸起,因此冷风顺利地钻进他的后背,里面只有一件长袖打底衫,薄得好似根本就不存在。
  寒冷或许会传染,平秋不禁感到牙酸,徐修远却仿佛丧失了分辨冷热的感知力,毫不在意的,甚至像个因为身量太小而蹬不到地的小孩似的晃起腿来。他摇晃得很慢,身体跟着左右摇摆,直到被平秋伸来的脚挡住小腿,他就不再动了。
  好半晌,徐修远终于愿意抬头看一眼平秋。他们四目相对,深深望去彼此眼里,但仍旧没有人说话。蓦然间,徐修远露出一种类似于赧然的神情,冲平秋笑了笑,接着他站起身,拍拍沾着泥块的裤脚,扯平大衣,率先走在前面。
  平秋则在一瞬的抗拒后,跟去他的身后。
  随徐修远回到上次那家便捷宾馆,平秋有些恍然,说不清是懊悔自己半夜兜圈,居然忘记踩一踩这块地盘,还是诧异徐修远这两天就选在距离他这麽近的位置,却始终没有来看他,而自己也没有发现。
  今夜坐在前台的不再是老阿公或他的小孙子,而是一个体格健壮的中年男人,捧着几块黄金糕在糊口,见有客来,还特意放下筷子,冲平秋和徐修远笑笑,道声新年好。
  平秋再次踏进这座电梯,生锈的零件仍然在吱呀哀叫,他靠在角落,手扶着墙,像具雕塑似的动也不动。他的前面站着徐修远。他站得很挺,双手垂在裤边,平秋来不及细看他手背奇怪的凸起。电梯突然一响,抵达楼层。
  但当一看到熟悉的房间号,平秋却突然有些不想进门。
  他站在门口,看着徐修远默不作声地站去床边,连空调热气都没有打上就开始脱衣服,平秋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厌恶,针对的是徐修远自始至终的沉默作派。尤其徐修远的一切恶劣都是冲着他来的,这叫平秋登时感到一阵强烈的恨意。
  他向来情绪平稳,这是头一次被气到浑身发抖,眼前万物也像被人用力摇撼似的疯狂晃动起来,叫平秋仿佛成了一只被吊着手脚的人偶,冲进门去,对上徐修远的眼睛,而后用尽全身力气,给了他一个耳光。
  清脆的声响恍如一道惊雷击在平秋后颈,摇撼的万物于瞬间摆正。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惊愕,手掌犹在发麻,他好半天才能发出声来:“你什麽时候才能做一个真正的大人,不要总是让人担心?这很难吗,做大人很难吗?徐修远,我问你,这很难吗?”
  徐修远的脸仍然偏在一边。他脱掉了外套和毛衣,剩下的只是一件薄到贴身的打底衫,而且袖子好像有些短了,一直吊过他的腕骨,露出被冻得发紫的手背,那里有两三个青肿的针孔。
  被无形的手卡在喉咙,平秋好似呼吸不畅。他麻木地吐着恶言:“你在这里装给谁看,装可怜给谁?给我吗?别这麽假惺惺的,你不是讨厌我吗,不是恨我吗,那你现在在做什麽?一而再再而三地捉弄我会让你觉得很得意吗?还是说这又是你想出来折磨我的新招数?你说啊,为什麽不说话……你说啊。”
  话毕,徐修远终于愿意转头看向平秋。
  就在平秋以为他预备反击时,徐修远的脸突然压了下来。他两手捧在平秋颊边,嘴唇快而准地贴上,同时舌头长驱直入。
  突如其来的蛮力让平秋有将近三五秒的时间无法呼吸。直到舌尖传来刺痛,没等平秋挣扎,徐修远又在下一秒放过他的舌头,转而咬上他的下嘴唇。
  这不是亲吻,而更像一种泄愤的撕咬。平秋又惊又痛,用力推拒徐修远的胸口,待他终于松手便急忙后退,声音发抖地斥他一句混蛋。
  平秋嘴唇有血迹,他用手背胡乱一抹,这下更是不敢靠近徐修远。
  “我没什麽想说的。”徐修远嘴唇揉得发红,这时眼睫微微一眨,说话音调也沉下去,又弯腰在床尾捡起遥控器,调试空调温度。
  做完,他捡起外套和毛衣,预备放到床头,跟着顺势在床沿坐下来,片刻后哑声道:“我看见他了,他就是你上次和我说的那个人?他对你好不好?我觉得不好,你又不爱他,走不到最后的。”
  “你怎麽知道,”平秋贴着墙,恶意问着,“你明明什麽都不知道。”
  “那你说,你会爱他吗?”
  “这和你无关。”
  “那就是不爱。”
  “我说了,这和你无关。”
  好似被平秋的冷硬所打倒,徐修远直直注视着前方虚空的一点,低下头,用手指抹过眼睛,许久才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离你近一点。我不会去打扰你的,要说讨厌,恐怕是你更讨厌我。过年是好日子,我不会让你难受,你可以放心。”
  “……”
  “我也不想再逼迫你。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听说我在这,如果你不想看见我,可以当作我们没有见过面,我过两天就会走,只住这麽几天。”
  “过年应该回家,你为什麽不回去?”
  “我跟我妈说,工作忙。”
  “是吗?”
  “我去年暑假在家待了两个月,他们都嫌我累赘,说我还不如立马去工作。所以不要紧。”
  “是吗?”
  “反正就是过一次年,没什麽大不了,明年再回去不就好了。”
  “……”
  “真的,”徐修远说着转过头来,甚至自我强调似的点了点头,“真的。”
  眼泪滑进嘴唇,平秋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哭。他粗暴地抹起眼泪,把泪痕在脸上抹了个乱七八糟,硬下心说:“随便你。你的事也和我没有关系,你想回家就回吧,不想回就不回,都是你的自由。”
  说完,他拔腿就往门口走。手才一扶住门框,就听徐修远说:“你还没回答我,他对你好不好。”
  “我回答过,”平秋硬声道,“和你没有关系。”
  “但是我想知道。”
  “好,很好,我们志同道合,非常聊得来。他教钢琴,对学生很严厉,但也很宽容。他脾气很好,听说我对音乐一窍不通,还愿意耐心教我。我从小没有碰过任何乐器,别说口风琴,我都只是听过,”平秋猛地转过身,直直对向徐修远凝在他后背的目光。
  他喉头一哽,停顿将近两秒钟才继续道:“你和我不一样,你有一个可以给你想要的任何东西的家庭,你父母需要你,你的同学朋友需要你,只要你想,你可以有很多不同的选择。那你为什麽要缠着我?捉弄我会让你觉得很快乐吗,还是说看我被你耍得团团转会让你很有成就感?我不想玩了,你听懂没有,我一点都不想玩!”
  说话间,平秋视野朦胧,只依稀判断好像有道虚影在靠近。跟着他的肩膀被握住了,徐修远扣得他很紧,平秋被他搂抱得接近窒息,于是发疯挣扎起来,两手交替打在他颈间或脸边,但徐修远没有松手。
  “松开!你别碰我!”平秋大声地哭叫着,“松开,松开!”
  然而徐修远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把平秋抱得越发的紧。他一手环过平秋后肩,另一手则围在平秋后腰,上下的桎梏让平秋仿佛被彻底围困在他怀里。
  平秋抗拒他的拥抱,不停地挣扎推搡,甚至用脚去踢去踹,铆足了劲地想要脱开徐修远的控制。但徐修远就像被钉在原地,他不说话,更不松手,任凭平秋以任何方式抗拒。
  终于,等到平秋力气耗尽,他再没有能力挣扎,便放松了手脚,任凭徐修远把他紧搂,他们姿势古怪地相拥。
  平秋固执地不肯靠近徐修远,于是往后仰着脑袋,喃喃着:“我是真的恨你。”
  “我知道。”徐修远说。
  “你为什麽总是要给我惹麻烦?……你能不能别再耍我了?”
  “我没有耍你。”
  “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累,你知不知道?”
  “对不起。”
  “我不想见你,真的不想再看见你,你可不可以放过我?”
  “我想你好,你是知道的。”
  “但是你一直在害我,”平秋啜泣着,“你回去吧,修远,和你妈妈好好说说话,她很爱你,一定会原谅你的。现在时间还不晚,你是有机会的。回去吧,徐修远。”
  “别推开我,”徐修远将脸埋进平秋颈间,“求你。”
  “我不想你变成我这样,你懂不懂?”
  “我知道。”
  徐修远知道什麽,徐修远什麽都知道。他知道平秋的心愿,知道平秋的在意,知道他口是心非,更知道他会在这时候悄悄抓住他的衣角,嘴里说的“快走”是求他别走。
  平秋心口不一地需要着他,这种需要或许在他们彼此还小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可循之迹——比起喜欢或爱,平秋对徐瑞阳感情也许还有一些微妙的羡慕和嫉妒。他可能是嫉妒徐瑞阳有一双宠爱他的父母,可能是嫉妒徐瑞阳有一个能够陪伴他长大的兄弟姐妹。
  甚至在发现徐修远远比依赖亲哥哥徐瑞阳更依赖自己的时候,这种感觉就像在别人的优势上打败别人,平秋心里会产生一丝难以形容的快意。他感激徐修远这一份独一无二并坚定不移的选择,以至于他更想加倍地奉还,乃至到了纵容溺爱这个弟弟的地步,因此从最开始他就没有过多地抗拒徐修远的接近,好像这是一种奖励,更像一种感恩。
  也许事情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出错的。
  与此同时,平秋对徐修远乃至整个徐家的感激,导致徐修远对他生出一种奇怪的早熟的爱意,他期待平秋能够像自己选择他那样地选择自己。自此,所有关系都错了,错得很离谱,而且覆水难收。
  眼泪放闸,一时间有些难以控制。这时理智渐渐回笼,尴尬和羞耻又在脑袋里打起架来,平秋手足无措。
  徐修远把他牵着坐去床沿,又蹲下身,撕了一张床头摆的湿巾,然后捉起平秋的双手仔细擦拭,从掌心到指根,再到指缝,他擦得很慢,很有耐心。
  平秋渐渐收起声,脸庞残留泪痕,做一做表情,有股撕裂似的疼。他想用刚刚才擦净的手去抹脸,被徐修远眼疾手快地拦住,他重新撕一包湿巾,在手心展平,然后轻轻贴上平秋脸颊,替他擦拭泪痕。
  察觉平秋想躲,徐修远又以看似轻柔,实则不容抗拒的力道握住他的膝头:“我们就这样好好谈谈,行不行?”
  “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这次我想听你的真心话。我不想你骗我,或者骗你自己,偶尔说一次谎可能没什麽大不了,但是这件事是关于你和我的,我在你面前,你可不可以对我说实话?”
  “……”
  “我们都诚实一点,至少在这个时候别再说谎,好吗?”
  “……我和华璋什麽都没有。”  平秋说,“我和他确实在接触,但是已经说好做朋友。还有你上次见到的程子农,他只是我以前的学生,现在在我店里做兼职。其他没有了。”
  “自从前年除夕,我就没有回过家。”
  “为什麽?”
  “没有为什麽。”
  “你说好不撒谎的。”
  “……我和我妈妈说,以后我想自己做决定,希望她能给我机会。但是很显然,她没有答应。她毕竟生养我,是我妈妈,我没办法和她断绝关系,所以我在争取我的权利,至少不会再出现以前的情况,”徐修远看着平秋,“我受不了第二次。”
  “所以你不能回家?”
  “我答应她,我会在后面几年还她一笔钱,当作换我自由。其实有什麽差别,不过是图个面上和平,她是我妈妈,我不可能抛弃她,但我不需要再受她控制,所以我求原酆,让他教我带我。我需要钱,越多越好,我不敢停下来。”
  “她是爱你的。”平秋小声地劝。
  “我知道。”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让她失望。”
  “但你不是我,”徐修远说,“她也不是我。”
  “如果事情可以更完美的解决方法,我不想你抱着这种抱憾终身的念头去达到你的目的,”平秋说,“我希望你能家庭美满,父母和哥哥都能陪在你身边。你会有更多更爱你的人,我不想当你未来的罪人,你懂不懂?”
  “我知道。”
  “所以……”
  “你要说的我都知道,”徐修远打断道,“我知道你选择的原因都是我,或者是别的人。但你有没有考虑过你自己?你想要什麽,你在渴望什麽?你只会把我往外推,期望你一次狠心能把我推回到他们所谓的正路上去,你以为这样就会有很多人原谅我,甚至会有更多的人喜欢我、爱我,是吗?”
  “是,”平秋执拗道,“和我在一起,你只能面对我一个人。我可以预见我们的结果,你会讨厌我,会恨我,会责怪我为什麽跟不上你的步子,这种不是我努力就能达到的,追逐别人不是一件好差事,我不愿意浪费时间。”
  “我要的不是一个追随者,你可以选择你自己的节奏,我们之间不需要为这件小事产生任何的分歧。”
  “你保证不了。”
  “是我保证不了,还是你不敢相信?你连一次机会都不打算给我,自顾自给我判刑,这对我来说公平吗?”
  “……”
  “你只会把我往后推,自以为是为我留后路,你有没有为我想过?你这麽做,和我妈他们有什麽不一样?”  说着,徐修远嘴唇向下一撇,宛如一个正在极力忍住哽咽的小孩那样道,“你与其期盼别人能爱我,为什麽你不可以?你为什麽不来爱我?你想看我死吗,看我因为被你折磨到疯、到死,你才会相信我是真的爱你,对吗?”
  满腔的话都堵在胸口,平秋说不出半句话来,于是只能不停地摇头。
  徐修远叹息一声,将脸埋进平秋的腿间,双手环在平秋腰侧。他不打自招了:“来这里之前,我快有三天没合眼了。我睡不着,就想把所有工作都赶完,就可以提前一天来看看你。跨年那天我就想见你,想起我好像从来没有给你送过花,我在花店挑了很久,又在你家楼下等了很久。”
  “那天下雨了,”平秋却在想,“你有没有带伞?”
  “有吗?忘记了,”徐修远笑笑,“我一开始想,如果你没有骗我,你真的喜欢那个人,我也可以等。我不是没有等过,不管是两年还是十年,时间其实也没有那麽漫长,眨一眨眼,可能也就过去了。”
  “我没有那麽重要。”
  “你有,至少对我来说,你很重要,”徐修远望着平秋的眼睛,望着他因为心急想要说话而微微张开的嘴唇。他边呢喃着悄声的密语,边直起身来,原本扶在平秋后背的手渐渐摸到他的后颈。
  这次徐修远吻上来的时候,平秋没有拒绝。他的牙齿连着嘴唇都在发抖,徐修远舔他的唇缝,他呻吟一声张开嘴,两眼紧闭,双手不由自主地环住徐修远的脖颈,随他投来的力道而一道往后倒,陷进被褥里,和徐修远唇舌交缠,吻得密不可分。
  直吻得舌头发麻,忽听窗外一声爆竹声响,平秋立即睁开眼来,仰头望去窗外,徐修远的嘴唇则顺势落在他的下巴。
  窗帘没有拉实,茫茫夜景映着斑斓的霓虹光景,显在平秋眼里,却是一个倒放的陌生的世界。
  平秋好似痴了,一动不动。
  他唇边留着吻后的口水渍,徐修远低下头来将脸埋进他颈间,低声道:“哥哥,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