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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夜色寂寥,平秋伏在靠窗那头的床边,食指慢慢抠着床单上一块小小的褶皱,偶尔回一回神,但多数时间不过放空了思绪在发呆。他在想些什麽,说不好,可能什麽都没想,记忆和感受都从身体里剥出来,他像堕进冰窖,周身寒意起落,宛如有股凉风沿着脚掌一路往上,叫他时不时地打个冷痉。
  几回下来,平秋终于发现这股冷意并不是来得没有缘由,而居然是从他背后紧挨的徐修远身上传来。
  徐修远久久没有动弹,仿佛睡着了。他一手穿过平秋颈下,另一手围着平秋腰腹,手掌还在不知不觉间伸进毛衣下摆,掌心贴着平秋温暖的腹部。
  为此,平秋不敢大口呼吸,担心小腹起伏会惊醒他的美梦,只能小心再小心地翻过身,轻轻拉开徐修远的手,静静看他一会儿,再替他掖一掖后背的被角。
  这时凌晨一点刚过一刻,外面少有响动,隐约有车喇叭声,但也都是短促地响过两下又重归寂然。
  平秋握着徐修远的手,不敢握得太紧,更像是替他扶着。他就这样无声地注视着徐修远,看他的眉眼,想他说的话,也回忆他们之间所有的过往。深夜催生的情意被他尽情地挥霍,平秋忍不住想摸一摸徐修远的眉毛。
  才一触碰,徐修远忽然睁了睁眼,似乎还笑了笑,含糊着问平秋想做什麽。他像是很疲倦,原先还抱着平秋说话,没两分钟就低声说着很困,想睡觉了,跟着就把平秋搂得更紧,脸一埋,很快失去意识。
  徐修远一醒,平秋那点伤春悲秋的情绪立刻缩回。两人不久前才冰释前嫌,现在却已经躺在同一张床上,依靠得那麽亲近,几乎脸抵着脸,嘴唇稍稍一抬就会相碰,这叫平秋不大自在,借提醒徐修远收起胳膊,活络血液的理由,往床边退了退,而后撑起身体,坐在床头。
  却不想徐修远直接抱着他的腰靠上来,脑袋压在平秋腹前,双手习惯性地拢住他,同时不忘抬腿压住平秋,把他的右腿夹在腿间,整具身体赖得平秋无法挣脱。
  试图推他,也尝试过抽腿,但徐修远压得很紧,他推也推不动。有时平秋力气太凶,徐修远还会发出两声抱怨,说自己很累,只想抱着平秋好好睡一会儿,也不用太久,一刻钟或是半小时都好,他习惯了忙里偷闲打个瞌睡,休息一会儿就可以。
  果不其然,平秋听完便不再多动,连身体都绷紧,仿佛自己只要做出一个多余的小动作,都会引得徐修远浪费这一刻钟的休息时间。徐修远不用睁眼都能将他的反应记在心里,于是无声笑笑,享受着平秋的顺从,仍旧压着他的身体睡去。
  时间滴答流逝,平秋不再看向窗外,而俯视去徐修远露出的半边脸颊。
  趴睡的缘故,平常再英俊的面容都被压得显出两分肉感,平秋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徐修远的头发,却因为怕打扰他,只是缓缓地,轻轻地,手在他的脑袋边腾空,好像抚摸着空气。
  徐修远似有所觉,围在平秋腰部的胳膊微微一动,又从背后抽回右手,转而搭在平秋腹前。
  一眼望见他手背那块青肿的针孔,平秋眉头突地一跳,想起徐修远曾说他实习繁忙,几天连轴转,为原酆跑腿卖命,又想起之前何孝先谈起原酆对徐修远的评价,“太功利”、“胜负欲太重”,字字句句都是打在平秋心口的重拳,他不自觉抿抿嘴,想把心底翻涌来的情绪一点点地往回咽。
  可惜哪有那麽容易,平秋都疑心是不是自己的眼眶在今晚成了一只被人打破边沿的破碗,只用盛一点点眼泪,就会难以承受地任它向外淌。他又是眨眼,又是调整呼吸,眼睫有些潮湿,好歹没有夸张地流下泪来。
  平秋用手指慢慢刮着徐修远的手背,像是画着圆圈。他把那几处针孔,用手指一个个圈起来,最后用掌心将整面手背盖住,又探身拉过被子,将徐修远盖得严严实实,右手隔着被子轻轻拍打着徐修远的后背。
  凌晨一点半,徐修远准时醒来。平秋沉默着替他整理起散乱的行李——新年第一天,他不会让徐修远仿佛无家可归似的,在一家陌生的便捷宾馆度过今晚。
  其实衣服没有多少,徐修远似乎真像他说的,并没有打算借这次机会接近平秋,打扰他所谓的新生活。甚至他连电脑平板等办公用品都没有带来,随身的只有手机,还因为电量不足而自动关机。
  说起手机,平秋为徐修远整理齐行李,从大衣口袋里取出手机检查信息,却发现手机早在不知道什麽时候就因为气温太低而关了机。这下一启动,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一股脑地闯进,顶头就是陈小艺的一连串哭脸,问平秋现在在哪儿,为什麽不回电话,是不是在路上出了意外,或是已经遭遇不测。
  先给原酆回过消息,防止他还在为徐修远的不知所踪而担忧,平秋再给陈小艺她们回过一个电话报平安,陈小艺却执意要等他安全到家才肯回。没有办法,平秋只好拉着徐修远匆匆退房。
  出宾馆前,平秋替徐修远拉了拉松散的大衣衣领,见他颈间有些空,又解下围巾,踮脚给他系上,长出来的部分再往下塞。
  进家门前,平秋指示徐修远在门口换鞋,正要嘱咐两句,家门忽然从内推开。储缇微露面,眼神在平秋和徐修远脸上游移两回,她皱一皱眉,但没有照平秋担心的那样说些讽刺徐修远的话,而是让开路,自己先转身回到客厅。
  与储缇微的反应不同,陈小艺是十足的惊讶。她原本还因为平秋不知所踪而心急如焚,现下看他不仅平安到家,还手牵手领回一个陌生男人,不由得瞪圆一双眼睛,挪着步子到储缇微身后,小声地征求她意见。
  储缇微一躲:“你可以直接问。”
  “我不是……”陈小艺面露窘迫,见平秋闻言也跟着看来,她更是尴尬,“没什麽,我不问了。”
  “他是我朋友,一个弟弟,”平秋知道她好奇,“我刚才是去找他的。”
  “哦,这样子啊,”陈小艺连忙解释,“我们就是担心你嘛,你突然跑出去,都不知道去哪儿,打电话都不通,还以为你是遇到麻烦了。”
  “是我没说清楚,不好意思。”
  “没事啊,你平安就好了。”陈小艺向来嘴巴利索,这回居然有些心跳加速,面对平秋和那位陌生来客表现别扭。她抓抓耳边的头发,抢先说:“都那麽晚了,老板你还有朋友要招待,那我就先走了。年后见。”
  “我送你吧。”平秋说。
  “没事,我可以自己骑车走。”
  “太晚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我拦出租送你。”平秋刚换下鞋,转头又要穿上。
  “我有开车。”这时,徐修远打断,吸引走屋里另外三人的视线。平秋惊讶,储缇微皱眉,另一位当事人陈小艺却紧张地挠起手心,恨不能立刻撑出双翅膀,自己飞回家。
  徐修远的车停在宾馆前面,他独个去取车,平秋陪陈小艺等在路口。见她总在缩脖子,平秋便伸手替她理了理外翻的羊毛领。
  陈小艺冻得嘴唇发僵,道声谢,一口气又憋在喉咙,闷头就是两个喷嚏。
  她揉揉鼻子,状似无意道:“老板,你那个朋友,我好像有点眼熟哦。”
  “眼熟?”
  “嗯。我应该见过他。”
  “什麽时候?”
  “就是,有那麽一回。”
  “可能吧,”平秋笑笑,“他大众脸。”
  陈小艺跟着咧咧嘴:“才没有,明明就很帅啊。不然你也不会一直忘不了他,还不肯接受其他人。我很聪明的,绝对不会往外说。”
  平秋迟疑:“你怎麽会知道?”
  “我聪明啊。”
  “……”
  “好啦,其实是有一次……”话没说完,轿车由远驶近,陈小艺自动斩断话音,动作迅速地上了后座。
  平秋坐进副驾驶,正想转头追问,却被徐修远提醒扣安全带。这一打断,平秋错过追问的时机,见后视镜里陈小艺目光躲闪,他还是没有当着第三人在场强迫陈小艺回答。
  陈小艺住的是地段相对偏僻的合租房,她下车后绕到副驾驶来向平秋说再见,又把腰更往下弯,冲驾驶座道声谢。
  看了眼小区,里面路昏黑,前前后后都不见一道人影,平秋放心不下,就说他送陈小艺到家门。
  涉及安全问题,平秋不肯松口,陈小艺拒绝不了,还是同意了。她走在前面,平秋落后半步,小区没有电梯,合租房在四层,楼道里一时间只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陈小艺玩心大起,举着手机电筒打在下巴,突然转身要吓平秋,见平秋真被吓得一抖,她又哈哈大笑。
  送到家门口,平秋告别,陈小艺却喊住他:“我还是告诉你吧,瞒着不说,我心里总觉得怪怪的。先提前说好哦,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当时没想到你们认识。”
  “你说。”
  “我确实见过他,其实是一两个月前了。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一回说要去上海?还收到了信,寄到店里的。”
  “记得。”
  “其实那次来送东西的,就是他。”
  “他送的信?”
  “嗯,这种级别的长相,我不会记错的,”陈小艺回忆,“但是他当时就过来问你在不在啊,然后说这是寄给你的信。我也没有多想嘛,就以为是他顺路来送的,就没有说。你不会怪我吧?”
  “就是这一件小事?没有关系啊,”平秋摇头,“而且你不知情,为什麽要怪你。”
  “那就好了,”陈小艺松口气,“我当时不知道啊,看你表情,你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就以为普普通通的,没什麽大不了。如果我知道他就是那个让你念念不忘的前任,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你知道的,对吧。”
  “这又是谁告诉你的,晨晨吗?”
  “没有!”陈小艺嘴一闭,“什麽都没有。”
  “好了,那我现在知道了,你也不用内疚,”平秋笑笑,催道,“快进去吧,外头很冷。”
  “你也回吧。再见老板。”
  平秋看她关家门,拢了拢衣领,转身下楼。迈出楼道,却发现徐修远不知道什麽时候跟着下了车,就站在防盗门外,仰头望着楼道窗边那一串灭了亮,亮了又灭的声控灯。
  脚步顿时停在屋檐下,平秋望着徐修远,好一会儿才上前,说走吧,该回家了。
  车厢打着暖空调,平秋将双手放在出风口,手掌手背换着取暖,并不先开口。徐修远望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左手无名指的指根有些发红,想靠近看看是不是长的冻疮,平秋却把手腕一拧,拒绝徐修远触碰。
  徐修远的动作顿在半空:“怎麽了?”
  “这两年,你有没有来看过我?”平秋问。
  “有。”
  “我是说,两年前,或者今年以前。”
  “有。”
  “……你早知道我回来了?”
  “知道。”
  “不找我,怕我生气?”
  “可能,也不知道怎麽面对你。”
  “上回何孝先摄影展的邀请函,我听说是你送过来的。”
  “是。”
  “你也早就知道我会去,”平秋大胆猜测,“是你联合何孝先?”
  “不算,他也想你去。再说,你难道没有猜到我会去吗?”徐修远意有所指,“你明明知道我和何孝先一直有联系,你没有怀疑?”
  平秋没有回答,而追回最初的话题:“你什麽时候来找过我?”
  徐修远说:“很多时候。”
  大一暑假的末尾,秋意渐近,暑气未消,徐修远站在店铺斜对面的树底下,看到平秋拖着推车下台阶,拎起一桶油漆,戴着口罩蹲在店门角落粉刷一小块被遗漏的墙面。也看到店里来客,故意踮着脚走近平秋,在他背后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
  平秋很惊讶,摘下口罩却是满脸笑容,接过对方递来的脆筒,两人随意挑了店面前的长椅而坐。平秋慢慢吃雪糕,又舒展双腿,给朋友指看他沾了油漆的裤脚。他很开心,总是笑不停,撕下的脆筒包装会折叠起来放在一边。吃到最后的部分,他则会揭下包装,将圆锥形状的雪糕攥在手里,反过来,一口咬掉头部的尖尖。
  至于那个给他送雪糕,后来又陪他粉刷店铺的男孩,徐修远认得,但最近才知道他的姓名,姓程,平秋叫他子农。
  “那天,我也是这麽坐在车上,”徐修远面朝前方,发现挡风玻璃有些起雾,“我知道你上车的时间,和下车的时间,我在等你出现,但是你没有来。何孝先说你已经走了,但是不肯说你在哪儿,但是我知道。我去江边找你,我知道你在那儿,吹一个钟头冷风,等到快开展,你才走开。”
  “我一直以为,”平秋恍惚,“那次摄影展,是我们这两年里第一次见面。”
  “你可以这麽想,我不想你有任何负担,”徐修远说,“而且我也欠你一次堂堂正正的道歉。那天我是气过头了,和你说胡话、发脾气,你会不会讨厌我?”
  “不会。”平秋摇头。
  “你知道原因的,对吗?”
  在心里为他找齐了类似吃醋嫉妒的理由,平秋宽容道:“那时候我的语气也不好,我们各退一步,都不生气。”
  徐修远伸手覆住平秋手背,冲他笑笑:“那回家吧。”
  “回吧。”平秋没有拒绝。
  到家没想到屋里还打着灯,储缇微盘腿坐在沙发看深夜电视剧,听见声响下了沙发,她装作没有看见平秋背后的徐修远,问平秋今天怎麽睡。
  因为家里只有卧室有空调,前两天都是她睡床,平秋打地铺,但今晚多了一个徐修远留宿,床铺分配不均,两个男人挤着打地铺也不合适,储缇微就说她睡沙发,卧室大床留给他俩甜蜜蜜。
  平秋当然不同意,储缇微有腰伤,沙发太窄,她睡着不舒服,还是她睡卧室,家里还有一张坐卧两用的折叠平椅,连着沙发搭一搭,底下多垫两床褥子,应该也能睡人。储缇微也不扭捏,回房一关门,正厅只留平秋和徐修远。
  整理完床铺,平秋拧灭了客厅大灯,让徐修远先去冲澡,过后换他。但等他出浴室,徐修远已经裹着厚被褥睡熟了。
  身上残留潮气,平秋等浑身干透才慢慢踩进被窝。平椅相对沙发要宽阔一些,徐修远挑的是沙发的那面,占了两部分中间相连的位置,平秋探手摸了摸他的后腰,底下有些腾空,睡着一定难受,于是又爬出被窝,将椅子往沙发那边更近地推了推。
  奈何椅子和沙发边缘不配套,中间的空隙仍然存在,平秋只好靠近徐修远给他做支撑,试图用自己的胳膊和腿为他消除一些不自在。
  为此,他们靠得很近,甚至到了面贴面的地步,平秋能够看清徐修远脸上每一处纹理,眉峰,睫毛,鼻尖,人中,还有嘴唇。他细细观察着徐修远,似乎从没有那麽仔细地观察过他的面庞,还不由自主地伸长手指,轻轻点在他高挺的鼻梁,无声地敲一敲,像在敲打徐修远坚硬而多刺的外壳。
  谁知徐修远突然睁眼,平秋猝不及防,直直掉进他稍显迷蒙的眼底,一时间怔住了,做不出任何反应,唯独呼吸稍稍变得局促,好显示他其实并不如面上呆住的表情那样平静。
  心跳在加速,平秋的手指尚停在徐修远的脸颊,在徐修远探身吻过来的时候,他慌张地缩了缩脖子,掩在被子底下的双脚也立刻蜷起脚趾。
  像在冰天雪地中被一颗灌满热水的氢气球当头砸中,眩晕之后是股叫人瑟缩的暖意,平秋慢慢抱住徐修远,任他吻来,双手探进衣摆,抚摸身体。但没有进一步的打算,他们不过是拥着相吻,直吻得呼吸不畅才分离。
  平秋双眼朦胧,被徐修远吻着脸颊和耳朵,他就微微闭眼,手指抚摸着徐修远的脸颊。
  细细的水渍声里,平秋仿佛自言自语:“我不是故意打你的……对不起。”
  徐修远不声响,只是落下的吻更加轻了。几乎吻遍平秋的面庞,他最后倒在平秋胸口,任凭他安抚似的揉弄自己的耳朵。
  夜很深了。
  翌日一早,平秋最先睁眼。尽管休息时间只有一个多钟头,意外的是他不觉得疲惫,反而有些难说的亢奋。除他以外,储缇微和徐修远都还睡得正香,他轻手轻脚地穿衣出门,想趁这点时间去路口的早餐摊买屉小笼包。
  当前时间六点半,早餐店前已经排上长队。平秋一口气要三屉,外加二十只煎饺和三袋豆奶,老板都惊讶,笑他往常都是小鸟胃,今天倒是大手笔,恐怕是家里来了一屋子的客人。平秋笑笑不回答,拎着满手的早饭回家。过人行道前,他抬头望一望天,朝阳耀眼,今天是个好天气。
  离得筒子楼越近,楼底那两道身影便越发清晰。平秋走过围栏,步子渐慢,直到疑心被证实,他才道:“子农,你怎麽来了?”
  程子农转过身,一瞬不瞬地盯着平秋。
  他背后站的是徐修远,大概是刚起床,头发散乱,连外套都不穿,只套一件毛衣就等在楼下,看平秋靠近,还自然地接过他手里提的两袋早饭。塑料袋勒得平秋手指有红痕,徐修远顺势握住他的掌心看两眼,替他捏着手指回血。平秋嫌疼,挣了挣,徐修远没有强迫,松了手。
  把他俩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程子农神情略显黯淡,却没有询问他们究竟是什麽关系,恐怕问了,平秋也不会回答,因为答案太伤人,平秋并不擅长。
  程子农说他这趟过来是为平秋送些新年礼,礼盒不大,但很有分量,是他妈妈亲手包装,礼盒右上角标着“平秋”以作区别。
  平秋感激他有心,把手里剩下的两袋早饭递给徐修远,自己接过礼盒,又问程子农吃过早饭没有,要不要上门坐一坐。他有些不好意思:“早饭买得多了,家里三个人估计吃不完,如果你不忙的话,上来和我们一起吧。”
  “三个人,”程子农问,“家里那麽早来客人?”
  “不是客人,”平秋温柔道,“都是家里人。”
  既然已经有家里人陪伴,何必再多一个他这位不速之客。
  程子农不算多伶俐,但不至于愚笨到听不懂平秋的话外之音。他看了一眼平秋身边的那位“家里人”,目光稍一对视,徐修远不躲不闪,倒是程子农先移开目光。他退后半步,告别平秋后转身离开。走过几步再回头,楼底早已经没了平秋身影,他在原地等了等,却始终是一无所获。
  照徐修远的说法,平秋起床时,他被吵醒。平秋出门,他起床穿衣,之后就下楼等在楼梯旁,没过一会儿程子农来了,他们不是头一回见面,算不得陌生,但也没能说上两句话。
  平秋把早饭一一摆齐在饭桌,对面储缇微刚洗漱完落座,他递去一双筷子,说话却对着徐修远:“早上那麽冷,为什麽不穿外套?你已经有些感冒了。”
  “忘记穿了。”徐修远搪塞。
  “怎麽会忘记穿啊。”
  “急着下去找你。”
  储缇微咳嗽两声,见平秋目光望过来,她皱眉戳破一只小笼包,示意:“烫到了。”
  莫名有些脸热,平秋借口洗筷,走去厨房。水流冲刷手背,突然背后伸来一只手将水流转小,他微微一偏头,想躲开徐修远的靠近:“别动。”
  “我来洗手,”徐修远实在离得太近了,胸膛紧贴平秋后背,说话时话音振动,“等等陪我睡会儿觉吧,我很累。”
  拒绝不得,也不允许拒绝。徐修远洗完手,低下头,在平秋后颈处随意地吻了一下,又让他赶快出来吃饭,跟着便转身离开。
  平秋关闭水流,双手扣在水池边缘,皱着眉好似在苦恼,想的却是怎麽能把狂跳的心脏训斥得听话一点。
  在本市没有亲戚,朋友也都有各自的事要忙,平秋三人的大年初一倒是很悠闲。储缇微在客厅看电视,徐修远看得无聊,拉着平秋回卧室补觉。
  床不算大,一人睡还算宽敞,但要睡两个男人就显得有些拥挤。
  徐修远保持侧卧,要平秋从后面把他抱着,还要伸出手来给他牵。平秋拍拍他的肩背,过一会儿倾身去看,徐修远呼吸均匀,已经熟睡,可想抽手,却发现徐修远睡梦中都死死攥着。一用力挣扎,徐修远就会皱起眉头,好像快要惊醒。
  见状,平秋便不敢再动了,只能躺回原位,还是用手掌轻轻抚摸着徐修远的肩背和后脑,直到自己也迷迷糊糊地睡去。
  中间储缇微敲门进来过一趟,但平秋睡得很香,脸颊贴在徐修远后背,把他当作陪睡的玩偶似的紧抱着。她站在床边看了看,又把那床被徐修远卷去大半的被子抢回来,给平秋盖实,然后拉上窗帘,再关门离开。
  这一觉睡得平秋头昏脑涨,睁过两回眼,房里昏黑黑的,他以为还在深夜,于是又转头睡着。再来是叫床头振动的手机吵醒,他挣出些意识,发觉自己和徐修远的睡姿倒了个个儿,由先前他环抱着徐修远的姿势变作徐修远抱着他,他的后背挨着徐修远,两人手脚交缠,徐修远的胳膊也不知道什麽时候穿过他的颈下,紧扣在平秋胸口。
  这种姿势平秋太熟悉了,徐修远以前就很喜欢这样掌控着他,他稍一动弹,徐修远只需要一点力气就能把他重新制回怀里。因此平秋只能艰难地伸长手,把振动的手机举到脸边来,顾不得看一眼备注便接通。
  来电是原酆:“现在方便听电话吗?”
  平秋稍稍清醒:“方便的。”
  “你之前说,徐修远在你那儿?”
  “在。”
  “他现在能听电话吗?我有事找他。”
  “可能不太方便,”平秋轻轻拢住话筒,回头看了一眼徐修远。他还闭着眼,平秋顺手替他理了理额前的头发。
  “那麻烦你待会儿让他给我回一个电话吧。”
  “好,我记住了。”
  “谢谢,”原酆道,“还有,上回忘记说了,祝你新年好。”
  “你也是。”
  电话收线,平秋闭一闭眼,回想和原酆的对话,总觉得记忆有些悬浮。再一看时间,他不敢置信地揉揉眼——居然将近夜里十点钟。熟睡十多个钟头,难怪头重脚轻,似梦非梦。
  费了好一股劲才把徐修远缠在胸口的双手解开,平秋下床时甚至有些腿软,眼前也发黑,他扶着墙出去,储缇微正赤着脚在客厅练踢腿,嘴上还叼着一根挖酸奶的塑料勺。
  平秋匆匆洗漱,打开冰箱却不见饭菜踪迹,问储缇微吃的什麽,她指指桌上一堆零食残骸,剩下的只有半打没吃完的芦荟味酸奶。
  “饿不饿,我做点饭吧?”
  “我不饿,”储缇微指指房间,“他呢。”
  “他这几天一直没怎麽好好休息过,让他睡吧,不吵他了,”平秋将衣袖往上折两折,自言自语着,“做点饭吧,一直保温,醒了还能吃些热的,不伤胃。”
  储缇微倚在门边,看他忙碌,眼睛眨了又眨,她直言不讳:“你原谅他了。”
  “什麽?”
  “你原谅他了。”
  “没什麽原谅不原谅的,”平秋动作不停,头也不抬,“顺其自然吧,开心就好了。”
  眼见徐修远有意一觉睡到明早,平秋怕他睡眠饱和,适得其反,于是强行把他叫醒,先把肚子填饱,多动一动。
  饭中说起前不久原酆那通电话,徐修远慢吞吞地吃饭,一边拨回电话。
  原酆现在正在南半球,凌晨接到回电,他语气很冲,质问徐修远是不是故意,偏偏挑这点时间来电。徐修远佯装听不懂,问原酆旁边有没有人,何孝先在不在。
  果不其然听到何孝先远远一声尖叫,徐修远把手机递给平秋,平秋懵懂,刚放到耳边,就听何孝先在叫:“你们和好了吗!”
  看一眼徐修远,平秋轻易看破他眼底狡黠,心口在突突跳,话到嘴边,他却奇怪地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好久没见你了,你过得好吗?”
  “好啊,我们今天还出海哦,去岛上看日出。你呢,徐修远对你好吗?”
  “……我们这里在过新年,今天大年初一,你们不过吗?”
  “我就是讨厌过年,家里都是人,烦都烦死了。原酆也不喜欢过年啊,所以我们就一起跑出来了。但是他只能玩两天,很快要走了。徐修远比他还要早呢,他们很忙的,一点时间都没有,”何孝先突发奇想,“你来找我吧,我给你买机票,你过来陪我玩好不好?”
  “还是算了吧,我过两天也要开店。以后有机会的,我再来找你。”
  “什麽时候?你给我一个时间。”
  “现在说不准呢,以后会有机会的。”
  “那你下次和徐修远一起来。”
  “……”
  “你看吧,问题就在徐修远,”何孝先说,“你们还没有和好?他又对你说什麽了,还是你已经有别的男朋友了?你们没可能了?一点可能都没有吗?”
  他语速很快,不等平秋回答,何孝先又转头冲原酆抱怨,大概是说他们计划错了,不应该等那麽久的,都怪徐修远非要等非要等,现在好了,把平秋的耐心磨没了,他都和别人在一起了,往后还有徐修远什麽事。
  平秋听得模糊,只听到徐修远和自己的名字。可要等他再问,手机却被徐修远拿走。不知道何孝先这回又说的什麽,只见徐修远笑了笑,也不出声,跟着收线,看得平秋满脸糊涂,问道:“何孝先刚才在说什麽?”
  “没说。”
  “我都听到了,他一直有声音。”
  “他在问我,为什麽还是没能让你接受我。”
  平秋陡然沉默,许久才道:“先吃饭吧,等凉了再吃,会伤胃的。”
  徐修远望着他,却没有像平秋担心的那样强迫他回答,反而低下头安静地喝汤,这让平秋松口气的同时,也感到少许微妙的失落。
  徐修远是年初三那天走的。他自己开车,本来打算夜里走,但平秋怕他开夜车不安全,时间便改到下午。
  这两天,家里没有客人,他们和储缇微一起过了一个还算平静的新年。
  临走时,储缇微很知趣,没有跟着下楼送行。平秋把徐修远的行李和一些易携带的吃食放进后座,问起徐修远的车是哪来的,他倒大大方方,说是原酆车库里一辆不常开的旧车,何孝先那回来上海,原酆把车借给他用,何孝先不会开车,就把车再借给徐修远。
  徐修远虽然有赚钱,但很少挥霍,既然有现成的车能用,他也没必要自己再花钱买一辆。平秋则认为这样占着别人的车总是不大好,劝徐修远千万小心,徐修远点着头答应,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平秋。
  平秋被看得不自在,轻轻推他:“听没听到?”
  “听到了。”
  “我不是怪你,也不是教训你,你不喜欢听,我就不说了。”
  “没有不喜欢,我喜欢你在乎我。”
  平秋脸颊腾地烧红,他眼神躲闪,几乎承受不住徐修远的逼视,只能借势往下,要徐修远快点上路,不然待会儿天就黑了。
  徐修远却不动:“你忘记了。”
  “忘记什麽?”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是怎麽想的?”
  “我没怎麽想。”
  “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的关系算什麽,在一起了,还是我追你?”
  “……”平秋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你不肯原谅我?是我没有把话说明白,还是不够诚恳,让你觉得我不是真心诚意想要和你和好?”
  “没有,我知道你的意思。”
  “这两天,我们相处得不错,你没有多排斥我,对吧?”
  解释不了自己心底那些莫名其妙的犹豫,道理大概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每每想要松口,平秋嘴唇又像被挂着一根细鱼绳似的,张嘴就疼。而他的沉默于徐修远而言,则更像是一种婉拒和冷漠。
  徐修远的表情稍显落寞,平秋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里总是不忍,沉默好一会儿,他突然双手抱住徐修远的脖颈,手掌在他后肩慢慢地抚拍,小声说:“你知道我是什麽意思的,对吗?”
  顺应着搂住平秋,徐修远把他抱得很紧,脸颊贴在他颈侧:“我知道。”
  知道平秋喜欢他,更知道平秋爱他,在这种喜欢和宠爱面前,那点迟疑和恐惧也就从此变得微不足道。平秋的回答从来都是这样。
  拥抱越发收紧,身高的差距使得平秋不得不稍稍仰起头,才好把下巴垫在徐修远肩膀。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居民楼顶,太阳在边缘悬了半个身体,阳光暖洋洋地洒来,平秋不敢直视,于是微微闭着眼。
  他终于记起险些被遗忘的那半句话:“我等你……我一定等你。”
  事实上,平秋一直在等待,等徐修远出现,等徐修远长大,等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