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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春节后面几天,平秋和储缇微就像被定身在家,不用做客串门,也不用招待不请自来的客人,用储缇微的话来说,就是忙活一整年,难得有十天时间休息,她恨不能分出两具身体,一具二十四小时躺床休息,另一具则霸着沙发无限制循环电视节目。
  说起来,储缇微有些奇怪,她不爱用手机或电脑,也不爱看书写字,唯独喜欢电视,从早看到晚都不腻,就连枯燥无聊的体彩节目也能看得目不转睛。平秋不理解她这种奇怪的癖好,劝也劝不听,索性不管了,储缇微看她的电视,他就悄悄躲在一边和忙里偷闲的徐修远聊天——如果那也能称作闲聊的话。
  默认复合后的头两天,平秋总是有些莫名的拘谨,哪怕隔着网络和徐修远说话,也往往要思前想后,再三斟酌。导致他话语磕巴,两人宛如新友初识,努力找话的结果只能是聊无可聊。就算是徐修远高中毕业那年暑假,他们数年没有见面,再想热络都没有经历过这麽尴尬的阶段,平秋有些苦恼,加上徐修远工作忙碌,两人一天到晚却是聊不上两句话。倒是徐修远每晚的视频通话没有断过,即使他忙得晕头转向,还是会在平秋睡前和他面对面道声晚安。
  两天前,平秋收到华璋寄来的新年礼物。他今年在爷爷家乡过的新年,带了一些家里人派对上做的小玩意,平秋很喜欢,于是这晚约他在餐厅吃饭,找的由头是想感谢他的新年礼物。恰好华璋有空,一个学生在他家练琴,结束后他直接去餐厅,问起餐厅在哪儿,平秋怎麽去,平秋则说就定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餐厅,并婉拒他来接送。
  正在床边翻找收纳箱,平秋隐约听见客厅有声响,像是储缇微在喊他。他含糊应一声,胳膊探进墙和收纳箱间的缝隙,费劲半天,终于捞着那只红色小礼盒。
  这时客厅已经没有动静,平秋以为是幻听,拆湿巾擦净手上灰尘,跟着揭开礼盒,里面摆的是条挂着红绳的玉牌,夹层里装着一只小塑料袋,袋子里放的是颗戒指。平秋没有在意那颗戒指,而摸了摸玉上纹理,有些冰冰凉,因此戴上以前,他先用掌心把玉捂热,再解下红绳,把玉佩戴在胸口。
  再穿为赴约准备的装扮,一看时间有些紧张,平秋匆匆出门,却见储缇微两手叉腰站在沙发边。
  一见他,储缇微指着面前的纸箱说:“有人送的。”
  平秋单脚穿袜子,站立不稳,往前跳两步,伸长脖子问:“谁?”
  “姓徐。”
  “……修远?”
  “他哥哥。那个借我钱的。”
  “徐瑞阳?”平秋惊讶,“他刚才来的?怎麽不喊我?”
  “不是他,一个戴帽子的。”
  戴帽子的?平秋疑惑:“走了多久?”
  “刚才。”
  忙单腿跳去窗边,平秋掀开遮光帘往下看,果然看见徐瑞阳那位戴着帽子的助理下了楼梯,正小跑上车。
  这两年,徐瑞阳的事业一路高走,平常都忙得脚不沾地,但只要有空,他都会寻各种借口来找平秋。
  自认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平秋现在当他是普通朋友,之所以没有狠心拦他在家门外,是因为还有一件储缇微借钱的前情。明知道这是徐瑞阳打的主意,要平秋承他的情,好让平秋在之后相处里先低他一头。尽管这种做法略显卑鄙,却是绑架平秋最直接的方法。平秋为徐瑞阳的幼稚而无奈,但也确实没了把他扫地出门的底气。
  这期间,徐瑞阳还会常送平秋礼物。如果他工作太忙,抽不开身,就会嘱咐助理登门。他送的礼有大有小,一回甚至在礼盒里塞过一枚戒指,问起就装作是不小心。平秋把戒指归还,笑他不是不小心,而是太粗心。其他的礼物,他尚能换成等价的礼品双手归还,一枚钻戒他是还不起的,更没有理由收。他不是待嫁的新娘,不需要一个男人为他递上戒指。假如到时有人需要,平秋说他会真心诚意地祝福徐瑞阳。
  至于这回的礼,徐瑞阳直到这天傍晚才有空问一句平秋收到没有。平秋看过一眼,没有急着回复,转而将手机屏幕倒扣在桌面,抬头望向匆匆落座的华璋。
  “不好意思,路上堵车,”华璋坐下后张望一圈,“点过餐吗?”
  “你说先点着,我不知道你爱吃什麽,所以照我们第一次见面,还是点了原样。你不介意吧?”
  “无所谓,我不挑食。”
  对平秋突然说要一起吃饭的邀请,华璋不可谓不惊讶。毕竟他送的礼物不过是一些手工制作的礼物,实在没有贵重到需要平秋请客回礼,因此猜到是平秋有话要说,华璋等他开口。
  可出乎华璋预料,即使一顿饭吃完,他们谈天说地,东南西北地闲聊,平秋却迟迟没有提到正事。
  直到饭后结账,侍应生将餐单压在桌面,华璋预备付账,平秋拦下他说:“第一回  是你请客,今天这顿就让给我来吧。”
  “没关系,”华璋不以为意,“一顿饭而已,下回你请吧。”
  “就这一回吧,”平秋却坚持,“应该是我还你的。”
  稍一愣神,华璋意识到平秋这时候的固执显得有些没道理。但当目光和他相触,平秋眼神坚定,没有丝毫躲闪,却让华璋心底冒出的少许的怀疑在顷刻间被证实。
  他眨一下眼,意会了平秋话里深意,忍不住摇头笑笑,示意侍应生转向平秋,默许了平秋的意见——这顿饭,算是为他们这段关系结了一张公平而完美的账单。
  饭后离座,华璋率先出门,走过一段再停下,平秋随之停步,两人面对面。
  “既然关系已经退回安全线,”华璋说,“你想给我一个理由吗?”
  “我有喜欢的人。”平秋坦白道。
  “哦,猜到了。在我之前还是之后?我比较在意这点。”
  “……是我一直喜欢的人,”平秋有些抱歉,“我应该告诉你的,但是前段时间连我自己都没有想明白,所以没有对你坦诚,希望你不要生气。”
  “你们确定关系了?”
  “嗯。”
  “那还不错,恭喜你,”华璋又说,“但是你也太认真了,第一次见面是我请你吃饭,这次拒绝我,还要挑一样的餐厅,点一样的菜,原模原样一分不少地还给我,这麽做是不是太小心了?”
  “这样不好吗?有了公平的前提,以后相处也会舒服很多吧。”
  “有我这样的朋友,你的现任不会介意?”
  “不会,他现在很乖的。”
  好似被平秋脸上显而易见的雀跃所击倒,华璋稀奇地盯着他看,笑里带些打趣。平秋被他盯得难为情,低头避开视线,两人同走一段,在路口分别。
  “以后有机会,你可以把你男朋友带过来,和我们一起玩,”华璋建议道,“可以放心,我朋友都是正经人,不会带坏谁,玩的也很正常。但前提是你应该向他坦白我和你之前的关系,虽然没有什麽桃色氛围,但对待感情还是诚实一点比较好。”
  “好啊,我记住了。”
  “那我走了,有机会再见?”
  “再会。”
  平秋挥挥手,望着华璋小跑去人行道,恰好是绿灯,他走得很快,没有回过头。
  和华璋开诚布公地斩断未来的任何可能性,平秋的心情说不上可惜或愧疚,只是想起刘晨晨,他会有些苦恼,还没想好该怎麽和她解释。
  却没想到刘晨晨的消息居然那麽灵通,这晚平秋和华璋吃过饭,隔天傍晚她就杀上门来,问平秋最近是不是又被人纠缠。而平秋的否认在她眼里则成了他被前任强迫而不自知,她恨不得握着平秋的肩膀摇醒他,宛如在拯救失足少女。
  平秋猜想,在刘晨晨的印象里,徐修远的形象大概和某些穷凶极恶的歹徒挂钩,不禁佩服她想象力丰富,为他而义愤填膺也是有够仗义,但更多还是无奈,于是极力想把徐修远从她的“恶人”名单里去除。
  “他没有你想象的那麽坏,我们当时会分手,我和他都有问题。”平秋说。
  “就算有原因,那问题肯定是出在他身上,”刘晨晨收敛怒意,架着腿,两手抱胸,“我和你认识至少也有五六年吧,中间做同事两三年,你什麽脾气我知道,就是逆来顺受,滥好人一个,别人招呼你往东,你能往西?你要是有那麽厉害,当年都能在我们单位升职做副校长了。”
  “哪有那麽夸张,”平秋笑道,“我也不是烂好人啊,只是有时候别人的建议确实会比较正确,而且如果有人需要帮忙,顺手帮一下,也没什麽大不了。”
  “我是怕你被骗啊,你那个弟弟一看就不是善茬,你们能分手一次,就可能分手第二次,如果你们的问题都到了导致分手的地步,说明这个问题就没有那麽容易解决。是吧?”
  “……我不知道应该怎麽说。”
  “有那麽羞耻吗?算了,不想说就不说吧。”
  “我不是要瞒着你。”
  “我知道,”刘晨晨把住平秋的肩膀,认真说,“我只劝你这一次,在这种事情上本来我不应该掺和的,但是我不放心你,我怕你太容易相信人,万一这次又被骗了怎麽办?哲学家都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吧,你怎麽就确定导致你们第一次分手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以后都不会再影响你或他?如果被我说中了,问题根本没有解决,你再这样下去,不是浪费时间,又浪费感情吗?”
  猛然被刘晨晨的问题当头打中,平秋张嘴想反驳,却因为无话可说而沉默。
  诚然,刘晨晨提出的问题确实切中要害。同为朋友,储缇微不会对平秋的私人生活做任何建议,更不会指手画脚,只有刘晨晨向来心直口快,却能一语中的,逼得平秋从失而复得的雀跃中蓦然清醒。
  一直以来,那些和徐修远的过往好像成了平秋秘密的私有。他没有想过可以把这些过往和第三者分享,即便要说,也总是千头万绪难说清,话到开头便难以继续。
  但平秋不得不承认,刘晨晨确实一针见血——尽管他能理解并接受徐修远的难处,也愿意为他的期望而努力向他靠近,甜言蜜语听了总是喜欢,但糖衣包裹的并不总是香甜的草莓夹心,平秋无法否认他始终对徐向楠存有畏惧心理。
  正如徐修远说的,他是个成年人,尽管不情愿但到底在学着做一个真正的大人,因此他需要夺回他的权利,需要独立。但同时他为人子,不可能像丢掉一件衣服一样把养育他将近二十年的父母随意抛去脑后,平秋或许不是他和妈妈徐向楠之间最要紧的矛盾,但作为两年前母子战争爆发的导火索,平秋不想重蹈覆辙,更不想徐修远未来遗憾。
  除夕夜那晚,平秋理该有非常恰当的时机来试探徐修远这两年和徐向楠的母子关系,但他那时被情绪绑架,分不出一点注意力来计较这些细枝末节,这时再想起,反倒是难以开口了。
  夜里收到视频邀请,平秋和储缇微打声招呼,抱着手机回到房间。拉窗帘的时候碰到手指,他痛得抽气,一看,先前由于心情烦躁而咬得手指甲光秃,指甲缝有些冒血。匆匆往嘴里一塞,吮掉血珠子,刚好视频接通,徐修远露脸,戴着眼镜,看背景还在公司。
  “回家了吗?”平秋问。
  “正准备回,”徐修远将手机架在桌前,后退两步,取下挂在椅背的外套,“你呢,吃饭了吗?”
  “都九点钟了,怎麽可能没吃过。你还没吃吗?中饭呢,也没吃?”
  “忘记了。”
  吃饭睡觉会忘记,唯独约定的九点钟的视频记得清楚,平秋真不知道该说他什麽好。
  好在徐修远实习住的单身公寓就在公司附近,脚程二十分钟左右,到家后随便煮包方便面,边吃边加班,时不时转移注意力和平秋说两句话,看他也在耐心核对店里年后新准备的进货单,彼此互不打扰,倒是很融洽。
  有时闲聊,徐修远会向平秋解释他能安排租住到目前这间单身公寓,其实是托何孝先的福。
  当时何孝先和原酆推拉将近两年半才确定关系,中间的是非曲折暂且不说,总之他俩有来有往,原酆为博何孝先一乐,撒钱是从来不手软,连带着被何孝先看中的徐修远都受惠——归根究底,如果没有平秋这层面子,何孝先未必会把初出茅庐的徐修远看在眼里。
  大二下学期,徐修远无意中得知原酆身份。都说人往高处走,他那时候已经盯上这只肥羊,于是在大三那年屡次自荐,履历表填得满满当当,但原酆只当他是眼高于顶的毛头小子,根本不放在眼里,几次都把徐修远贬得一文不值,后来干脆把他拒之门外。
  而何孝先就是那个转折点。他两句话解决徐修远几个月的碰壁,徐修远谢他好意,何孝先却把手一摆,鄙夷这份徐修远用未来几年时间投资的高风险工作是幼儿过家家。何孝先从小阔惯了,钱不当钱,能出手帮一把徐修远,纯粹是看在平秋的面上。
  说到这儿,徐修远忽地笑了笑:“他其实挺灵光的,是吧?我以前说他是没长毛的孔雀,现在想想,可能说错了。”
  “他这麽帮你,你有没有谢过他?你的事毕竟和他无关,他愿意帮助你,总要谢谢他吧。”
  “听你的。找一次机会,给他还个礼?不过普通的礼物他估计看不上眼,他也常年不在国内,人都找不见,”徐修远突发奇想,“不如今年暑期,等我毕业,我们飞去找他,顺便陪你度假?”
  “说起来,我一直想问你,你不打算继续读书了吗?”
  “……读书不就是为了赚钱吗,现在不是很好?手头有钱,至少自由。”
  “我希望你能继续往上学,”平秋严肃道,“你是念书的好苗子,别逼自己去做一些做着不开心的事,你可以放松下来,好好念书。”
  “不说这个,”徐修远转移话题,“答应我吧,今年暑假?”
  “明明在说他们,为什麽扯到我?”
  “你不想去吗?我就很想,最好只有我们两个人。”
  “再说吧,还不确定呢,”平秋一颗心在砰砰跳,“会有机会的。”
  时间转瞬即逝,眼见春节假期就快到头,储缇微后天回北京,说好平秋陪她在市里逛一天。
  一天下来,两人走得两腿发软。傍晚,平秋收到邵冬双在工作群里传来的组局邀请,说是她春节抽奖,抽到一张火锅盆,她独居,一个人打边炉未免太孤独,于是召集朋友同事来组局。
  平秋晃一晃眼的工夫,陈小艺和许妙灵的回复已经跟上,摩拳擦掌准备明天上门。席幼文过会儿出现,可惜她过年回老家,明天是赶不回来了。陈小艺忙表可惜,四个女孩一下聊得热火朝天。
  直到许妙灵插嘴问一句老板来不来,邵冬双又手快圈了群里一位始终沉默的成员程子农。平秋一句“暂时不确定”卡在中间。半分钟后,邵冬双撤回那条消息。
  几乎是同一时间,工作群背景显示程子农退出群聊。平秋一愣,接着就收到程子农传来的私聊。他语气很正常,解释说他退出工作群是因为已经决定不再做兼职,这种情况下再继续待在同事群里总不太好,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原因,希望平秋理解。
  都是客套话,真正的原因彼此心知肚明,平秋也学他点到即止,只说好的,我知道了。
  有程子农这一遭打岔,平秋那句拒绝便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他犹豫好一会儿,在工作群里若无其事地回道:如果你们不介意加我一个男人的话,我来吧。
  陈小艺打字很快:叫上姐姐。
  平秋:微微?
  陈小艺:是她是她,她还在吧,一定让她来,一定一定一定一定!
  疑惑她是什麽时候和储缇微建立了深厚情意,平秋侧头询问,储缇微两眼忙着看电视,闻言摇头:“不认识。”
  “就是吃年夜饭那晚,来我们家里那个小妹妹,扎双马尾的。”
  “哦。”记起来了。
  “她们都想你明天一起去,你想去吗,和我一起。”
  “不去。”
  “你不去,我不在家,家里没有人做饭的。”
  “……去。”
  “就知道你。”平秋失笑。
  按照约定,平秋和储缇微在鱼市前面的十字路口等人。十分钟后,许妙灵和陈小艺手拉着手跑过斑马线。冬日严寒,不如许妙灵一件长大衣从头包到脚,陈小艺臭美极了,穿得花里胡哨,重点是衣服单薄,底下一件半身裙,许妙灵偷偷弯腰摸她的小腿,别说秋裤,连一双厚长袜都没有穿。
  许妙灵大惊小怪,气得陈小艺涨红脸要打她。许妙灵两步窜到平秋背后,又跑去储缇微身边,这时原本张牙舞爪的陈小艺像被骤然点住哑穴,一张脸还是红彤彤的,却是并起腿,扭起腰,哼了一声就往前走,然后一把挽住平秋的胳膊。
  邵冬双早早等在附近,远远见他们一行四人穿过喧闹的鱼市走来,她挥挥手,跟着带头走进菜市场,  照单子上每人的喜好开始拣货。
  没过多久,真正还在选食材的只剩东道主邵冬双和她身边一个平秋。储缇微开始还跟在平秋后面,后来不知道怎麽,她被许妙灵挽着胳膊拉到后头,又吸引来陈小艺,两人吵吵闹闹,储缇微被困在中间无法出逃,只好被迫停在原地。
  怕时间紧张,邵冬双把菜单撕成上下两半,和平秋分两路采买。
  平秋沿着菜市场一路往出口走,照菜单买了七七八八,两手拎得满当。正在低头核对,忽听前方不远处有人尖叫,他抬头一看,就见角落里一个女生被一个男人捂着嘴往外拖,男人手里握刀,被他勒着脖子的女人穿着件白色羽绒服。
  登时耳边一嗡,平秋来不及多想,丢下所有东西,而后穿破人群往前冲。他一把抓住邵冬双的外套衣摆,试图将她往回拽。
  邵冬双这时已经被吓得失去理智,她惊声尖叫,大声求救,手肘拼命往后捅,像条在砧板上打跳的鱼似的疯狂挣扎。只是拖拽她的男人力气大得可怕,平秋想救她,用力去掰男人扣在她喉咙口的手,却被男人一手肘击在脸边。
  寒意加上情急之下的麻木,平秋感受不到一丝痛意。三人纠缠下,男人被绊倒,邵冬双跟着摔倒在地。她眼前直发花,下意识手脚并用往前爬,余光瞥见亮光,她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那把匕首就要刺进她的下腹。
  这时猛然一股力推在她胳膊,她再次跌倒的瞬间,看着那把收不住势的匕首一把划开平秋的衣服。很快,血色蔓延,平秋拽着邵冬双的后领子,把她用力往后拉。
  眼见男人第二刀又要往邵冬双身上捅,平秋本能去挡,就听一声低喝,迎面一股强有力的腿风——男人突遭袭击,先是握刀的手被用力一踹,匕首当啷掉地,再是腰侧被踢。他趔趄侧扑,然后是颈窝,对方一脚勾得他口腔爆血,转眼之间,人失去重心,倒向一边湿滑的瓷砖墙。
  三脚踢得男人毫无反手之力,储缇微面沉如水,两只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见状犹嫌不够似的还想上前。被一边看得目瞪口呆的许妙灵慌忙拦住,怕她一时用力过猛,到时还要算个防卫过当,小声劝她先去看看平秋和邵冬双的伤势。
  邵冬双在被男人拖拽的过程中,羽绒服蹭上菜市场门口的泥水,衣领也歪了,浑身狼狈。万幸是伤得不重,除了脖子里的勒痕掐痕,她更多是吓着了,一时间恐惧得说不出话,眼泪成串地往下流。
  反观平秋的伤势就严重许多,毛衣袖子破了,小臂被匕首划出一道长口子,大股的血顺着小臂往下淌,沾了他满掌心的血。平秋把手背到身后,先问邵冬双有没有事,见她哭着直摇头,才放心地吐了口气,伸出右胳膊查看伤势。痛感姗姗来迟,他疼得不敢动弹,手指却在应激抽搐。
  有群众报过警,菜市场隔一个路口就是派出所,警察来得很快。
  平秋简单做过笔录便走到一边,储缇微用矿泉水给他清洗伤口,刀子划得有点深,她手头没有工具没法包扎,想带平秋去医院。
  警察看了眼他伤势,拍过照,让平秋走前先留下电话号码,到时再把医院的单子拿来。平秋没法写字,有储缇微帮忙,看一旁的邵冬双情绪稍定,却仍然在发抖,他提醒陈小艺和许妙灵:“有任何麻烦,一定打电话给我。”
  陈小艺和许妙灵忙不迭点头,都不敢看他鲜血淋漓的胳膊。
  待平秋包扎完伤口,离开医院,邵冬双那边也暂时告一段落。
  许妙灵把大概情况转述给平秋,原来那个意图行凶的男人是邵冬双前男友,两人恋爱长跑八年,是初高中同学,当初约好不婚不育,谁想对方出尔反尔,邵冬双决然分手,男方开始还同意,过了几天又反悔,纠缠邵冬双不得,在她家楼下蹲守几天,好不容易等她出门,跟到附近来,却看到她和平秋两人笑语晏晏地一道买菜,终于行为失控,意图悄悄拖走邵冬双。
  整件事情荒谬至极,平秋担心邵冬双会因此留下阴影。许妙灵说,这件事闹得很大,邵冬双父母和男方父母在警局争执不下,邵冬双咬死不肯松口,坚持上诉。男方父母声泪俱下地求她放过,邵冬双依然不为所动。
  在心里为她叫好,平秋又听说邵冬双担心另有意外,准备搬回父母家,干脆批了她一周的假。
  因为胳膊受伤,做事都不方便,有储缇微在,她至少能帮平秋取些东西或做些小事。但第二天等储缇微走了,生活各处便显现出困难:又一次下意识用右手拿水杯,手一抖,热水洒了平秋满胸口。他很苦恼:早知道就学徐修远做一个左撇子。
  不过受伤的事,平秋暂时没有告诉徐修远。每晚固定的视频时间,他有意把胳膊藏在被子底下,只露出一颗脑袋,凑得镜头很近,看屏幕里徐修远好似在走动,却故意用胸口把镜头捂得严严实实,还问平秋猜不猜得到他在哪里。
  吃过药,平秋有些犯困,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徐修远。没说两句,他开始打哈欠,强撑着眼皮回答徐修远,实际口不对心,说话黏黏糊糊,一会儿眼睛已经闭了起来。
  夜里十二点,徐修远下地铁,过马路,进筒子楼,从口袋里翻出钥匙开门,屋里漆黑一片,唯有卧室的门底下散着柔和的暖光。
  在玄关脱掉大衣,随手丢去沙发,徐修远赤着脚走进卧房,看床头打着灯,被子里鼓起一道人形。他先屈起左边膝盖跪上床,慢慢爬去床头,同时左手顺着被子往里摸,碰到的是平秋那件灰色睡裤,腹前的绳结打得很松散,只是轻轻一拽就自动散开。然后是睡衣衣摆,一件纯白色长袖,洗的次数多了,衣摆变形,像是漏出了一个大口子,方便徐修远将手探进,在平秋平坦的腰腹间摩挲。
  梦正做得紧张,平秋莫名其妙地梦见自己成了被家长把着臂膀的小孩,对面是护士在准备注射针,还没挨上胳膊,他先害怕地发抖,眼泪争先恐后地往外跑,说的话却像颠倒了身份似的,居然在夸自己做得很好,不要害怕,打针很快的,一点都不疼。
  隐约听见平秋说梦话,多数都含糊听不清楚,倒是一声“打针”听得明明白白。
  徐修远压在平秋身上,已经把手插进他腿根,闻言不由得笑了,同时手上微微使劲,小声劝诱着:“把腿张开,小护士。”
  平秋睡得迷迷糊糊,毫无反抗之力。被掰**腿,睡裤撩到腿根,宛如有条通体冰凉的蛇绕着小腿嘶嘶往他身上爬。爬得愈发高了,似乎钻进两腿之间,蛇信子呵出口气,却是熔岩滚沸似的烫。平秋梦里震颤,扭着腰腹想往上跑,不料那蛇居然持续前进,只在他下腹停留少许时间,跟着又爬进他的衣摆,舔在他的小腹,再是胸口。
  湿黏黏又酥麻麻的触感让平秋梦里都恐惧,于是挣扎醒来,喘息着抱住钻在自己衣领里面的徐修远的脑袋。平秋叫他出来,徐修远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舔他,还不忘伸手在平秋腿间作乱。平秋被刺激得脸色潮红,不自觉地含住手指,另一只原本推拒徐修远的手却自动反水,反而抱住徐修远的脖子,像是鼓励他千万别停。
  彼此都心情激动,拥着颠鸾倒凤,做得头昏脑涨。最后平秋伏趴在床喘息连连,长袖捋在颈间,遮不住他肩背往下的咬痕和吻痕。快感的刺激仿佛麻痹了右臂的疼痛,平秋试图撑起身体,又因为体力不支而倒回原位。
  徐修远去而复返,取来客厅的湿巾给平秋擦身,帮他抬手把长袖兜头脱下,这才发现平秋胳膊缠着厚绷带。
  平秋解释这伤的由来,许久不听徐修远应答,费力地支起脑袋往后看,却见徐修远突然低下头来吻他的后背。
  有时视觉刺激比触觉更叫人心发颤,平秋抓紧被角,感受徐修远用力拍打自己的后臀,他兴奋又羞耻,等徐修远的手指滑弄起脊椎骨,他更是敏感地哭喘一声,慌忙用“洗澡”当作借口,避免徐修远又来兴致。
  家里只有淋浴,平秋站在玻璃门后,面对着瓷砖墙,浑身赤裸的紧张叫他不由得微微含着胸,双腿也夹紧。
  但他不敢走动,背后是徐修远在调试莲蓬头的水温。平秋看不见他,却能感到他的目光始终凝在自己后背,甚至他还往平秋的颈间伸来手,手背轻轻摩挲着平秋的侧脸,又摸他坠在胸口的玉牌。平秋就像头被驯服的兽似的,不由自主地以脸颊反蹭他的手背。
  待水温正好,热水淋上平秋后背,徐修远自背后将他拥着,一边提醒他把右臂伸直,不要淋上水,一边动作不容抗拒,用手打开平秋羞涩的身体。
  清洗完回床,徐修远赤着上身,压在平秋胸口,手轻而慢地抚摸他受伤的右臂:“下次碰到这种情况,你应该先保全你自己。”
  平秋浑身清爽,打个哈欠回道:“是突发状况,我来不及多想。”
  “你没有想过我会担心?”
  “我知道,但当时那种情况,如果我不帮忙,我怕冬双会受伤,”平秋捋了捋徐修远潮湿的头发,“如果是你呢,你碰到这种情况,你不会帮忙吗?”
  “如果你在场,我会。”
  “嗯?什麽意思?”
  “你在场,你会想救人,但结果就像这样,”徐修远示意他的右臂,“所以我会代替你帮忙。如果你不在,我会衡量情况,不会像你那麽冲动。”
  “这种情况关乎一条人命,怎麽会是冲动呢?”
  “但这和我有什麽关系。”
  平秋一愣,把徐修远往外一抵,用单手吃力地坐起身:“你不应该这麽想,难道你的善意都是因为我,是故意做给我看吗?怎麽可能呢,这不是太冷漠了吗?”
  “假如你的善意要你见义勇为,换回来的是你自己受伤,那我宁愿你能冷漠一点,”徐修远直视平秋,“我从来不在乎别人怎麽看我说我,我也不希望你要拿自己的生命安全去交换别人的。你有没有想过一点,如果那把刀刺偏了,伤的是其他器官,你打算拿什麽赔给我?我受不了你有任何意外,你是知道的。”
  “……我当时没有想那麽多。”
  “但假如是我,我不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冲动帮忙,我会先考虑所有后果,”徐修远拖住平秋的后腰,“我不奢求你能变成我这样,你大概也唾弃我太冷漠。只有一点,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你能不能在想过我以后,再下决定?”
  那番控诉徐修远态度漠然的指责就在嘴边,偏偏平秋却像被他沉甸甸的在意当头砸个正着,讷讷的,像被扼住喉咙似的,半句话都难说。
  还能斥责徐修远什麽呢,斥责他做事太谨慎,毫无善心,以至于显得过于冷酷而傲慢,还是责怪他把平秋看得太重,甚至期望平秋也能为他学会最基本的明哲保身,至少不必用自己的安全去和他人交换。
  “有时候,我更想你能自私一点,”徐修远拽了一下平秋的领口,“说句你爱听的,可能我一直比你想象的更要爱你。”
  总会被徐修远的糖衣炮弹冲昏头脑,等平秋按住狂跳的心口,理清思路,又气愤徐修远转移话题。
  可这时候他们已经相拥着倒进床铺,徐修远的双膝抵进平秋的膝窝,照旧是严丝合缝地紧贴着他。平秋摸了摸他压在自己胸口的双手,忽然问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冬双的事?”
  “你说。”
  “她和她那个男朋友交往很多年了,本来说好不婚,那个人也是同意的。但是后来他反悔了,可能以为逼一逼冬双,她也会妥协,结果冬双提了分手。他不甘心,一直纠缠,所以闹出这次意外……你觉得,他们之间的矛盾是什麽?”
  “男的太无能,”徐修远好似半梦半醒,说话带着睡意,“是有多蠢才会想到这种办法,被判刑是活该。”
  “但我觉得,他们之间的矛盾应该存在很久了,可能一开始,那个人就没想过同意冬双的想法,他只是想稳住她,逃避了矛盾,好像这样矛盾就不存在。时间一久,他后悔了,但到这时候,一直被他们忽略的矛盾其实已经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了……”
  “可能吧。”
  “换成是你,你一开始会同意吗?”平秋试探着,“或者在这几年里,你会不会选择面对那些矛盾?”
  “……你话里有话。”
  “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徐修远动了动身体,揽着平秋让他由侧卧转成仰躺,而后低头用嘴唇蹭了蹭他的耳朵,“我在等你开口,既然你提到了,等你准备好,我们回家一趟。”
  “回家?”平秋呆呆望着天花板。
  “这个心结是时候打开了,你会不会害怕?”
  “你要听实话吗?”平秋目光闪烁,“会,而且很怕。”
  “怕她什麽?”
  “怕她打你。”
  “……”
  “你总是让我学你,冷漠一点,最好面对什麽都无所谓。我知道有那样的心境,人或许会变得轻松很多,不会再被一些很老套的观念和情绪绑架。”
  “你在拐着弯骂我吗?”徐修远将脸埋在平秋颈间,低低地笑了一声。
  “别打岔……话是这样说,但没办法,你是你,我是我,我变不成你,我还是会有很多担心,很多犹豫。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很清楚我要什麽,如果得不到,我可能会很后悔,很难过,”平秋摇头,怕冷似的更贴近徐修远,“所以我不会放弃的,至少这一次不会。你放心。”
  徐修远依旧埋着脸,只露出嘴唇,呼吸间热气都扑在平秋颈间。长久的安静下,他突然问:“你爱我吗?”
  “……”
  “你爱我吗,平秋?回答我。”
  “……爱,”平秋慢慢地说,“我很爱你的。”
  翌日,徐修远难得休假一天。平秋晨起去店里,他则一觉睡到上午十点。被平秋一通电话叫醒,他换上平秋衣柜里一套居家t恤和薄长裤,叼着牙刷,赤了脚,趁空在家里四处兜转。
  停在平秋没来得及收拾的卧房床头,那里堆着几只收纳盒,徐修远近视有些看不清,弯腰去看,捡起一只红色丝绒盒。一打开,盒子中间空着,夹层有只小塑料袋。
  一颗戒指挂上他指尖,对这东西,徐修远可一点都不陌生。他手指一弹,戒指抛起又落下,他像抛硬币似的抛着这颗款式过时的旧戒指玩,内心嘲笑徐瑞阳也总爱玩一些老土的过时的暧昧游戏。
  蓦然听见门铃响,徐修远去浴室漱口洗脸。走去把门一开,看到来人,他只是稍稍一愣,像在惊诧缘分的奇妙,而后笑起来:“巧啊,你来我们家做客?”
  门外,徐瑞阳眉头紧皱,将徐修远从头到脚地扫视,却在发现他指尖那颗熟悉的戒指时目光一凝。他伸手要夺:“给我。”
  “凭什麽给你?”徐修远把戒指挂在指尖,忽而收进掌心,“有的东西以前是你的,但现在未必,更轮不到你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