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历史军事 > 谋明 > 第二百一十六章 南堂

第二百一十六章 南堂


        梁世发抵达的这处地方,街道南边的建筑也是颇为古怪。
        和大明那些砖瓦建筑的中式建筑群完全不同,也不是那些大明的商号店铺的楼居模样。
        高高耸立的尖塔,截面平顺的墙壁,高高开出的门户,一切都是与寻常建筑截然不同的样子。
        梁世发已经打听过,这里便是基督南堂,也是天主教在中国传教的最大基地所在。
        在若干年前,耶苏会在大明传教是以南至北,很多传教士开始时是在澳门落脚,然后至两广,湖广,南京一带,最终陆续北上。
        当他们发觉大明是大一统的帝国之后,毫无犹豫的便是和大明的高层合作。
        先是影响官绅士大夫们,然后就是影响皇室,只是天主教在中国显然没有对那些土著民族成功,因为那些民族本身的文明极弱,很容易被高端的文明所影响。
        在大明也不似清末,清末时华夏自信全无,很多士大夫对本国文明失去了信心。
        而且由于洋人势大,很多普通百姓选择入教,得到外来洋人的庇护,以此来对抗豪绅和官府。
        这就使土洋对抗,加上教民中也是良莠不齐,双方的成见越来越深,待最后大冲突爆发之后,本土势力被彻底摧毁,中国后来也迎来了百年间的混乱和战乱。
        在大明中后期,虽然耶苏会选择与大明合作,派遣大量精通天文学几何学的教士进入中国,与高层合作,甚至包括在登莱和孙元化合作铸造,在澳门的炮厂也卖给了大明不少火炮。
        还有相应的镗床等机器,也是耶苏会从欧洲运过来,从东南亚再周转运到大明。
        凭借种种努力,几十年间耶苏会也算是在大明站稳脚根。
        但由于不敬先祖和不准纳妾等硬性规矩,使得很多士大夫在入教的门槛前犹豫了,贵族就更加不可能,想叫深宫中的皇帝信教也是痴人说梦。
        这使得明时的传教士对打开局面甚为苦恼,他们取得了一定成就,连徐光启这样大明的高层也入教了,但相对他们的努力程度来说,这样的收获肯定还是太弱了。
        毕竟大明也是一个文明国度,甚至在很多传教士眼里大明文明比欧洲文明丝毫不弱,甚至不少地方犹在其上。
        这些传教士的判断成为文献,其后影响了欧洲二百年时间,在欧洲走出中世纪在大航海时代时,种种压榨农民和工人的行为相当血腥,资本的积累充满罪恶,在传教士的笔下大明又是那么文明和美好,集中的皇权和通畅的行政命令,广袤的国土和富裕的国民,加上文教倡盛,人们凭着读书考试来做官,和欧洲资本的血腥积累,王室凌驾一切的情形截然相反。
        在那时的欧洲,中国是文明和美好的,很多著名的哲学家对中国不乏溢美之词。
        一切在英国使团抵达中国后戛然而止,蛮夷化,极端的穷困,当街脱裤子打板子,人们捞取使团的剩菜,抢成一团。
        这一切都使得欧洲人对中国的幻想破灭,不光是下层的愚昧和穷困,上层的封闭保守和无知也是一样令欧洲人失望。
        原本的扩大贸易的想法被拒绝,和中国更紧密联络的想法落空,其后几十年英国人的做法就是走了另外一条道路,原本可以用合理贸易和彼此对等交流的大门就是被乾隆皇帝给关闭上了。
        最少在崇祯末年顺治初年这个时期,传教士们是肯定想象不到其后的情形,他们看到了大明帝国的轰然倒塌,但传教士们并未离开,相反,他们是希望在这一次的事变之中,寻找到另外的契机。
        李自成进城之初,传教士们就表现出了合作的态度。
        在梁世发的眼前,南堂门前斜着一块大木牌,上面写着:不准动汤若望!
        言词相当粗鄙,却是直截了当,令人一望可知其中的含意。
        这也是李自成对传教士的投桃报李,以保障教士的安全,换这些西夷教士的投效合作。
        不料这木牌立了没有多久,现在换了辫子兵在城中飞驰呼啸而过,这木牌还没有来的及拔出来扔掉,凭白使这南堂外头多了些尴尬气息。
        梁世发没有多看,但对这样的情形扫一眼便是全记在心中。
        等情报组陆续安置好之后,便是会与在天津一带立足的另一个组建立稳固的传递通道。
        在天津港会有韩森派出的轮换海船,持续不断的把情报消息传递回云梯关。
        梁世发出发时,韩森等人已经往秦山岛出发,那里有现成的港口码头,还有俘获的海船,也有足够的水手。
        虽然云梯关的人对大海并不熟悉,但他们有丰富的驾船经验,只要在海边走,不往深海处去,来回多次之后会获得更多的经验,为未来驶向大海做好充足的准备。
        几个人继续往南走了一会,从大街进入一条巷子之后,在眼前一座两进的四合院前停了下来,这里便是他们的目标所在。
        在门房处投了帖子之后,门子将梁世发等人带入门房之中,随口道:“大老爷在会客,一会出来送客时,我替你们引见便是。”
        梁世发躬身笑道:“有劳纲纪,我等在此静候便是。”
        门子脸上颇有傲气,他的主人名动天下,位高权重,眼前这几个白丁若不是有朱家这样的大豪商具信帮着引荐,又有十两的门包银送上,他可能未必会替他们引见回禀。
        要知道主人在盛时是住西城之内,交往的都是内阁阁老,部堂,还有名士清流,等闲的官员都没资格被引见,更不要说眼前这几个不起眼的仆役泥腿子了。
        也就是满洲兵进城之后,他们主人和所有汉官在内,不管是依附投降还是暂且观望,还有勋贵,太监,百姓,所有人的住处都大半被征用,内城之中竖起多道栅栏,八旗分各旗占了内城各处,将宅邸院落抢先划定下来。
        现在已经在迎接八旗家小,等那十来万人陆续抵京,汉人们想返回内城居住就是更加不可能了。
        一直到清末之时,八旗还是附居在皇城四周的内城区域,等民国建立后,八旗居民陆续变卖祖宅搬离,并且易名改姓,原本八旗完全占据北京内城的情形才完全改变。
        梁世发也不着急,安心在原处等候。
        好在也没过多久,二门内很快传出说笑声,几个人的口音是一个带着南京,另外几人就是纯熟的京师口音了。不过人走过来时,梁世发却是发现除了一个人穿着大明士人常穿的道袍,头上戴着方巾外,另外三人都是满头卷曲棕发或金色头发的夷人,深鼻高目,身形高大魁梧,穿着的衣袍也颇为怪异,胸前是明晃晃的十字架在晃动着。
        “陈大人留步。”为首的夷人老者笑嘻嘻的先拱手一礼,接着道:“在下的所言,还要请陈大人好生考虑。”
        “老先生也是好意。”姓陈的汉人笑了一笑,说道:“只是事关重大,请容陈某考虑之后再做决定。”
        “是,当然。”夷人老者答应着出门,临出门之时,还态度和蔼的向着梁世发点头示意,然后才和另外两人一并迈步而出。
        姓陈的汉人就站在仪门处,看着三个夷人离开,转身便要回去。
        以他的身份,送到二门已经是相当客气了。
        不过陈姓官员一转眼也是看到了梁世发等人,当下眼中显露疑惑之色。
        “老爷,”门子赶紧道:“这几个是淮安府的朱家大爷派来送信的,说是有要紧事情请老爷帮手。”
        “哦,那便进来吧。”
        姓陈的点点头,转身便是进了二门。
        梁世发赶紧跟上,待到了上房,陈姓官员接了信,粗粗一看,便是笑道:“朱万春倒也真是有心,这时候居然还想着派人到京师来打探消息……不过也怪不得他,盐商人家和勋贵太监往来甚密,在这种时候就得看看风色了,不然的话,百年积累也很容易一朝丧尽。”
        说话之时,陈姓官员脸上狂态毕现,虽然和朱万春相识,并且肯定收受过朱家的好处,但在谈论朱家的尴尬和布置时,说话语气极为轻蔑,评价的也是不留情面。
        梁世发眉头一皱,眼前这姓陈的性格有些浮华轻锐,恃才傲物,看起来不是容易打交道的。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性格的名士不少见,官员却是少有。
        这人年纪轻轻就位至高位,且有很多南方官员依附他,视为党首,就算是狂妄也必定有其本钱,说不得是一个真有本事的,最少做官,行事,还有看人视物,多半都是有独到之处,不是庸庸碌碌的无能之辈。
        果然,在肆意点评之后姓陈的又是一通狂笑,接着便是颇有担当的道:“既然朱兄叫你们过来,想必你们不是蠢笨之人。那么我就将你们留下,说是我陈家的仆役,平时出门办事打探消息都要多加小心便是。老实说,现在城里的情形错踪复杂,清国上下现在只用心在迁都和安置八旗军民身上,暂且没有什么大动作。对我们这些人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不要说打听消息,你只要不进内城刺探,不去谋刺杀人,根本便是没有人管你们的事。至于我这里,该有的关照是会有的,城中官员动向,八旗高层的消息,何时南下,是不是清国不走,谋我大明天下,这些事,我有消息会告诉你的,想来你家东主派你们过来,就是为了这些!”
        梁世发大喜过望,起身叉手道:“小的前来就是为的这些,东主要知道这些也是想早做准备,并没有别的意思,大人能帮手,实在是叫小的感激不尽,我家东主知道了,也是必定要谢过大人。”

第二百一十七  犹豫
        梁世发说毕,便是从随员手中接过一个小包,毕恭毕敬的道:“大人在京师颇为不易,朱少东主也说现在京师情形复杂,不比常时,想来大人的开销用度都增加不少。这里小小贽敬,不成敬意。”
        陈大人并不以为意,以他的身份地位如果想要捞钱,早就是捞的盆满钵满,况且他也是出身世家大族,根本不会将寻常财物放在眼里。
        只是近来情形确实较为特殊,和家族往来不便,同时很多冰敬炭敬之类的收入也没有了。还要拿出不少家底出来打探消息,结识京师新贵,营造自己的名声来造势……花费确实是太大,渐渐有些入不敷出,梁世发递过来的小包,陈姓大人扫了一眼,长随又递上来,入手就感觉手中一沉,再打开看时,果然包中全部是金锭,这一包最少是价值千两白银,相对于朱万春请求帮助的事情,千两白银的贽敬确实是价值不菲了。
        陈姓大人也就是陈名夏,确实也是现在南人留京的少壮官员中的最杰出代表,没有之一。
        大明官员不光是要看品级,还要看科名,家世,学识,行事的手腕,以及在官员和进士同年之中的威望。
        这些东西,陈名夏统统都是上上等,可以说随着一些本朝大佬的退休致仕或南下,东林的少壮派多半也留在南都或浙江江南,留在京中的陈名夏已经成为士林领袖人物。
        能和陈名夏分庭抗礼的原本还有龚鼎孳,这人也是才名过人,且交游广泛,在南方的名士有多人和龚鼎孳是至交好友,诗词唱和,纯粹以文名来说,吴伟业,龚鼎孳,还有钱谦益大抵是定下了三大家的格局。
        其余的所谓复社四公子,还有黄宗羲,顾炎武等后世大家,此时要么沉郁不得志,要么还没有经历亡国之痛的苦楚,在思想境界上还不能和前者相比。至于张岱等人就是纯粹的文人,毕竟要进官场为显官,首先进士及第就是一道门槛,很多所谓名士大才子,终其一身有人未中秀才,有人未得举人,有人不能进士,再大的才学也抵不过功名这一道门槛。
        在门内的才有资格,在门外的说破大天还是在门外,黄宗羲就是个门外汉,后来讲学多年,歪曲明史,才勉强混了个大家资格。
        论做事,还不如钱谦益,钱谦益虽然投降,后来幡然醒悟,冒险做了很多有益于南明的大事,其家成了南明的军事情报中心,暗中帮助了无数忠臣义士,还教出了郑成功这样的好徒弟,钱谦益只是未能一死殉国,论起真心实迹,不要说那些所谓大家才子,就算是黄道周刘宗周一类的殉国大儒,其真实作用还真的不如降清的钱谦益。
        只是一句伪造的水太凉使老钱背负了几百年的骂名罢了……
        至于陈名夏,在崇祯时期就是都给事中,俗称科长,这在清流科道中已经是做到极致,只要一转就能为京卿或是到地方为大吏,已经可以说是位高权重。
        其现在还没有正式投清,但适才汤若望等人前来就是劝其降清。这些教士已经和清廷贵族搭上了线,可以说的上话,并且保证替陈名夏为满洲高层牵线。
        虽然是牵扯不上王公级别的贵人,但满洲八旗的固山额真之类的大臣,教士们已经是能搭的上话了。
        陈名夏没有离京,其实已经是在待价而沽,现在教士们开出的价码不错,他内心已经有所触动。
        他和荒唐狎妓的龚鼎孳不同,名声好,手腕强硬,能护的住人,所以真正是有一些党羽。
        只要陈名夏肯降,很多中青年的明朝官员也会投降,其在清廷的朝廷体系内可以扶摇而上,十年之内进入内院还是很有把握的。
        陈名夏现在犹豫的就是两条,一是李自成虽然败逃,但表面上还有百万大军,其是不是能卷土重来,犹未可知。
        第二便是南明的实力如何,别人不知,陈名夏却是知道北方已经极度残破,不光是京畿地方残败,还有山东,河南,不光是遭遇上多年的灾害,这十来年还是流寇和朝廷官兵拉锯的战场。
        以这几个省加上向来更加贫苦的山西和陕西还有甘肃等地,那是断然无法养兵的。
        养几万八旗兵是不在话下,毕竟相较明军,八旗兵只有六万丁和十来万族人,加上辽东故地想养活这大明的一镇之兵就算是以残败的北方也可以办的到。
        但以北方几个省的过百州府和过千县治,凭几万兵怎么守的过来?
        这势必要接纳大量的降兵降将,包括吴三桂和三顺王还有外藩蒙古八旗蒙古,加上明朝降将降兵和降官,维持这么大的地盘,没有稳固的财赋收入是断然难以办到。
        如果光凭北方几省,八旗凭着现在的威慑力可以镇守一时,但时间久了,地方残败无力养兵,降将要么跑掉归南明或是降李自成,要么就是直接占据地方成藩镇之势,八旗会疲于奔命,要么退回关外,要么最后被拖累拖死,断然没有别的可能。
        而南明看似只有半壁江山,湖广是粮仓,闽浙江南两广相对北方要富裕的多,除了湖广北部打过仗之外,还有四川丢给了张献忠被折腾的不轻之外,其余的地盘多半是完好的状态,财赋只要理顺了,潜力却是比残败的北方要大的多。
        事实也正是如此,如果南明政通人和,维持百万规模的军队和清军相峙,南京方面守住淮河一线,中间的荆襄稳固下来,云贵方向守住四川通道,则最少在几年之内清军不得南下。
        拖久了,北方还是会崩盘。
        没有江南粮食财力供给,北方的崩溃是必然之事,这也是陈名夏看的相当清楚的事情。
        现在留在京师的官员,对满清的武力充满信心,犹豫之处就是看南明是不是能守住淮河一线,甚至是能不能守住长江一线。
        只要守的住,拖住三年以上的时间,北方的清廷不败自败,会被战火不断,流寇盗贼和藩镇不断的牵扯之下崩盘。
        这才是陈名夏的犹豫之处,身为儒家门徒,这个时代最多是有蛮夷之分,并没有什么国家民族的根本概念,用后世的观念苛责也没有太多道理。但以汉人事蛮夷仍然不是容易迈过的门槛,这也是大量官员选择南下的根本原因所在。
        如果八旗立不住脚,这样的话投降就不是那么合算,甚至是失策之举了……
        “南边的情形怎么样?”
        陈名夏放下包裹,开始问梁世发南方情形。
        陈名夏的消息渠道当然不止梁世发一人,而是有相当多的渠道来源,正因如此,他才更加犹豫。
        “朝廷一团乱,天子没甚威信。”梁世发在事前得到过闵元启的嘱咐,并没有说些骗人的虚言,而是相当直接的道:“四镇也乱七八糟,各自为政,不听朝廷号令,为祸地方。”
        “你倒是实诚。”陈名夏嘴角浮现笑容,对着梁世发道:“那你家少东主还有什么要刺探的,要看看清人是不是准备南下?我实话同你说,清人必定会南下,且多半是雷霆一击。只要守不住淮河一线,江防也必不可守,从扬州过镇江只要搜几百条小船就轻易做的到,大明在南边没有水师战船,郑家倒是有不少船,但那些海船是郑芝龙的家底,他要是把全部水师从福建开过来,倒是能守住江防,但郑芝龙定然不会如此做。相反,他会在福建看热闹,派一些子弟到南京观风望色,事有不对就果断撤离,然后他在福建为一强藩,甚至拥立新主,自己掌握大局。江淮一体,守江必守淮,这个道理你知不知道?”
        原本陈名夏是不可能和一个仆役之流多说,但梁世发带来的是南边的最新消息,且是和他之前知道的情形大抵相同。且对方谈吐清楚,对答明白,陈名夏知道这个人不一定是朱家的仆役,很有可能是家族里有地位有身份的要角,只是在此时假扮仆役罢了。
        既然如此,陈名夏反而有了兴趣,要知道对方为什么在这种情形下还要背上。
        史可法和马士英等人还妄想和谈,想着清军不必南下,而事实上在京师的人都知道并且相当确信,现在八旗是搬迁家小和迎顺治帝到京师,下一步必定就是休整一段时间后掌握全部京畿和河南山东一带,然后沿着山西河南两处夹击顺军,接着便是有大军南下。
        如果南明做好准备,尚有一线生机,若果如现在这样,朝中内斗,文官们不明大势,武将跋扈骄纵毫无决战之意,那么清军南下之时,就是南明土崩瓦解之日。
        “我还听说你家少东主近来在一个小军镇里效力?”陈名夏心中更有疑惑,不禁追问道:“听说是大河卫闵家的人练兵有成,还把刘泽清给打败了?这个军镇兵力如何,又有多少能战之士,其镇将是不是有忠义之心,若满洲兵南下,其打算如何,这些事你是否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