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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静嘉


  皇宫内殿,  窗棂微开,透过一丝凉风拂去沈淮宁额间的冷汗。
  老太医为许明奚把着脉,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时而拿起她之前的药方子来看,  圈圈点点。
  绑着绷带独臂的杨碧桃来回撺掇,  看来是心焦得很,  忍不住问道:“那个......太医您老......”
  老太医回神,  咳了几声,  瞄了眼上将军,  便小心翼翼地将素帕取下,颔首道:“禀上将军,  夫人先前已怀有两个多月的身孕。”
  沈淮宁抚着额间的手一顿。
  那岂不是早在他出征之前就已经......
  老太医又将这药方子交给他,“幸而夫人聪明,  这些药方虽是寻常的方子,可这些药材都是安胎的良药,  加之夫人每日针灸安抚,如今这孩子算是保住了。”
  微不可见地,  沈淮宁松了口气,  将她的手放进被褥里,  仍有些难以置信。
  随即看向杨碧桃。
  “先前青木来时,怎么没说这么重要的事?”
  如果他知道此事,就决计不会答应她去做今日这么危险的事。
  杨碧桃眼睛眨了下,倒吸口冷气,  “我也是前几日才知道的,  她还割了手臂,  血弄到月经带上,  就为了避免罗缉熙发现不对劲,我要是知道,肯定用我的血好了......”
  沈淮宁凝眉,拉起她的衣袖才发现手臂上的纱布。
  落到此处,心下五味杂陈难以言喻,他面色一沉,沉声道:“你们都先出去吧!”
  杨碧桃想再说些什么,被袁青木拦下,就只好带着老太医出去。
  待他们走后,沈淮宁叫宫人送来了热水,帮她沐浴换了身衣裳,才发现她怀中在贴至心口的地方,藏着染血的平安福。
  其实早在宫变后,颜烟就派人将上京和皇宫里的消息一一飞鸽传书给了李正则,只是没想到西南军队比他早了一步赶到,幸而当时那支箭偏了几毫厘,李正则带兵与他们正面交锋之际,他干脆放下一把大火,寻了个与沈淮宁身形样貌差不多的尸体来代替,最重要的当属这平安符是最有利的证明。
  待他重伤醒来,已然是在回京的路上,部署了如今天坛祭祀的一切。
  稀稀落落的月光照拂在他身上,不忍打扰,只投下一片阴影。
  他小心揭开平安符,发现内里的梅花笺,入眼尽是小姑娘清秀的燕绥字体。
  大多是祈愿平安的话,直至信笺最后一句——“此次出征路途遥远,要是将军一年半载都回不来,兴许回来迎接你的,就该有个小的了。”
  原来出征前要他回来才能看,是因为如此。
  思及此,眼底压下晦暗不明的情绪。
  屋外传来一声轻问,杨碧桃和宫人送来了安胎药。
  沈淮宁从托盘上接过,搅拌着这漆黑发苦的汤药。
  宫人试探问道:“上将军,不如由婢子来喂药吧?”
  他淡淡回了句“不用”,便将这汤药一饮而尽,俯身抵着许明奚的下颔,轻轻撬开她牙关哺送汤药。
  宫人扯了下嘴角,身旁的杨碧桃手肘推了下,叹道:“我早就说不用了吧!行了,我们还是走吧!”
  吱呀一声,房门掩去,两人识趣地离开。
  沈淮宁轻轻揉着她脖颈的穴位,让她把汤药咽下去,还忍不住摩挲着她的唇角,轻咬挑弄,似乎成了两人再熟悉不过的亲吻。
  可睡梦中的许明奚似乎有点喘不过气来,闷哼一声,反咬他一口,引得他轻笑一声,温声道:
  “你要是不喜欢,就醒过来好不好,醒过来惩罚我好不好?”
  可许明奚许是真的太累了,两个月的身心俱疲,从未有过一刻的停歇,绵密悠长的呼吸萦绕在沈淮宁鼻尖,难得的静谧安宁。
  他颇为无奈,只好帮她擦拭了下嘴角的药渍,捻好被角。
  不多时,袁青木赶到,颔首道:“将军,世子爷抓到了,至于长公主,您还是去看看吧......”
  沈淮宁只好对殿里的宫人交待一番,便匆匆赶到皇宫天牢。
  阴森水汽蔓延,火烛萦绕着微光,才能勉强看见眼前的碎石路,隐隐散发着恶臭味,幽幽回荡着粗重的喘.息。
  链锁声响,大牢门开。
  沈淮宁缓缓走入,映入眼帘的是垂死挣扎的女子正死死抱着骨灰玉,心口中箭的血渍几乎干裂,每一次呼吸似乎都会牵扯到伤。
  一见他到,李烟芷幽幽笑起来。
  袁青木:“将军,早已经让老太医来看过了,但是伤及要害,估摸着就今晚的事了。”
  沈淮宁点了下头,慢慢走过去,叹道:“李烟芷,你十七年来苦心孤诣的一切就这么毁了,你作何感想。”
  李烟芷偏头不语。
  沈淮宁淡声道:“我知道,长公主其实真正在乎的不是这些,就算死,都想和虚竹大师的骨灰在一处,你恨他,想要生生世世与他纠缠,可我不会让长公主如愿。”
  话一出,李烟芷面色一变,只见沈淮宁蹲下来,嗓音沉沉。
  “按照我朝律例,大相国寺乃北朝国寺,大师圆寂后,其骨灰都需要位列佛祖之下,受子民祭拜,而不是给长公主一人独占。”
  “滚开!谁都别想来抢!”李烟芷忽然惊叫一声,慌张地逼退至墙角,紧紧抱着怀里的东西,可回过神来,立刻打开骨灰玉的盖子,欲伸手下去。
  “你想让他到死都身首异处吗?”沈淮宁沉声打断,她立刻止住了动作,讷讷地抬眸。
  人影拢下,沈淮宁走过去,面色淡然。
  “有件事,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你不知。”
  李烟芷瞳孔骤缩,瞪向沈淮宁。
  “当年长公主出生后,身负祸国妖星之命说,先帝本想让公主度化活埋,是当时副住持,也就是虚竹大师,把尚在襁褓中的公主抱回大相国寺,要收你为徒。”
  字字句句,几乎化后利剑刺向她的心。
  李烟芷瞪大了眼睛,猛地摇头,不停以头抢墙,嘴里呜咽念叨着什么,额头鲜血瞬间展露。
  袁青木不忍直视,本想说些什么,伴随一声闷哼,李烟芷拔出心口的利箭,鲜血四溅下,又一箭刺向心口,嘴角血渍流出,心口发出微微嗡鸣,一起一伏下,她稍稍偏过头,睁着眼睛睡了过去。
  怀中的骨灰玉丁零哐当地滚动,溅洒出些许骨灰,与身下的血融为一体。
  归于沉寂,悄无声息。
  袁青木:“将军,这......”
  沈淮宁敛下眸子,“找公主府的贴身婢女过来,你们把虚竹大师的骨灰送回大相国寺,其余的,问太子如何处置。”
  丢下这句话,他便出了劳烦,可不过几步路,听到熟悉的轻笑声。
  转眸看去,肮脏污秽的牢房内,罗缉熙的身姿依旧风度不染轻尘,倚着最舒服的姿势坐在稻草间,小鹿眼始终明亮。
  “不愧是沈淮宁啊!杀人又诛心。”
  沈淮宁压下眼底的狠厉和杀意,背手紧紧攥着。
  脑海里皆是杨碧桃同他说近来二人的遭遇,还有兰青......
  罗缉熙笑意未减,“我可不像那个女人那般,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杀你?”沈淮宁尾音上挑,隐着肃杀的冷意。
  他继而道:“我不会杀你,我要你活着,眼睁睁地看着西南的领土变成北朝的领土,西南的人民变成北朝的人民,从此以后,西南......没有王了,也没有世子爷。”
  语气平淡,似在说着什么再正常不过的事,不过茶余饭后。
  “你!”罗缉熙紧咬着牙,眸光尽碎,恨意几乎充斥着眼眶。
  沈淮宁没再理会,转身而去。
  “她怎么样了?”
  轻问响起,沈淮宁停下了脚步,烛火掩映着瞳水,光影萦绕。
  末了,他淡声道:“以后,你不会再听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
  看着沈淮宁离去,罗缉熙讷讷地回过神来,取下腰间锦囊,熟悉的鱼腥草味道蔓延开来,他痛苦地闭上眼,不禁握紧几分。
  ***
  从牢里出来,沈淮宁和李正则还有朝臣清算此次宫变的解决之法,有功必赏,有错必罚,消除党阀余孽,关于重建北朝突厥边境防线也迫在眉睫。
  待处理好这些事,他拖着一身疲惫回到暂居的殿内。
  沁人心脾的檀香萦绕在侧,拭去些许烦闷。
  借着窗棂外的月光撒入,为床上的被褥染上新色,被窝里的人儿正酣睡得紧,仍下意识地捂着腹部,呈保护的姿态。
  沈淮宁坐在床边瞧着,褪下外裳鞋袜,进到暖呼呼被窝里去,将她抱在怀里。
  许是感觉到有人抢了被子,许明奚眉心微微蹙着,可也没抗拒,寻着最暖和的心口蹭了下,换个舒服的姿势躺在怀里。
  沈淮宁垂眸,静静地瞧着她的模样,许是这段时日正是害喜的日子,又怕旁人察觉,这小脸都比以往消瘦几分,眼底青影盘踞,想来也是夜不能寐。
  掌心顺势往下,想抚着她的腹部,却发现手冷得很,就搓暖和了再轻轻案抚着,揉着腰间的穴位。
  “嗯哼......”许明奚拱了下身子,似乎挠到了她的痒痒肉。
  沈淮宁眉心的疲倦消解了几分,笑意浮现,俯身在她眉心吻着,及至鼻尖、脸颊、嘴唇,再安然睡去。
  可惜不过小憩,袁青木有急事汇报,准备出发去突厥边境谈判的中郎将有要事商议,须得到金明殿去。
  沈淮宁起身整装好,帮她捻好被角,温好汤药就准备出去了。
  不料刚出门,就撞上了杨碧桃,她身后还领着沈静嘉。
  沈静嘉似乎又高挑多了些,依旧端庄有礼,朝沈淮宁福了福,淡笑道:“三哥哥,许久未见。”
  这还是沈淮宁少有的和自家五妹妹交谈,他点了下头,说道:“的确挺久未见,之前听闻五妹妹去老家养病了,也幸亏躲过了这场宫变。”
  沈静嘉笑意盈盈,“是啊!许是多病者有福气吧,此次来就是想来看看三嫂嫂是否安好,不知可有打扰?”
  沈淮宁心下生疑,按理说这都几近深夜了也不该是拜访的时候,更何况还是经历宫变后的皇宫。
  “咳咳咳!”杨碧桃抚着受伤的肩颈,觉着他定要为难,提醒道,“五姑娘是今夜才赶回京城来的,听说明奚出了事,就急急忙忙赶来,也是着急心切。”
  对上沈静嘉的目光,娇憨的面容泛上绯色,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定是人畜无害。
  这倒变成沈淮宁的不是了,他眼角微颤,说道:“没什么,五妹妹进去便好,不过她正睡得熟,莫要吵到她就好。”
  沈静嘉朗声应着,便和他道了谢,同杨碧桃一块过去。
  擦肩而过之际,弥漫着似有似无的酒香。
  沈淮宁愣了一下,没多想就继续往前走着。
  可不过几里路,他问道:“刚刚五妹妹走过时,你可有闻到过一丝酒香,而且这酒我总感觉在哪闻过,桂花清香。”
  袁青木正玩着廊檐下青铃,突然停下了脚步,说道:“将军是不是太累弄错了,这个时候北朝怎么可能有桂花,而且......”
  他清了下嗓子,“而且留意女子身上味道这可不好,要是被夫人醒来后知道将军可就!”
  话一止,眼刀飞过,他立刻止住了话语。
  沈淮宁交叠在身前往汉白玉阶走下,可不过一瞬,他突然停了下来,神色骤变。
  “不对!我记得老夫人说过,五妹妹小时候沾点青梅酒都会起红疹,自那以后她便不敢再碰酒。”
  袁青木心生不妙,“所以刚刚!”
  “我们快回去!”
  二话不说,两人足底一点,踏过朱墙宫宇,掠过檐兽。
  待回到寝殿内,才发现这大门敞开,门口正躺着晕倒的太监宫女,杨碧桃也倚在门后的屏风,睡了过去。
  二人往里一看,一个高挑的身影正抱起床上的人,察觉到后面的来者,他勾唇一笑,“来的挺快的。”
  说罢,足底轻点,踏上窗棂面对着他们,沈静嘉清丽的面容在月影下显得愈加温柔,怀里许明奚娇小的身躯几乎被他的斗篷裹住,睡得正香。
  袁青木着实看不懂了,说道:“五姑娘,你这是?快把夫人放下!”
  忽地,长剑嗡鸣,沈淮宁拔出长剑,剑锋相抵,沉声道:“你根本不是沈静嘉!你到底是谁?”
  沈静嘉低下眉梢,伴随着皮面撕扯下来,完全陌生的面容展露无疑,丹凤眼尾,眉骨如峰,凛冽的冷色称得他的肌肤如雪,可光影饶饶间,却是熟悉的杏色眸子,发尾卷曲,及至腰间,确是与女子相媲美。
  “让我猜猜,上将军是怎么识破我的?”
  声音清冽温润,飞泉鸣玉。
  “酒。”沈淮宁应着,“那个酒叫梨花白,我以前在西南喝过,他们说是南朝得天独厚的佳酿,即使北朝想要模仿,现在也不是桂花开的时候,最重要的是,颜烟曾和我说过,当年救她并给她身份的那个人,操着南朝口音,也是最喜欢喝梨花白,也离我们很近,那个人就是你?你究竟是谁?”
  他满怀笑着,似乎很满意,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抛给沈淮宁。
  “我是南朝太子赵维桢,静嘉这小姑娘运气着实差了点,三年前就在荆州走了,我便借用她的身份进到侯府,至于卫姑娘......”
  赵维桢眸光渐淡,叹道:“他们二人确是可惜。”
  沈淮宁捻着手上令牌,玄铁打造,木棉花纹,金线勾勒,确是南朝皇室令牌。
  袁青木踌躇不前,又怕伤着许明奚,问道:“所以,南朝太子来我北朝作甚?”
  赵维桢瞧着怀中的人,帮她拢着斗篷,温声道:
  “自然是来寻回遗落在你们北朝的明珠。”
  短短一句,沈淮宁立刻意会过来。
  可待他使着暗号和袁青木暗中行动时,赵维桢打断道:“倒也不用和捉贼那样来捉我,反正我在你们北朝来去自如,沈淮宁,你要是想来见她,就来南朝找我,记住,是你一个人来。”
  说罢,转身而去,凭着极好的轻功瞬间消失在宫宇间,隐于月色。
  二人及至窗棂,袁青木连声道:“将军,我现在立刻叫弟兄们封锁皇宫和京城。”
  “不用。”沈淮宁当即阻止,攥着手里令牌,眉宇沉沉,“他不会对奚儿怎么样的,相反,之前的疑问都该水落石出了。”
  作者有话说:
  南朝的事还需要一章来讲讲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