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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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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后,  天色很快暗沉下来。
  萧崇琰只身一人踏入皇宫内的传送阵法,片刻后已经身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原。
  他的身前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黑塔。
  这座高塔,就是沉铁狱。
  东璜王朝内所有触犯律法的修行者,皆被关押于此。
  萧崇琰身形微动,  下一刻便出现在高塔下,  而后又一次身形飘渺,  再次出现时已在塔内。
  沉铁狱楼层越高,关押的修行者境界越高,  其间禁制亦越强。因此萧崇琰一路往高处走去,并未停留,直到第二层——
  这一层,  便是用来关押抱一境亚圣的牢笼。
  秦柯然便在这里。
  与下层相比,这里空间极大,却更阴沉压抑,属于神无境的浩瀚威压时刻悬于头顶,  即便是未曾被限制修为的普通修行者行走于此,亦不免受到压制,更不用说被封住一身修为,  重刑加身的犯人。
  偌大的囚室正中,有纵横数条玄铁锁链自四壁交叉穿过,  将跪在地上的秦柯然紧紧束缚,其上金色符文若隐若现,如在流动,  便又是一重封禁阵法。
  层层禁制下,即便强如抱一境亚圣,  也再无法提起一丝灵力,只能如同没有修为的凡人一般任人宰割。
  “哗啦。”
  听到脚步声,  原本低垂着头的秦柯然蓦地抬首,牵动身上锁链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他的眼中像是有光被猝然点亮,但当他见到来人是萧崇琰后,那光芒又倏尔消散,只余下一片沉寂。
  “是你啊……怎么,是来看我笑话的吗?”秦柯然冷淡开口,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那还满意你所看到的吗,亲王殿下?”
  他身上还穿着大典那一日的郡王朝服,身上配饰俱在,无一被除去,只是早已凌乱不堪,满是脏污——
  在眼下这番境地,毫无疑问是一个明晃晃的嘲讽与羞辱。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滔天气焰嚣张的东郡王,如今却镣铐加身跪于人前,狼狈不堪又无力遮掩,全然赤∣裸∣裸暴露在他人面前。
  他曾经有多么风光无限,如今就有多么卑微难堪。
  正如秦柯然曾经所说的那般——
  “我很想知道……当高高在上的崇亲王殿下从九天跌落泥潭,沦落至一无所有时——会是怎样得痛苦挣扎,绝望不甘?”
  而如今萧崇琰白衣飘飘如有仙人之姿,神情安然站在他身前。
  他却满身狼狈被囚于高塔,跪在对方脚下,输得彻彻底底,一败涂地。
  从拥有一切,到一无所有。
  是怎样的痛苦不堪?绝望不甘?
  “萧重琰,你不过是运气好而已,你……呃——”
  秦柯然抬首的动作有些大,那缠绕在他身上的锁链如有感应,蓦地绞紧,深深陷入皮肉间,暗色的鲜血顿时自他身上渗出,将本就污秽的朝服染得更为不堪。
  秦柯然闷哼一声,咬牙忍下痛楚,极力抬头,不愿露出分毫虚弱神色——
  但萧崇琰却反倒退后一步,微微皱眉,眼中满是嫌弃的意味。
  他不想脏了自己的衣服。
  秦柯然自然也看出了萧崇琰的意思,冷笑连连,声音极为阴沉:“好一个光风霁月,金枝玉叶的崇亲王,你——”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接着脸上浮起困惑惊讶的神色,似是十分不解:“你的身上没有沉铁狱的通行铭牌……”
  于沉铁狱内行走,若无通行铭牌,便会承受狱内威压,被压制者修为亦会被禁锢。
  而萧崇琰一路走来却全无身形滞涩之相,身上并无半点灵力波动,显然极不寻常。
  秦柯然虽境界跌落,修为被封,但曾经身为亚圣的眼力仍在,很清楚萧崇琰根本未受到沉铁狱内这道神无境威压影响——
  若无通行铭牌,那便唯有一种可能。
  只有当萧崇琰的神魂力量仍在沉铁狱之上时,他才不会受到此地威压的压制。
  而在沉铁狱内,唯有神无境与神圣境可来去自如。
  也就是说,眼前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病弱少年,一个发病时虚弱得连剑都握不住的病秧子——却是个至少神无境的大修行者!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又怎么可能成为一个大修行者?
  那么萧崇琰又是谁?
  秦柯然眼中的震惊之色一闪而过,然后便是恍然大悟,最后化作一片自嘲与认命。
  “原来是你——”
  东璜皇族、人魔混血、惯常用剑、能使出小师叔的万辰星……
  萧崇琰还能是谁?
  “你果然不会那么容易死……也是,魔君冕下作为沧澜万年来的第一位圣人,又岂是那样容易死的?”秦柯然冷笑一声,低低地开口,“你早知我是流云巅上四人之一,你要来杀我,是吗?”
  “你确实该死,但与我无关。”
  被秦柯然一口叫破身份,萧崇琰的神情却没什么变化,开口时甚至还有些有气无力,眼中满是厌倦的神色。
  “你们要杀我,是你们的事。”他慢慢地说道,语气很平静,“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为何要那样做?”
  为何会为幕后那人迷惑,认定将自己杀死,以神魂剑骨为祭归于四方天柱,便可阻鬼域千年入侵之势?
  “杀了你,我就可以得到东璜王朝……我为什么不杀你?”
  秦柯然的声音在痛苦下有些断断续续,神情却始终一片漠然,看着萧崇琰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千年前流云巅上的那场惊天谋划与伏杀,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不杀我,你也可以得到东璜王朝。”萧崇琰的神情有些可惜。
  秦柯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足以证明他根本不清楚那场伏杀真正的内情,不过也只是个棋子而已。
  千年前,有人与秦柯然做了一个交易。
  只要杀死自己,便能助秦柯然得到东璜皇位。
  ——什么样的人,能够做出如此承诺,还令秦柯然深信不疑?
  那个与秦柯然达成交易,在背后推动流云巅伏杀设局的人……又会是谁?
  对于这个幕后的人,萧崇琰心里划过很多答案,却依旧无法完全确定。
  于他而言,在知晓秦柯然只是个被抛出来的牺牲品后,便已经对秦柯然失去了兴趣。但时至今日,却依旧还有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心,让他真正感到困惑不解。
  萧崇琰垂眸看着脚下的男人,眼神里满是好奇,神情认真地开口。
  “秦柯然,你为什么要害皇姐?”
  不论秦柯然对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思,但在萧崇琰过往的记忆中,秦柯然再如何醉心权力,也不可能会作出对萧珞下毒,甚至要取她性命之事——
  这太不寻常。
  被锁在地上的男人闻言眉梢轻挑,似是露出了一个短促的自嘲笑意,却没有开口说话。
  “我们给过你很多次机会。”萧崇琰对此并不以为意,只是淡淡开口,说道,“在落河学府,若你收手不以凌成试探;若你于河东鬼化爆发前停手,将一切向皇姐坦白……”
  秦柯然做过的每一件事,萧崇琰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你若回头,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秦柯然轻笑一声,神情看起来竟然有些怅惘,“走错了路,就只能一直走下去,再回不了头了。”  他的声音里满是浓重的自嘲意味。
  “若我回头,你们焉能原谅我所做下的一切?”
  “即便我什么都不做,只因我踏入了流云巅上针对你的杀局——萧珞就永远不会原谅我!”
  秦柯然冷笑着开口,极力挣扎着抬头,眼中迸射出怨毒的目光,直直落在萧崇琰身上。
  “在萧珞心里,东璜比什么都重要,然后便是你这个与她屡屡作对的亲弟……而我?”
  “我是东璜王朝的东郡王,我与萧珞相爱千年,却始终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在外人面前,我永远只能垂首站在她身后……在他人眼里,无论我再如何位高权重,我也依旧只是东璜女帝心情好时宠幸的一个玩意儿而已——”
  秦柯然的神情极为不甘与怨恨,冷笑着开口。
  “而萧珞呢?在她眼中,我就是她买下的一条狗,我的一切都是她给的,不论她平日对我再如何冷淡,只要她招招手——我就一定会回到她身边摇尾乞怜!”
  “在她心里,东璜确实永远比我重要千万倍!”
  似是落入此番境地,一切已经再无遮掩的必要,秦柯然的情绪越来越激烈,再不顾紧紧缠在四肢的锁链,任凭那几乎要将人绞断一般的惩戒落在自身,只是死死抬头盯着萧崇琰的眼睛,一字一句冷声说道。
  “我为什么要害萧珞?我就是深恨萧珞,要她失去修为,失去一切,也尝一尝只能被他人掌控一切的滋味——我要她只能软弱无力地依附于我,费尽心思在我身下讨好承欢!”
  ……
  ……
  沉铁狱内很安静,只有秦柯然情绪激荡的声音回荡在整个二层。
  萧崇琰微微皱眉,看着面前这个几近发狂般的男人,觉得有些不对劲。
  秦柯然此人城府极深,即便如今一败涂地,沦为阶下囚,以其心性,绝不该成如今这般,轻而易举便被击溃,仿佛是内心的某种情绪被无限放大……便如同心魔问境那般。
  这很不寻常。
  至于秦柯然那一番情绪激烈,发泄一般的自我剖析,将一切原因归于因爱生恨的报复——
  萧崇琰不信。
  他虽然不清楚萧珞与秦柯然之间的那些纠葛,但这不妨碍他看得出秦柯然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自风月之地走出的罪奴,能在第一次见面便赢得萧珞好感,步步走近她身边,最终让萧珞不顾朝臣与君上反对,将其带回府中,此后更是一手扶持着秦柯然,助他一步步登上那条通天大道——
  这般隐忍与谋划,城府之深,意志之强,则所图必然极大,绝不会在事情未有定数前,便要倒戈一击,背叛已然深信自己的萧珞。
  更何况当年萧崇琰叛出人族,萧氏无后,萧珞本就已经决定将皇位传给秦柯然。
  以秦柯然的敏锐与智慧,不可能猜不出萧珞的意图。
  难道秦柯然便连这几百年都等不得?
  “呃……”
  这时有极其隐忍痛苦的□□声传来,萧崇琰垂眸,神情冷淡看着脚下的秦柯然艰难喘息,在禁制的反噬下几乎连跪都跪不住,却还是被锁链强行拉扯开四肢,被迫跪直身体。
  满身狼狈的男人低垂着头,气息十分微弱,似是已经陷入昏迷,但被锁链束缚的身体却还在颤栗不止,像是正经历着极端痛苦的折磨。
  萧崇琰的神情中渐渐泛起困惑。
  下一刻他忽然抬手,浅金剑气于指尖萦绕,蓦地出现在那束住秦柯然的铁链旁,直接切断了其上禁制!
  深深嵌入皮肉间的锁链骤然一松,秦柯然整个人控制不住向前倒去,堪堪在触及地面前被锁链拉住,接着他的下巴被一道剑气抵住,迫使他抬头——
  在萧崇琰的注视下,秦柯然的脸颊处缓缓浮现出一道银白图纹,状若莲花,花瓣如同活物般缓慢开合,明明散发着极为清正神圣的气息,却不知为何在此番情境下,无端显出几分妖异诡谲的不祥意味。
  “啊……”
  在那道图纹出现后,秦柯然浑身颤抖越发剧烈,脸上渐渐露出再也遮掩不住的痛苦神色,细碎的□□声断断续续溢出唇间,显然已是痛苦到极点。
  而令秦柯然如斯痛苦,受尽折磨的,却只是这样一道小小的银白图纹。
  “银牵情?”萧崇琰认出那道银白图纹,眼中闪过几分惊讶,说道,“你将秀禾留在身边,是因为魔族紫瞳一门可以秘法将其压制,而紫瞳的合欢双修道修练至高境,甚至可以解除这种禁制……但你体内禁制仍在——”
  这意味着秦柯然根本未与秀禾行过床弟欢好之事,因此体内的禁制从未被解除,而如今秀禾逃跑,秦柯然体内禁制再无压制,顿时爆发。
  “咳咳,唔……是啊,我就快要死了,但你们是赢不了的……萧崇琰……萧翊,我们四人都不知道其余人是谁,所以你不需要在我这里白费力气……”秦柯然在急剧的喘息间轻笑开口,眼中渐渐升起恶意的怨毒神色,“而我即便知道,又为何要告诉你?”
  “萧崇琰,你是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曾经由端肃口中说出的话,再一次出现在萧崇琰耳边。
  秦柯然跪伏在地,下巴仍被剑气抵着,被迫高高扬起脸——明明是一个极其卑微不堪,极尽羞辱的姿势,但他的神情间却不见半分耻辱之色,那双布满痛楚的眼睛里,甚至还闪烁着嘲讽和怜悯的微弱笑意。
  “你活着,你身边的所有人都要因此而遇险,他们所受到的所有伤害……皆你而起。萧珞要为你而死,景珩仙尊要为你而死,佛子也要为你而死……所有人都会为你陪葬!”
  低微到如同耳语般的声音飘散在空中,话语中的意思却恶毒可怖至极,秦柯然的声音越来越微高亢,脸上神情也渐渐狰狞,像是已经在剧烈的痛苦间神智混沌,只剩下无意识的,本能般的嘶喊。
  “萧崇琰,你为什么还不死?你为什么不能就那样无声无息死去,而偏偏要再回来?”
  “那个人——那个人太强大了……我们赢不了的!只有你死了……只有你死了,只有萧珞不再是东璜女帝——她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你会害死她的!”
  萧崇琰微微一怔。
  他先前并未开口,只是一直以神识进行推衍计算,而在秦柯然这句话后,他已然推算出所有前因。
  秦柯然所中的银牵情,只有一个作用。
  以神魂消抹为代价,从此再不能动情。
  情愈深,反噬愈重。
  而今日禁制开启,惩戒落下,反噬沉重如同酷刑加身,则意味着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秦柯然依旧深爱着女帝萧珞。
  至此,先前萧崇琰想不明白的事,便都犹如被打通所有关窍,一切自然分明。
  秦柯然八百年筹谋,做尽一切恶事,原就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而全是为了萧珞一人。
  只要他死,萧珞就能活下去?
  萧崇琰看着眼前如同陷入梦魇的秦柯然,神情一片平静,只是催动剑气,强迫秦柯然抬首,在对方露出痛苦神色,睁开眼睛的瞬间——
  他的双瞳间亦闪过金色魔纹,施展魔族搜魂术,于刹那间侵入秦柯然神魂!
  “萧翊你——”
  挣扎嘶吼不断的秦柯然声音蓦地顿住,双眸间神采黯淡,神情渐渐空茫。
  在萧崇琰越来越深的入侵下,他的记忆逐渐被打开……
  “按我说的去做,你还可以活着离开。如果你拒绝,那便让萧珞先死——如何?”
  茫茫雾气间,忽然响起一道分辨不出的声音,秦柯然抬眼望去,只见说话那人被环绕在一团灵火中间,只露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
  那团灵火是极惨淡的白色,自四面八方燃烧而起,火舌倒卷舔舐上他的袍角,却冰冷刺骨至极,散发出一片死寂之意。
  明明未曾释放出任何威压,秦柯然望着那人背影,却不由自主便感到阵阵神魂战栗,仿佛站在深不见底的悬崖边,身前身后皆是死路,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的心头自然而然浮现起一个念头。
  灵火间的那人,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对抗的存在,在那人面前,他所能做的唯有臣服。
  茫茫雾气间一片沉默,很久之后,秦柯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我答应了。”
  那是一切的开始。
  那一日,他于无意间撞见了某些极为隐秘且可怕的事情,而灵火间那人只是轻描淡写一眼,便轻而易举将他压制,以萧珞性命威胁,要他臣服,为那人所用。
  自此之后,他便被那人握于掌心,再挣脱不得,只能听命行事。
  但不知为何,每当秦柯然想要记起那一日他所看见的,令他真正心生恐惧,从而再不敢升起反抗之心的记忆,所回忆起来的却总是一片空白。
  他的记忆在无知无觉间被抹消干净,而那人明明可以令自己毫无察觉,却依旧露出破绽,只为警告自己。
  ——他的一切,都在那人掌控中。
  如若反抗,所有的报复,都将落在他最重视之人身上。
  后来,他便上流云巅,成为天柱下四人之一,做成了那件极隐秘且可怕的杀局。而后他回到东璜,装作恍若无事,替那时仍在闭关的女帝萧珞处理朝政,不动声色扫去一切痕迹。
  作为萧珞最亲近的人,秦柯然自然知道萧珞与北地魔君之间的真正关系,他也知道萧珞必定会知晓流云巅上的真相——
  那个极其护短的女帝,绝不会善罢甘休,而她又是那样骄傲肆意,一旦发现真相,必然忍耐不住,一定会直接出手。
  萧珞是赢不了那人的。
  她会死。
  就像那个人除去北地魔君那般,无声无息、痛苦万分地死去,没有任何人能知道真相。
  所以秦柯然一反常态,开始结交朝臣,联合武将,培植自己的势力,渐渐成为东璜权倾朝野的权臣,也成为众人口中野心勃勃,媚上欺下的佞幸奸臣。
  他为博取那人的信任,不惜自愿被种下银牵情,甚至对萧珞下毒,要令她境界无法再进一步,不至成为那人的威胁,以至于像当年的北地魔君那般,被联合设局除去。
  他会为萧珞挡下一切,而萧珞也终究会明白他的心意。
  然而他最终还是错了。
  记忆在飞速流逝,秦柯然的记忆回到逼宫那日,站在朝凤殿内,看着上首女帝冷漠看向自己,毫不留情出手将自己击落,忽然觉得一阵茫然。
  难道真的是自己做错了吗?
  秦柯然恍恍惚惚地想着,记忆在不断向前翻去,划过他与萧珞并肩而战的那些年……再向前,到他刚刚自萧珞府中而出,进入朝堂被百般刁难的那段岁月……
  那么多年来,无论发生何事,始终有一人站在他身边,不顾千万人阻拦。
  “柯然,虽然这一切很难,但我相信你。”
  “我们一起,可以跨过所有的困难。”
  后来两人的境界越来越高,萧珞的地位也越来越高,在朝堂中说话的分量也越来越足,而秦柯然的能力也渐渐被朝堂认可……
  在与鬼域一战中,他领军镇守于未竟岭天柱战场,死死守住了东璜境内的鬼域投影大门,不知多少次陷入绝境,濒临死亡……但都是萧珞的那一句“我相信你。”支撑着他一直血战到最后一刻。
  大战胜利后,萧珞是怎么说的?
  “你看,我们这不就是成功了?”
  “我们彼此毫无保留地信任对方,遵从心意一道前行,无论这条路上未来还有什么阻碍,都可以携手跨过。”
  记忆中的那个俏丽少女已经成长为威势凛然的帝王,却在庆祝战争胜利的庆典前夕抛下所有朝臣宫人,奔向彼时仍旧与东璜朝堂有些格格不入,始终孤身一人的自己。
  她身着最高贵威严的帝王冕服,拥住自己的手臂却极尽温柔,脸上只有最纯粹的开心笑容。
  她说:“我想与你一同走到这条大道的最后。”
  “阿珞……”
  秦柯然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双手,却只是穿过了一道虚影,而后眼前一切再度化为泡影,消散不见。
  他知道那是他抓不住的承诺。
  是他失约了。
  秦柯然神情怔怔地注视着眼前不断闪回的记忆,心想或许真的是自己做错了。
  他与阿珞……他们曾经一路同行,深信彼此,毫无保留,但后来却是渐行渐远,大道殊途,再回不到从前。
  所有一切,都开始于那一天。
  在他遇见那个被迷雾深深笼罩,操控着白色灵火……无比强大,可怕至极的人后,他便已经深陷恐惧,无法相信自己,从此顾虑重重——
  再寻不回曾经的心意。
  ……
  ……
  记忆的回转越来越快,如同漩涡般让他越陷越深,秦柯然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两人最开始相遇的那天。
  那是他被卖入风月楼后的第一次接客,点了他的客人是个一身黑衣的俊俏少年,一举一动间威势深重,看着便贵不可言。
  于当时的秦柯然而言,那个黑衣少年,是动动手指就能让自己万劫不复的贵人。
  当时他跪伏在地请安,心中只有无尽的恐惧和慌乱,却忽然被一人温柔扶着肩拉起身,听见有人含笑轻语,告诉他。
  “抬起头,不要害怕。”
  他抬头,从此看到了光。
  秦柯然看着阳光下那个女扮男装,英姿勃发的少女,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那时候他想的是什么?
  记忆中的少年轻声低语,对自己说道:“我要变得强大,有一天能与她并肩。”
  为她驰骋沙场,为她守住国门。
  与她,朝朝暮暮,白首不分离。
  ……
  ……
  萧崇琰退出了秦柯然的神魂。
  他看着陷入回忆,神情微茫的男人,沉默片刻,低声说道:“你所做的一切,我都会告诉皇姐。”
  不论你所做是对是错。
  萧崇琰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开,只留下满室寂静的囚牢,和跪于正中,一脸似哭非哭表情的秦柯然。
  一场记忆回溯,让秦柯然重新看过自己这一生,而到最后,他却已经再看不清自己的本心。
  他费尽心机,殚精竭虑,到最后却是失去一切,一无所有。
  他没有守住自己的本心,偏离了最初踏上的大道,最终将自己逼向了绝路。
  汲汲半生,可能忆起自己最初心中所想?
  而如今行到最后,一切尘埃落定,他可还能记得自己真正所求……究竟为何?
  —
  萧崇琰离开沉铁狱后便回到了东璜皇宫。
  此时夜已很深,他独自走在御花园内,仍在想着秦柯然所说的话。
  “你会害死他们所有人!”
  “我们四人都不知道其余人是谁……”
  很显然,秦柯然只是流云巅四人之中,知情最少,受蒙蔽最多的那个人。
  而在那四人之后,还有更多的人。
  他们彼此牵连而成一张大网,早在过往数千年间将整座沧澜大陆笼罩,一点一滴蚕食着此间天地,只为达成某个目的。
  与天柱有关?
  还是与鬼域有关?
  而编织这张大网的那人,那个被白色灵火环绕,令秦柯然恐惧如斯,无法升起任何反抗之心的大修行者……又会是谁?
  如今沧澜大陆九天之上,唯有十二位亚圣。
  那个人,可在他们之间?
  若是如此,则必然早已有人破境神无,成就半步圣人,却至今秘而不宣。
  又或者,九天之上,还有人站得甚至更高。
  而这十二人中,又有几人身在那网间?
  站在自己身边的这几人,既已选择站在那些人的对立面,未来又将如何?
  萧崇琰向东望去,看到乾元殿内依旧灯火通明,显然萧珞正在彻夜处理朝政,便如同过去千年的每一个夜晚那般。
  他再向西望去,看到自己的寝宫内只点着三两盏灯火,知道有人还在等自己回去。
  顾璟在时,总是不喜有宫人在场,早早便要将他们遣散。
  那个人总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要他喝药,为他弹琴,一反常态得唠唠叨叨,却意外得不令人讨厌。
  有时候萧崇琰甚至觉得,顾璟那副无可奈何却又拿自己没办法的样子,实在看着格外有趣,让他忍不住就想要看的更多。
  他最后向大陆更西边望去,看向那座终年被冰雪覆盖的流云巅,有些叹息,不知山巅那人,此时此刻又在做些什么。
  但萧崇琰只是知道,不论是景珩,若空,还是皇姐萧珞,他们这些人兜兜转转近千年,虽然有过无数怀疑与迷茫,也走错过无数条路,做错了很多的事……但所幸他们最终依旧守住了那一点本心。
  扪心自问,而后前行。
  修道如此,人生亦如此。
  ……
  ……
  “去见秦柯然而已,为何去了这么久?”
  这时有道声音自他身后蓦地响起,萧崇琰回身,看到顾璟负手站在月下,朝自己望来,神情间像是有些不悦,眼底神色却很无奈。
  “走吧,我们回去。”
  怎么都等不来自家伴行者的顾璟终于坐不住,亲自来抓人回去喝药,本是想要冷下脸好生教训一番,却在看到少年于月下白衣飘飘,神情飘渺的刹那,忽然又软下了心肠。
  顾璟在那一刻,不知为何总觉得萧崇琰像是有些疲惫,像是需要……有人等在他身后,对他说一声“一起走吧”。
  所以他自然而然咽下了所有想说的话,只是很轻又很稳地开口,说出了那句他认为萧崇琰最想听到的话。
  走吧,我们回去。
  我们一起走。
  萧崇琰看着月下的那人,神情微怔,心想那顾璟呢?
  顾璟的大道,又将落在何处?
  三千大道终究殊途,他们踏上彼此的大道后,可还能始终如一,坚守本心再无动摇?
  他张了张口,还未出声,却忽然偏转过身,望向沉铁狱的方向。
  与此同时,顾璟亦回身而望,看向同一个方向。而下一刻,御花园中气机微动,女帝萧珞的身形蓦地出现,负手而立在两人身前,冲他们点了点头,沉声说道。
  “秦柯然死了,神魂被抽离而亡。”
  ……
  ……
  御花园内的气氛一时极为凝重。
  如今御花园内三人,已是东璜皇宫内境界最为高深的三人,亦是整座沧澜大陆内,可于九天之上拥有一席之位的大修行者。
  ——是谁能在他们三人的眼皮子底下,杀死一个被重重看守的重犯?
  女帝看向萧崇琰,淡声说道:“神魂被抽离而死……这种攻击方式,你应当很熟悉。”
  萧崇琰点了点头。
  他明白萧珞指的是流云巅上的那场伏杀,他被生生抽离九分神魂,与秦柯然此番陨落应是源自同一种神通。
  而抽离神魂,断其生路,这种神通唯有灵族才可施展。
  南岛灵族,乃万年前沧澜大陆的主宰,他们天生能够修行,灵力纯粹强大,且拥有极为特殊的一体双魂特质,能够化形身外身行走世间。
  灵族的身外身便为灵体,便如同修行者的神魂离体,却更难被发觉,极擅于潜行,也正因此,灵族刺客从来都是沧澜大陆最顶尖也最可怕的刺客。
  但南岛灵族已避世多年,极少有族人在族地外活动,如今沧澜大陆唯一能被确认灵族身份的,唯有那个沧澜第一刺客——
  不留人的首席刺客,烬夜。
  亦是当年流云巅那四人之一。
  而若无意外,烬夜应当已经发觉萧崇琰的真实身份。
  对于当年流云巅的真相,烬夜又知道多少?
  对方如此暧昧不明姿态,又是作何打算?有何意图?
  随着流云巅上的真相渐渐揭开,那天柱下四人身份逐一揭开面纱,笼罩在萧崇琰身周的迷雾却越来越深。
  就像是还有更加可怕而不为人知的真相,正藏于背后,虎视眈眈。
  这条重返九天的大道,将更加崎岖难行。
  萧崇琰看向女帝,思考片刻后说道:“沧澜试后,若能问剑不行,或可一战。”
  不论将要面对的人是谁。
  而若要问剑不行——
  他看向身旁顾璟,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意思。
  他必须尽快登上流云巅。
  —
  转眼间又过去了一个月。
  这一天是中秋节,萧崇琰用完午膳后便在寝殿内午睡,似醒非醒间似是有阵阵香味飘来,熟悉的味道顿时让他的心情变得极好。
  他起身来到外室,意外地发现顾璟正与萧珞待在一块儿。
  就是两人之间的气氛……看着有些诡异。
  “小琰爱吃甜的,难道你不知道?”
  属于萧珞一贯极具压迫性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毫不客气的颐指气使。
  “你做肉馅怎么可以不放糖?”
  “……这是肉月饼。”
  顾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闻言只是沉默片刻,然后淡声开口,这样说道。
  “我当然知道这是肉月饼。”萧珞却是哼笑一声,双手抱胸,以眼角余光瞥向顾璟,神情间满是轻蔑,“但小琰爱吃甜,你就不能让肉月饼也是甜的?”
  萧崇琰:“……”
  饶是他向来以不讲道理为理所应当,也觉得皇姐这一番话着实有些无理取闹。
  但顾璟在如此匪夷所思的要求下,却不知为何竟然毫无反对的意思,像是脾气极好似的,只是看着面前的肉馅片刻,还是举起手,认认真真地撒起了糖。
  萧崇琰看着两人互动,眼中忍不住露出笑意,心底却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这个天天逼着他喝药的恶人医修,向来霸道至极,谁的话也不听,为何却偏偏在皇姐面前被打压得体无完肤,一败涂地?
  “小琰醒了?”
  这时萧珞与顾璟也看到了萧崇琰,身着玄黑朝服的女帝显然刚从南书房而来,满身皆是沉沉威势,此刻看来的神情却极为柔和,只是笑得眉眼弯弯,冲他招手说道。
  “来,尝尝长姐给你做的月饼,是你最喜欢的椰蓉馅。”
  “嗯。”
  萧崇琰点了点头,顺着女帝的手向另一边看去,只见桌案上摆着三五个紫玉小碟,每个小碟内都有一枚精致可爱的月饼,都是他喜欢的口味。
  萧崇琰抬步往那里走去,接着便发现有一道目光始终牢牢缀在自己背后,散发着某种无言的不高兴气息。
  他不用去想,便知道那必然是某个人在闹脾气。
  萧崇琰想了想,然后半侧过身,朝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的顾景看去,一脸认真地说道:“等你的肉月饼。”
  在他的注视下,顾璟的神情霎时间由阴转晴,尽管还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冷淡模样,但整个人周遭气息却是肉眼可见得明媚了起来。
  女帝在一旁看着两人互动,心想从前怎么没有发现——这两个小孩,竟都这样好哄?
  ……
  ……
  半个时辰后,两人陪着萧崇琰用完点心,随后女帝起身离开,要去乾元殿继续批阅奏折;顾璟也收拾着准备出门,要去东璜皇宫内的书库查阅医术古籍。
  他们一个要尽早处理完朝政,好来陪伴自己难得归家的幼弟;一个却是一反常态,再不像往常那般紧迫盯人,而是成天泡在各类医书与药经里,或是在后殿闷头研究,只在用膳时才出现。
  夏日炎炎,萧崇琰居住的宫殿内却始终维持着春日般最适宜的温度。
  他懒洋洋坐在花园内的躺椅上,闭着眼睛晒太阳,身后是名贵至极的天蚕冰丝制成的软垫,其内缝着安神养魂的药草;身前方寸物内堆放着成千上万枚留影石,记录的皆是沧澜大陆千年来的风俗趣事;身旁还有着顾璟准备好的点心与茶,足够他消磨这个下午剩余的时光。
  等到傍晚日落时分,女帝处理完朝政,顾璟也会从书库回来,然后三人便一道在萧崇琰这里用膳。
  这一个月来,日日如此。
  但对萧崇琰来说,今晚却有些特别。
  因为这一天是中秋。
  这是他此生转世以来与亲人度过的第一个中秋,亦是他与顾璟相识以来,共同度过的第一个中秋。
  他已经很久没有与最亲近之人,共同度过一个本该合家团聚的中秋节。
  他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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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秦柯然这条线算是讲完了,其实最主要想要表达的还是坚守本心的这个意思,其实他也算是挺可惜的了。
  这算是本文的一条BE感情线,应该也就这对是BE了……副CP还会有,但不会有太多笔墨去写,因为我把握不好这个度_(:з)∠)_
  嗯,所以今天依然是萧-宠弟狂魔-珞,顾-活该有老婆-璟,萧-恃宠而骄-崇-端水大师-琰。
  小情侣在家长面前,终于不那么双标了~真是可喜可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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