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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昆仑霜雪依旧,  只是曾经繁盛的学院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
  崔故站在雪山之中,松木上的积雪窸窸窣窣的落在眉间,透着一股冷清。他将怀中的书页翻了又翻,  上头的字迹清晰,内容却让人顿生疑惑。
  裴贞于信上写道,自己在昆仑碰到一个孩子,  生的极像他在一处秘境中见过的一位大能留影。裴家先祖有言,得引界令可救苍生,  但裴贞对引界令一事不以为意,  直到在一次误入大能残留的洞府后,  裴贞才发现引界令是真的,  此世将灭也是真的,  上界同人间不知因何缘由被封锁,  灵力再难渗透进来,长而久之,  世上只有滋生的魔气,再无相对的灵力抵消,  这人间终将倾覆。
  而距离人间崩溃,  只剩不到百年。
  多年前曾有一段时间,民间流行过一个关于无名客的话本子,讲的一位散修,  走南闯北,行侠仗义的故事。关于无名客的传说大多飘渺,但只留存于话本,所以一介顶尖高手,  却活的像个杜撰的影子。若非发现那个洞府就是那传说中无名客的,  裴贞也不会想到,  世上居然真的存在引界令。
  而那块令牌就存在于无名客的尸骨之中。
  他说,引界令需以人身容纳,而以身为器的那一刻,便算不得人了,七情六欲必须全部消除。裴贞身居高位,他是世家嫡子,又是修真天才,心怀天下,但是他家有妻儿,还有父母幼弟,面对信中所写,他看着唾手可得的引界令,走了。
  随后是断片的数页,从空断的页数后可以看出年份,那时大概已经过了数十年,裴贞字迹潦草,带着癫狂和漫不经心的意味,大多是自言自语。
  他于信中说,他发现了上界封锁的原因,只要运转得当便可重开天门,然后他失败了。
  信中爬满了疑惑,他已经按照无名客所有的步骤走了一遍,但他既没有飞升,灵力也没有增长太多。
  那时他大概已经修了无情道。但道心不稳,灵台崩塌,他一日比一日浑浑噩噩,满门尽数死于他手,手札上全是有些癫狂的字迹,“不要怕,这一切是为了天下苍生,为天下牺牲满门,是幸事。”
  可笑的话绵延至此后所有纸张,从困惑到笃定,也不知是劝自己还是骗自己。但看的出,裴贞悔了,也疯了。
  只有最后一页纸张之上,写了寥寥半句,“假的,都是假的。”
  崔故回想起最后一次看见裴贞时的光景。他提剑冲进长生司,看到的是坐在高位上的华服青年,憔悴不堪,正以绢帕擦拭剑刃,眼神阴鹜,心如死灰。
  裴贞死前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天道不公。”
  将纸张尽数烧毁,灰烬被风卷走,崔故站在松枝上看向远方。他为何会来昆仑,只因裴贞信上所言,无名客的洞府,遗留在昆仑之北。
  踏雪而行,崔故在玉山学宫附近又逛了一圈,从千石阶到前阁,再从剑阁走到琴阁,这条路他曾经走过千千万万遍,呼朋引伴,那时一堆少年,天真无邪,上论剑台打个架都算的上是大事,他住在后山,那里有个做饭难吃的不行的先生,后来他死了,他偷了药圃的花去送给谢华年,后来她死了,他还喜欢过一个人,那人背着受伤的他走过昆仑的皑皑白雪,后来……他也死了。
  崔故有点想笑,看样子他注定情缘淡薄,谈恋爱还真是害人害己。
  远远的听到了水声,崔故难得的没用腾空术,他缓步行至溪水处,冰凉的水流没过脚踝,不远处芦苇飘荡,翠绿的枝叶飘扬,崔故躬身掬起一捧雪水拍在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凉,水珠滴落,远处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响,一尾银鱼被细线拽起,于日光下晃荡出璀璨的水花。崔故猛地望去,翠色的竹竿弯出一个圆润的角度,拿竹竿的人手指细长,一身灰色布衣,斗笠盖住了半张脸。
  有那么一瞬间,崔故觉得自己回到了幼年,先生在溪边钓鱼,他放课后路过水溪,跟着先生一路回家,竹篓里银鱼蹦跳,先生扛着鱼竿将斗笠盖在他头上,笑眯眯递给他一把酸甜的野果……
  昆仑因他而灭,而他连先生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不远处的人像是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微微起身,崔故握剑的手指泛白。理智告诉他,百年不曾有人踏足的地方忽然出现一个疑似先生的人必定有诈,但,他真的想去看看,那怕一眼。
  缘溪而上,越是靠近,心跳的越快,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风,芦苇叶片发出沙沙的声响,那人转身,将斗笠自头顶稍稍托起一点,露出一张素白的脸,淡色的唇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流华君。”
  崔故一愣,看着面前的青年,嘴角一抽,“……青崖老贼?!”
  止川一抛,崔故转身就跑,然后一头撞上一堵禁制,啪叽摔在地上。
  “什么老贼?叫师父。”少徽将手边的鱼篓提起来晃了晃,水流嘀嗒,他挽着裤腿缓缓走到崔故面前,钓鱼竿上鱼线晃动,光影流转,一瞬间将空间切割,一道无形的禁制凭空将崔故困住,那是个方形的狭小空间,仅够人半躬起身子。蜷缩在这个无形的空间内,崔故以手摸索,四周空气如同厚墙,任他拿火烧拿剑捅,没有丝毫影响。
  “省点力气。”少徽走到崔故身前,冰凉的手指伸进禁制薅了他脑袋一把,带着浓重的水汽,“为了请你去青崖做客,我可是把护山法宝都搬过来了。在昆仑呆了半个月,可算把你蹲到了。”
  崔故:“……引界令不在我身上,你绑我去青崖也没用。”
  “引界令?我不需要那东西,它对我没用。”少徽将头顶斗笠取下,盖在崔故头顶,看着崔故震惊的目光,轻轻的笑出声,“嗯,看出来了?看样子还不算太傻。”
  阳光灿烂到刺眼,崔故看着面前的神君陌生的脸,唇角颤抖,斗笠歪在头侧,他眉头微微蹙起。
  “舒……先生?”
  “是,傻徒弟。”神君微微一笑,崔故眼前一阵恍惚,顿时失去意识。
  青崖。
  陬月使接到神君的消息,今日回归,他一早便支开大殿所有人,给少徽留了个门。表面上神君从不轻易离开青崖,实际上这么多年少徽借着闭关的由头溜出去不知道多少回,房里有时留个木偶有时留张纸片,装作认真闭关的样子,他本人在外面浪到飞起,青崖一切事务全靠陬月使撑着。
  只是这次,陬月使万万没想到神君自己回来也就罢了,还带了个人回来。
  神君一身粗糙布衣,裤管还挽着,露出半截小腿,他脚边躺了个红衣青年,发如泼墨,眉眼紧闭,像是陷入了一个不太好的梦境。
  陬月使看了一看,嗯,青崖通缉头号人物,果然神君出门是为了捉人的。
  陬月使十分上道的过去,拖起崔故一条胳膊,把人拽起来,打算直接拖到地牢拷问。少徽看着崔故被人拖走,十分困惑的开口,“阿幸,你打算把他送去哪儿?”
  “此等邪魔歪道,自然是送去冰牢锁上。”陬月使正气凛然,少徽扶额,“他是我徒弟,你给他安排个好点的屋子住。”
  “我们师徒俩许久不见,应该好好聊聊,阿幸,你去守门。”
  “?”陬月使满脸疑惑,不过还是听话的转了个弯,打算把人拖进房里,少徽远远看着,又吩咐道,“别在地上拖。”
  陬月使顿了顿,把崔故扛了起来。
  装晕的崔故:“……”胃被陬月使的肩膀顶的想吐,他嘴角哆嗦了两下,好歹忍住了。等到被人咚一声丢到床上,房门全关后,崔故才一股脑从床上爬起来。
  他身侧禁制虽然现在已经察觉不到,但并不确定少徽有没有给他解开。翻了个身,崔故蹑手蹑脚的起床,扒在窗户上往外看,看见一群人影走过,全是青崖神使。
  又将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发现没有被下什么咒术禁制后,崔故蹙起了眉眼,数月前神君还对他凶神恶煞的,带着青崖一众神使对他围追堵截,忽然暴露身份,一定有鬼。
  “可引界令不在我身上,他找我有什么用?”崔故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归结于神君脑阔有病。
  少徽坐在房间内往身上崩裂的伤口上又糊了一层药,他看着身上裂开的纹路,眉头一皱。青崖夜间寂静,他穿上鞋,提着灯,自长廊走过,寻至崔故门前敲了敲门。
  门里自然是无人应声的,少徽也不避讳,直接把门推开,房间里,崔故躺成长长一条,一动不动。他在崔故床边站了站,发现某人装睡,也没拆穿,给他把被子往上扯了一下,在床边站了片刻后就转身走了。
  第二日,崔故一大早就被陬月使从床上刨出来,抓到大殿里和少徽说话。
  大殿空无一人,堂堂神君就趴在桌案上吃果子,没有半分仪态可言,看见崔故后还冲他挥了挥手,神态同舒先生像了个十成十。
  “想不想当青崖老大?”少徽笑眯眯的看着崔故,“你是我徒儿,我将青崖交给你可好?”
  崔故眉头一挑,“不要。”
  “为什么不要?”少徽支起身子,“你小时候不是常常说想要名扬天下吗?成为神君以后便是这天下道门之首,你不愿意?”
  “我不是早就名扬天下了。”崔故自嘲一笑,“虽然是以魔修的身份。”
  少徽神色一动,崔故同他面对面坐着,有些愣神,“从前喜欢追求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可是如今生生死死过去,我却发现所有的东西都是过眼云烟,名利爱恨,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少徽直起了身子,他二人身侧檀香缠绕,窗外铜铃脆响,少徽的声音飘渺如同梦境,他问崔故,“那我问一句,你还恨裴绮吗?”
  “恨吗?”
  崔故忽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浮生漫长,他同崔故一遍遍的相遇再分离,梦里刀光凛冽,他无数次杀死裴绮或者被他杀死,血色沾染了满身,粘腻冰冷。
  从癫狂绝望到憎恶自嘲,他终于心如止水。
  梦境里也有人一遍遍的问他,“你恨吗?”
  “恨吗?”那是切肤之痛,是锥心之爱,他记得昆仑怀抱箜篌的少年,也记得以剑捅入他心口的爱人,还有冷漠的衍天君,哭泣的裴绮,那样悲伤又不舍的样子……都太迟了。
  “我好像,不恨了……只是有些累。”
  檀香一凝,少徽露出一点欣慰的笑容来,他屈起一指,在崔故眉心敲了敲,“醒了就好。”
  这一刻,崔故想起了幻海内的幻花境,他想起自己在那层境界内轮回的二十遍,忽然如遭重击。
  檀香雾气弥漫,少徽的面容隐在雾气后模糊不清,他撑着头,轻声叹道,“这是第二十二遍,流华君,你不累我都累了。”
  雾气一瞬间蜂拥而上,将崔故的意识淹没。
  他想起来了。
  这是他在这个世界轮回的第二十二遍,他以剑入道,不通爱恨,而红尘沾身,裴绮便是他最后一劫。
  崔故缓缓闭眼,他趴在桌案边沉眠。少徽便在一侧看着他,裂缝蔓延至指尖,发出碎裂的声响,像是某种玉石破碎的声音。
  “出来吧,别装了。”少徽的声音是柔和的,他脱下外袍披在崔故身上,不远处,浮空荡开一层涟漪,裴绮的浅淡的魂魄浮现,他静静的站在不远处,一手自心口取出引界令抛向少徽。
  魂魄消散,拖曳出细碎的星光,裴绮却在向崔故的方向前行。
  “虽然一直盼着他飞升,可真到了这一日,我还是舍不得啊。”他半跪在崔故身侧,将额头抵在崔故肩头,“徊之……”
  少徽坐在远处一动不动,“何必呢?”
  “他不爱我了……真可笑,飞升的筹码竟然是不爱我了。”裴绮勾起唇角,却又落下泪来,“可我又盼着他飞升,这人世待他实在是太苦了。”
  裴绮环抱崔故,指尖摩挲着他的眉眼,颤抖着于他唇侧落下一吻。
  最后一点灵体消散,他彻底归于天地。
  青崖为阵,少徽将引界令放至阵眼口,银光环动,刹那间,一道银白光柱直通云霄,纯粹的灵力坠落,天地为之一清。
  仿佛过去了千万年,崔故自漫长的幻梦中清醒,眼中古井无波,来自上界的引动让他灵体震荡,二十多次的轮转重新打散,他顿时恢复至从前的道体。衣白如雪,长发垂落,蔓延至脚踝,眼尾一勾绯红,眉目流转,似是灵动的春色。
  崔故瞳孔中浮现出淡金的纹路,他扭头看向少徽,“神君你功德已至,本可飞升,为何守在此处?”
  “自然是因为上头有我不喜欢的人。”少徽嘴角一撇,“傻徒弟,还不快上去。”硬生生占了最后一个口头上的便宜,于崔故身后轻轻一推,崔故一轻,落于身上的数根丝线尽数断落,他像是摆脱了束缚的飞鸟,迎向高空。
  云层重叠,琼枝玉树,他听见他仙乐缭绕的声响,那是……他的归处,没有裴绮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