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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不会放手。


  回去的第一天,  程肆去给梁令扫完墓。
  到家时又见到了堵在门口的高违。
  这一次,还有亲自过来的叶崇。
  老师直言不讳,  想让他回去。
  程肆从进入大一,就跟着叶崇。
  他有天赋、有热忱、有耐力,在实验室一待就忘我。没有老师不喜欢这样的学生。叶崇待他比待亲孙子还好。
  可就是这样让人引以为傲的学生,在要即将毕业前,却毅然决然地斩断了自己前程。
  原因到底为何,叶崇从未问过程肆。
  他知道他一定会想清楚,也会回去。
  他相信程肆,他也愿意等。
  但人年纪大了,谁也跑不赢时间。
  十月,  叶崇住了次院。
  在这之后,  明显感觉到了身体大不如前
  所以,  他没办法一直等着程肆回去。
  程肆没有直接拒绝,  他只说再给他几天时间。
  但叶崇走后,程术知又找上了门。
  程术知与郁清雅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了婚。
  两人工作都很忙,  郁清雅坚决不要程肆的抚养权,程术知当初却坚持要。
  他们的争吵从没有避开还年幼的他,  所以程肆当时觉得,  程术知应该还是爱他的。
  程术知本硕博学的都是心理学,  后来毕业也一直研究的是行为心理学。曾也是业内赫赫有名的专家学者,三十岁时,便已经被评为教授。
  一位年轻有为的教授,很难不会获得儿子的崇拜感。
  程肆小时候,  是真的十分崇拜他爸。
  哪怕他经常忙到没时间照顾他,哪怕他一年有一半的时间要出差去外地调研,哪怕连家长会,  都只派自己的学生去。
  程术知偶尔会对他很好,有求必应,选择学什么都听他的。
  有时候又很奇怪,会事无巨细地规划好儿子未来所有路,学业、人际、兴趣爱好。
  他的教育方式永远在变。
  只要程肆不按照他的规划来,就会严厉地表示:你让爸爸很失望,怎么会连这个都做不好。
  后来,程术知三十四岁的时候,毫无预兆地辞掉了学校与研究院所有工作,转而从商。
  程肆记得,当年程术知做出这个决定后,无数人上门阻拦。程术知都是浅浅一笑,以对研究已无兴趣为由挡了回去。
  尽管如此,一位博学多识的父亲,在儿子心中的地位依然不减。
  程术知经商,也做得十分出色。
  因此,程术知在儿子心中的地位,从未因中断学术研究生涯而发生任何改变。
  如果不是后来的那个晚上发生的事。
  如果不是发现了那本几百页的实验报告。
  如果不是那个实验报告上,实验对象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写着程肆二字的话。
  从零岁开始,他就毫无选择地,成为了程术知的实验品。
  他成长为什么样的性格,他的喜欢与厌恶,经年累月地被塑造、被改变、被引导。
  什么是他真正的样子,什么是他真正喜欢的。
  程肆不知道。
  他其实也,早分不清了。
  ……
  风吹进室内,却无法瞬间散去房间内淡淡的烟草味。
  程肆让言柚进了隔壁书房。
  言柚执着无比,她就是想知道,是什么让他不开心。
  “哥哥,你告诉我吧,你告诉我就会知道怎么办的。”
  程肆敛着眉,静静看了她一眼,没告诉,随口道:“你左手边那个书架,帮哥哥把第五层的那本《量子场论》拿过来。”
  言柚立刻听话,第五层太高,她够不到,就搬了个凳子垫在脚下。
  找了好半天,才在一排排英文原文书里,勉强靠书名认出来。
  “找到了,给你。”
  程肆接过来,在沙发上坐下,随手翻了几页。
  这是最基础的教材了,他现在哪里会需要。
  也不是真要用,就是想随便让言柚干点别的分散她注意力。
  言柚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下坐下,挪着沙发靠近了些。
  手撑在扶手上拖着两腮,紧紧盯着人。
  程肆目光落在书上:“看我干什么?这周没作业?赶紧回家去写。”
  言柚摇头,哪里会没有作业,不过现在……管它呢,明天再说吧!
  “你告诉我吧。”她再一次道,简直像眼巴巴的恳求。
  程肆:“……”
  他叹气,摊开书扣在脸上,阖眼挡着整张脸:“我困了。”
  言柚抬手就取了下来:“你别想哄我。”
  程肆仍闭着眼睛,屋顶暖色调的灯笼罩下来,长睫在眼睑落下片淡影。
  言柚试探着道:“哥哥,你每次回北/京,都会不开心。”
  长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言柚的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自然也看见了。很想伸手去摸摸他的睫毛,看着好长哦,可是不能,只好忍着心痒,又道:“你怎么才能告诉我?”
  程肆终于睁眼。
  灯光之下,他略浅的瞳仁显得整个人都多了分温柔。
  “你为什么会怕猫?”程肆忽然问。
  言柚顿了一秒,却没有犹豫,片刻后说:“因为我小时候被猫抓过,那时候我刚回到江城,我爸不记得去学校也要接我,只把我姐接了回去,我一个人回来的时候,碰到了一只野猫。”
  程肆抬手摸了摸她头发。
  很轻的一下,安慰似的。
  他收回手,启唇道:“我以前也怕过。”
  言柚轻眨双眼。
  什么叫,怕过?
  “忘了是几岁的时候了,应该也不大吧,还没上小学,那时候并不怕猫。”程肆望着头顶的灯,抬起手,遮了下刺目的光,“家门口经常有流浪猫出现,我买了猫粮,每天都出去喂,后来被我爸撞见了。他很不喜欢我喂流浪猫。”
  言柚静静听着。
  “行为主义心理学家华生和霍纳,以前做过一个有很大争议的实验。他们从医院挑了一个小孩,叫阿尔伯特。九个月大。行为主义心理学认为,刺激与反应建立联结,就会形成稳定的条件反射。这个孩子本来不怕小白鼠,他们让在那个孩子看见小白鼠的同时,制造巨大而足以让小孩害怕的声响,多次重复,直到建立联结反应。后来阿尔伯特一见到小白鼠,就会条件反射地产生恐惧心理。”
  言柚僵了僵。
  她好像有种预感。
  程肆所要说的,他对猫的害怕,将会如何形成。
  程肆放了下手,压在眼睛上。
  “几个月大的小孩会害怕巨大的声响,几岁的呢,声响不会让他们害怕。但三五岁,肯定会怕疼、怕黑……”
  言柚整个人颤了颤。
  双手紧扣着,无意识的,在两只手背上留下了甲印。
  程肆放下了手,睁开眼。目光扫过来,轻柔地捏住言柚一只手腕,让她松了手。
  “别掐自己。其实也没有多疼,”他往她手里塞了一个沙发软垫,“我都记不清了。”
  叶崇想让他回去,程肆不是不愿。
  他只是,不想面对程术知,不想再继续作为程术知的“作品”而活着。
  况且,他还没有找到梁令的真正死因。
  对于十一年前的那场意外,程肆从未有过怀疑。
  直到程望思离开前,老爷子当时只让他陪到了最后。
  除了留下那句将他与妻子合葬的遗言,弥留之际,程望思合眼喃喃:“阿令,术知是在怨我们断了他的路……我来找你讨骂了,是我包庇害死你的凶手……”
  那句“断了他的路”,才让程肆想起一件事。
  梁令离开后那一年,他半夜醒来,总会撞见书房亮着的灯。
  他以为程术知是在忙工作,后来由此偶然从开着的门缝望进去,才看到他原来是在喝酒。
  在那之前,程术知滴酒不沾。
  或许可以因为母亲的骤然离开,接受不了。
  但为何又会在这十年间,暗地里不停止地调查梁令当年寄到江城的某样东西呢。
  他在找什么?
  言柚眼睫不停地颤动。
  “哥哥。”
  她伸出手来,指尖轻轻点在他手背微凸的青色血管上。
  “你厌恶别人碰触,也是……因为差不多的原因吗?”
  程肆低眉,望着言柚小心翼翼的动作。
  片刻,才低声说:“和他有关。”
  令旖的行为,都是在程术知的命令下完成的。
  “不严重了……怎么这幅模样,”程肆笑看过来,“这不是没多大影响么,你现在这样碰我我也不觉得厌恶和难受。”
  程肆的神情始终很淡,他连说那些话的时候,都没有多大起伏。
  怎么会没有呢,那样对待他的人,是他亲生的父亲。
  她连被言为强和郑蓉丽忽视都觉得难过,觉得委屈得要死。程肆被那样对待,他的难过,又有多沉重。
  可他越是表现得平静无谓,言柚一整颗心,就越揪得发紧。
  好疼啊。
  怎么会不怎么疼呢。
  怎么会记不清呢。
  那样的疼痛,忘不掉的。
  言柚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程肆。
  暖色的光晕在她四周都晕开一个光圈。
  好像发光的是她一样。
  下一刻,不容拒绝地倾身。
  她小小一团,轻易就能钻进男人怀中。
  言柚轻轻地抱着他,一下一下轻拍着程肆肩背。
  程肆是真的僵了下。
  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似的。
  又回馈般,他在言柚脑袋上轻拍了两下,安抚意味十足。
  “这么难过啊?”他还有心思开玩笑,拖长了音调道:“早知道就不应该告诉你,怎么就比我还难过了。”
  言柚不说话。
  窝在他颈间,觉得那股淡淡的烟草味,也好闻得不像话。
  她可能是真的走火入魔了吧。
  “程肆。”她喊了声。
  “我会对你好的。”
  小姑娘一字一句地,发自真心地,仿佛誓言般庄严道:“我会对你很好的。”
  所以你喜欢我吧,我会对你很好的。
  程肆“嗯”了一声。
  含笑的一声,不怎么认真。
  他手按住她肩膀,似乎想要扯开她。
  “再抱一下好不好。”言柚立刻又说:“你不要推开我,就算你又难受了,就算等下要洗八百次澡,我也不会放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