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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


  机场。
  这一天的出行与归来的人出奇的少。
  安检口处,  言柚紧紧拽着程肆的一边衣袖,眼眶已经红了,  但始终没有哭。
  画面重合,同样的场景,总会让人想到历历在目的深刻记忆。
  “能不能不走?”言柚仰着脖子,神情倔强。
  好像生怕程肆着一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
  或许当时他再心硬一分,便真的就能彻底地离开了。
  程肆抱着人,一下一下地轻抚安慰。
  言柚缩在他怀里,像是汲取阳光与养分般,那么渴望,  那么不舍离开。
  “能不能也带我走?”她又问。
  声音都带了几不可察的哭腔。
  程肆摸了摸小姑娘鬓边的头发,  眸色很暗。
  他心里藏着谁都不能说的恐惧,  他可以什么都不说,  装作不知道。也可以不走这一趟,当什么都没有看见,  什么也不去查。
  幕布之后隐藏了什么样的秘密,真相究竟为何。
  一张写满了阿拉伯数字的泛黄纸张,  上面浸染了两条生命的鲜血。
  如果他当瞎子,  当聋子,  他们一定会有光明且可期的未来。
  他也一定能永永远远地,拥有她的光热。
  可是程肆知道,他没办法安然地走过心底的槛,没办法骗自己,  更没办法骗她。
  他垂眸,一手捧着言柚侧脸,在她微红的眼尾落下疑一吻,  辗转厮磨,一寸寸来到柔软红润的嘴唇。
  喉结滚动,最后却还是克制着,留下一个轻柔的吻。
  他只是说:“有件事情告诉你,等我回来。“
  言柚回到七里巷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飞云逐月,如烟似雾的流云笼着月光,落照于大地时,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星空隐匿,只剩下浓稠得散不去的黑。
  她怕离别,却一次次地面临着离别。
  可这一次,心里的不安就像是捧在掌心的水,越在意,就越是倾泻得快。拦不住似的。
  她睡了一个不怎么踏实的觉。
  第二日早起,就是发短信给程肆,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后悔了,就应该跟着他一块儿走的。
  程肆很快回复:快了,别担心。
  言柚却没法不担心,因为他离开之前什么都没说,可言柚也知道,一定是和言为信日记本里的那张来历不明的纸条有关。
  正是因为是这个原因,更让她像是踩在了悬崖边,一不小心就会坠空。
  没有办法,只好让自己忙起来。
  好在上午有家教课,下午需要去驾校练车,忙碌可以让一个人暂时地放下心里思考也不会有结果的事情,让等待变得不那么难熬。
  一整天把自己强制性地从情绪中抽离,逼迫自己不去想,却在回到颜如玉,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候,无能为力地重返漩涡。
  锅里的汤圆已经漂了起来,勺子却只是重复着搅拌的动作。
  蓦地,她关掉火,直奔回房间。
  言柚把那个专门放置言为信遗物的收纳箱拿出来,一样样地翻看,看过无数遍的相册、一页不曾漏的日记……此时再一次从头开始看。
  与此同时,近两千多公里之外的首都。
  夜深露重。
  年轻的男子与一白发苍苍的老人对坐。
  傅宪成,是当年与梁令同一项目组前去S市调研的专家,也是梁令的好友。
  这不是程肆第一次因为那场意外找到他。
  佣人上前,添了两杯茶。
  “的确是意外。”老人沧桑的声音缓缓道,“阿肆,爷爷也是看着你长大的,这么多年了,何苦还纠结于当年那场意外。你也该放过自己,你奶奶最是疼你不过,老人家在天上看着你这样,哪儿能放得下心。”
  程肆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半口。
  喉咙干涩,喝下去的茶水却仿佛丝毫没有起到滋润作用。
  “您还记得言为信吗?”他问。
  傅宪成颔首:“那个年轻人,很果敢。如果不是意外,他也是前途无量。”
  程肆恳求:“您能再告诉我一遍当时的情况吗?”
  傅宪成叹了口气,说:“十多年过去了,我至今想起来都还是后怕。”
  老人缓缓道来。
  意外发生的前一刻,他们一组人还在就调研中的某个问题坐在一块儿研讨,谁都没有想到,当时的看似平静安逸的大海,有一块礁石等待着邮轮靠近。
  慌乱瞬间发生,一望无垠的蓝天碧水,象征安全的陆地用肉眼都看不到。那一刻,换成是谁都无法镇定下来。
  救援迟迟未到,救生艇不够,优先让老人女性与小孩乘坐。
  他们这一批人,无论男女,都站在了排队等待上救生艇的队伍最末。无论男女。
  然而意外总是没有防备的。
  排到他们前方时,救生艇就已经无法容纳多余的人了,三名男子慌不择路,强行想要上船,不顾当时船员的阻拦,甚至开始互殴打架。
  梁令就是在那个时候,在即将沉没,有毫无秩序的甲板上,因为呵斥那三人的行为,被其中一个失手推入大海之中。
  言为信便是在那个瞬间,义无反顾地跳下去救人的。
  ……
  程肆听完,沉默许久。
  这是他听过无数遍的答案。
  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当时官方的对这场事件的调查结果,也是如此的总结陈词。
  时间已经不早,傅宪成一杯茶再次喝尽。程肆离开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第一,梁令与言为信在调研小组中,交流多不多。
  第二,言为信是否认识程术知。
  夜里十一点过,他才终于回到住处。
  摸出手机,才发现言柚不知道什么时候打过来两通电话。
  他犹豫两秒,才拨回去。
  第一声嘟音还未彻底落下,电话那边顺利接通。
  “还没睡?”程肆一边开门一边问。
  那边只有一声很轻的:“嗯。”
  推门而入,月光明亮,透过玻璃窗,客厅被映照得恍如白昼。
  他没有开灯,甚至连鞋都没有换,进去在单人沙发上坐下。
  “程肆。”言柚在电话那边喊了声。
  程肆轻轻答:“我在。”
  两秒,时间在月光中流淌,言柚说:“你是怀疑什么了,是吗?”
  程肆对她这样的问题,似乎并不觉得意外。
  他的小姑娘,本就聪明无比,他知道瞒不住她。
  金属碰撞的清脆一声响,程肆咬了根烟,低头点燃,只吸了一口,却重新夹在了指间。
  袅袅烟雾在黑暗与月光的交织中徐徐上升,仿佛更加清晰。
  他说:“你爸日记本里那张纸,是程术知以前常用一种纸张,上面的东西,也是他的笔迹。程术知,是我爸。”
  言柚顿住了:“你说什么?”
  程肆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泛黄的纸张。
  这张纸,他坐在飞机上看了两个多小时,却仍未得到答案。
  不是对应的某本书某一页第几行的第几个字,不是这样拼成的一段话。
  程术知写下的这些反而更像是,17个独具意义但又相互联系的个体。
  个体……  个体。
  一串串毫无规律性可言的阿拉伯数字,像是某个人自己打造出来的,也只有那个人才能看得懂的密码。
  而十七行中,有一行的数字,在前两位数字之后,紧跟着的右下角空白处,有一个很小的点,就像是那人在书写时停顿了一下,或者……是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程肆从上往下从头看,忽然发现,这样的小点,并不只出现在这单独的一行。
  其中某几行,不同的数字位数之后,也有相似的小点。
  程肆忽然起身进了书房,找了纸笔,将程术知写下的数字重新誊写一遍,然后用笔,像是增加句读般划下几道短斜线。
  前六位的省市代码,年龄,性别……
  像是身份证前六位代表了省市区,紧跟着的八位是人的出生年月,接下来是出生顺序编号、性别编号、校验码。
  而在程术知这里,性别之后那些数字代表什么,或许只有他一个人明白。
  这17行,是程术知赋予了一个个体一串新的编码。
  程肆盯着纸面,目光停顿在第四行。
  他总算觉得熟悉。
  因为,那代表的是他。
  所以这些,每一行,十七个活生生的人,都是程术知的实验品。
  傅宪成不知道言为信与程术知是否认识,却说在调研那几天,梁令与言为信交谈过许多回,虽然大多都是为了学术研究,偶尔回探讨故乡。
  但还提及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他说在触礁之前,言为信找过一次梁令,说捡到了梁老师的东西要还给她,但当时梁令并不在房间,傅宪成与梁令住在同一层,当时刚好碰到。
  现在想来,捡到的恐怕就是这张纸。
  空调没有打开,热气在房间内四处流窜,可程肆一点也不觉得热,心冷得像是步入极寒之地,冰雪封存了所有的感官与反应。
  直到一直放在旁边的手机里穿出阵急切的声音,将他拉回来,
  “程肆,程肆?”
  他拿起手机,却发现自己的手在轻轻地发颤。
  “怎么了?”他说。
  “你好久没有说话。”言柚的声音不掩担忧,“到底怎么了?就算那张纸上的笔迹是你爸的,那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程肆闭了闭眼,眉心是散不尽的心事。
  他想起程望思临终前的那些话。
  所以他们是当年就发现了,程术知不顾道德伦理,以人作为他的实验工具,所以才强制性地中断了儿子的研究之路,让他转而从商。
  所以他说,程术知怪他们乱了他的路。
  所以,合眼前喃喃的那句“害死你的凶手”,指的就是程术知。
  所以程术知要找的东西,或许就是这一页纸。但它不是被寄到这里的包裹中,却又阴差阳错地,巧合地出现在了江城,出现在言为信的遗物中。
  这张纸上面的记录,是梁令拿到的证据。而不慎被推入水中,可能只是计划之中的杀害。
  所以就为了这张纸,杀了自己的母亲,甚至连累了另外一条危难时刻见义勇为的生命?
  “当年的事。”他按压着那张纸,手背上青筋鼓着,蔓延至小臂,他几乎是逼自己说出这句话,“或许根本不是意外,你爸不应该去救人。”
  “什么?”
  言柚的声音明显带了颤意。
  “言柚……”
  他的声音变得很低,明明很轻,却听起来沉重不堪。
  秘密可以存在,但幕布之后的真相,即便丑陋不堪,即便是把刀,也应该亮出来,给还活着的人看。
  他像是逼迫着自己,踩着荆棘往前走,逼迫着自己亲自动手,划开一道势必会将她推远的汹涌湍流。
  “你爸他,”程肆靠着身后的椅背,紧闭双眼,却又同时,一字字清晰无比地说,“他是被连累了,凶手是程术知。凶手是我爸。”
  没有人知道电话究竟是谁挂断的。
  言柚没有,程肆也没有。或许只是某一方的手机因为电量耗尽而关了机,替他们中断这一场无声的凌迟。
  他们安静地各自等待在手机另一端,呼吸可闻,却在相隔近两千公里的一南一北,连风声都是不同的呼号。
  言柚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觉,梦见小时候的夏天,被言为信牵着手去公园看樱花。那时候有人给她买好吃的,变着法儿地哄她开心,清楚她所有的喜好,纵容她所有的坏脾气。
  一觉睡醒竟然分不清哪个才是现实。
  美梦果然令人眷恋。
  手机掉在枕头边,摸出来一看,才发现不知道何时关机了。
  言柚下床,去充好电,而后洗漱,吃早饭,带着只有一半电量的手机下楼。
  想去机场,却走到了巷口时,猛地止住脚步。
  她能去干什么呢。
  模糊地想起,昨晚不知多久的沉默之后,程肆仿佛说了一句什么。
  “如果他付出代价了,能不能,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言柚忽然觉得无力。
  她站在原地,感觉身体都是轻飘飘的。
  明明没有想哭,眼泪却不听话地从眼眶奔涌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真相呢。
  她的爸爸,明明做了那么多的好事,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老天爷会给他这样一个结局。
  一个矛盾的、不是意外的意外。
  如果言为信当年不出手救人,那他肯定不会被连累。可她爸,就是那么一个不会袖手旁观的人。
  她可以接受意外,甚至可以接受不是意外,但为什么,凶手要是她爱的人的父亲。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言柚没有在乎,她擦了擦眼泪,刚想伸手去拦出租车时,有人从身后抓住了她的手腕。
  回头才发现是言雨雯,像是没看见她脸上未尽的泪痕,趾高气昂地说:“爷爷生病了,你都不知道去看看?”
  言柚还真不知道这件事。
  她收回手,问:“爷爷怎么了?”
  言雨雯道:“心肌梗塞,昨晚送的急诊。”
  哪怕和那一家人没有联系,言柚对言国华却不是完全没有感情的。
  那一年的相处也好,还是唯一有可能会在生日时给她做一碗长寿面也好,言柚都是感激的。
  她跟着言雨雯走,却发现对方把她带到了熟悉的楼下。
  “不是去医院,你带我来家里干什么?”言柚问:“爷爷住哪个医院?”
  言雨雯还未说话,楼门中走出一个人,三两步走来,她还未看清楚是谁,就被当街扇了一个耳光。
  “把你妈和我的脸都丢尽了!!!”言为强咬牙切齿地撂下这一句。
  言柚已经被打懵了。
  白皙的脸上瞬间浮现出红色的掌印,言为强用的力气很大,她几乎眼冒金星。
  清晨的七里巷,上学上班的人逐渐醒来,早餐铺子升腾着热气,此时的巷子里,人并不少。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皆看了过来。
  “你才多大,就和一个男的住一起!”言为强怒骂道:“管不住你了我,嫌不嫌丢人?嫌不嫌丢人?知不知道这巷子里这些天都在说啥?我和你妈就是这么教你的?学校就是这么教你的?我今天不打你,我看你就不知道错!”
  眼看着举起的手就要落下,言柚摸了摸方才被打得火辣辣的侧脸。
  “我没有错。”她说。
  “你……!”言为强气不打一出来,掌风落下,触到言柚另外半张脸的瞬间,被冲过来的郑蓉丽拦住:“回家说!你也不看看多少人看着,回家说不行?”
  说着就要来扯言柚手臂,被她避开。
  “第一,他是我男朋友,我们是正常的男女朋友关系。第二,住不住一起都是我的自由,我成年了。第三,你们凭什么管我,在这么个时候跳出来当父母,还是只是觉得因为你们所听说的所谓的谣言,觉得我给你们丢人了?是因为觉得是我的父母,应该管我,还是因为伤害到了你们的脸面,觉得丢人,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自己的威严?”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言为强于郑蓉丽显然因为这些话被说得一愣,一张脸憋得通红,火气上涌。
  围观者的笑谈声传入耳中,就像一场闹剧,街坊四邻永远是台下忠实热情的观众。
  郑蓉丽指着言柚:“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和你爸?还有没有心了,你还知不知道谁把你生下来的?”
  “记得。”言柚声音不高不低,无悲无喜,“记得是你们生了我,又丢了我。”
  然而这话一出,左脸又挨了一巴掌,这一次是郑蓉丽。
  “谁养你这十年?谁养了你这十年?没有我们你能长到这么大?”郑蓉丽哭喊道:“我真是命苦啊,生了这么个女儿,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现在不认爹娘啊。”
  言柚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却只觉得荒诞。
  十年。
  干了十年的家政。
  哪里是给人当十年的女儿。
  她一刻也不想多待,转身就走。
  却没有料到,转身的瞬间,被人扯着衣领往后拖去,她挣扎,却又被另一人扣住双手。
  意识保存的最后一秒,只听见言为强冷血无情的声音:“我就不信管不住了。”
  再醒来时,言柚一度以为自己做了场很长的梦,梦醒之后,又回到了这个熟悉的房间。
  后颈被钝物袭击的疼痛感还没有消失,言柚伸手揉了揉,坐起来。
  她躺着的正是那张架子床的下铺。
  屋内一片黑暗,没有开灯,窗帘密闭着,她去开门,才发现被紧锁着。
  身上的手机不见了。
  脸颊的红肿和疼痛告诉她一切都不是梦,她被言为强和郑蓉丽关起来了。
  砸门没有效果,她能听见外面客厅人的交谈声,等她砸不动了,郑蓉丽才走过来,隔着一张门板,说:“这几天你就在家好好呆着,哪里也不准去!”
  “你们凭什么关我!”
  “放我出去,我要报警。”
  可任她怎么喊,门外都在没有人回应。
  直到不知道几点,言柚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听见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声响。
  言雨雯开门进来,言柚抖地坐起,却看见郑蓉丽像个门神一样堵在门边,在言雨雯进来后,就重新关上了门。
  “喏,晚饭,爱吃不吃。”言雨雯往书桌上搁下一个碗。
  她转过身来,含笑看着言柚,轻声细语的:“让你也感受一下,我去年的经历。怎么样,是不是不好受?”
  言柚顿了下,似是想起来什么,而后一字一顿地道:“我告诉过你,你的事不是我告诉他们的。”
  言雨雯笑:“不是你还能是谁?当时就你看到了。”
  言柚道:“不是我。我恨不得一辈子不见他们,恨不得一辈子不回来这里。”
  言雨雯收敛笑意,却什么都没有再说,留下言柚一人,径自走出这个狭小的房间。
  言柚被关了整整两天,没有手机,门开只是有人端碗饭送进来,她就像是被当成了罪犯,关在这个七八平米的小房间。
  她被隔绝在这个小房间,谁都联系不到。
  脑子里很乱,只要睡着,她都会梦见程肆。
  梦见他出现,梦见他带她走,梦见他说,对不起。
  梦见他们分离,这一次,没有再重逢。
  第三天是25号,中午12点,高考成绩公布。
  然而她根本出不去,郑蓉丽和言为强似乎根本都不知道哪天查成绩,直到三中的老师电话打到手机上,才知道言柚这一回考得有多好。
  数学136,英语138,理综268,语文稍微差点儿,116。
  总计658。
  郑蓉丽和言为强终于肯放她出去。
  第一句话却问:“知道错了吗?”
  言柚摇头,说我没有错。
  她依然没有走出那个家门。
  浑浑噩噩,分不清昼夜。
  三天前开始,程肆打过去的电话没有人接,发过去的短信没有人回。
  起初他只是以为言柚暂时性地不想听见他的声音,不想凶手的儿子说话。
  一天前,他见了一次程术知。
  再见面之前,他把那张纸拍照,又以邮件发送到程术知。
  果然,程术知主动来找他了。
  他依旧体面,穿着得体的西装,领带系到喉结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在哪儿找到的?”见面第一句话他就问。
  程肆不答反问:“你在哪儿找到的这么多供你实验的活生生的人?”
  “那都不是实验,只是教他们如何处理自己的情绪,如何与他人相处而已。”程术知笑得儒雅,“那些小孩都是自愿的。”
  程肆不信,却知道问不出结果,淡声道:“那我呢?我是自愿的吗?”
  “你没有选择。”程术知说:“但你看,爸爸把你培养得很好。我说过,我不会害你,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感激我。”
  程肆撩起眼皮,眼底的红血丝和握紧的双拳出卖他的不镇定:“就因为奶奶拿到了这张纸,所以你就杀了她?你怎么可以杀了她?她是你妈!两条人命,你有没有想过无辜的人也会牵扯进来!”
  程术知目光微闪,笑容消失殆尽,却说:“那是意外。我怎么会杀了她呢?至于那个救她的人,既然是意外,那是他们都运气不好。”
  程肆忽然起身,越过书桌,攥紧了程术知的衣领,恨不得撕开这张道貌岸然的□□:“你是不是笃定我找不到证据?”
  程术知:“当然。我没有干过的事情,自然不存在证据。”
  “十二年而已,我会找到证据的。”
  “儿子,这回是你错了。”程术知难得这么喊他,“即便她当初用那一张纸,想要把我送进监狱,我也不会伤她的。”
  “什么意思?”
  程术知说:“别说这几串数字根本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就算可以,她也没有报警,她不会那么做的。毕竟,我是她的儿子。”
  程肆蓦然松手,程术知松了松领带:“那些实验,我从来没有伤害过那些孩子,相反,他们每一个现在都过得很好,他们都在感谢我。”
  “你也应该像他们一样,儿子。”
  程术知走后,程肆才从桌底拿出那只提前准备好的录音笔。
  但他没有承认,里面的音频也根本不可用。
  他颓然地倒进椅子,疲惫不堪。拿起手机,却只有发出去无人回复无人应接的通话。
  她确实不应该原谅他。
  程肆想,换成他,也不会想和间接害死自己最爱的人的凶手儿子有任何联系。
  他去洗了澡,两天了,终于躺上床睡了一觉。
  却在一觉醒来之后,收到一条言柚说要分手的短信。
  飞机在机场落地时,天边响了阵闷雷,黑云压城,却迟迟没有降下暴雨。
  他以最快的速度回了江城,回了七里巷,电话打过去,只有接连不断的关机提示音,找遍了颜如玉,去了自己家门口,却处处见不到言柚身影。
  好像只有此时,才终于体会到她当初在机场哭得那么伤心的心情。
  可这种心情,他也才体会了一天而已。
  她当时,足足承受了将近二百个日夜。
  遍寻无门,只好打给赵潜跃。
  下楼时却刚好撞见和闻小缘一起过来的赵潜跃。
  “言柚人呢?”程肆问。
  所有人都能看见,那张素来冷淡的脸上,此时充满了急躁和不安,红着眼眶,苍白的脸色,就像一个突遇重疾的病人。
  闻小缘道:“我这几天也都联系不上她,今天出成绩才过来,巷子里的人说她被他爸妈关起来了!”
  旁边店里出来个人,和身旁人讨论:“里巷有家人失火了,听说是做饭时锅里起的火,你看那烟,也不知道有没有出人命。”
  几人循着方向看过去,却发现黑烟滚滚的位置,竟然就是言柚以前家的那幢楼。
  几乎是下一秒,高大清瘦的身影就如一支箭羽,飞速跑向一个方向。
  “哥!你等等我们!”
  程肆赶到楼下时,就看见不断从窄小的楼门口捂着口鼻冲出来的人。
  他看见郑蓉丽抱着自己的儿子,身后跟着丈夫和另一个女儿,咳嗽着冲了出来。
  唯独不见言柚。
  往常冷静自持的人仿佛换了个魂,程肆冲上去,拉住言为强:“言柚呢?是不是还在楼上?”
  言为强还没有呛鼻的浓烟中缓过来,不停地咳嗽着,待看清程肆的人,就猜到了,扯着嗓子吼道:“你他妈离我女儿远一点!”
  程肆手下发紧,直接揪住他衣领,用了十足的力气,勒得言为强喘不过气来,厉声道:“我他妈问你言柚是不是还在里面?!”
  言为信大概是被吼得愣了一下,身旁的人也是,郑蓉丽一脸的呆滞与错愣,言雨雯搀扶住被程肆甩开后颤巍巍的身体。
  程肆也知道答案了。
  他一刻不停,脚步飞快地上楼。
  赵潜跃被他这架势吓到,大声喊:“哥!,你干什么,别冲动。消防员快来了!!!”
  但程肆跟没听见似的。
  火势是从四楼起来的,四层的东户已经连那道铁门内的木门都烧掉了,窄小的楼道里黑烟弥漫,不要命般冲进了五楼。
  想起以前言柚曾经趴过的那扇与他家方向正对的床,很快找对是哪一户。
  房间里已经烧了起来,这种老旧民居,没有消防设施,相比建筑墙体本身也是不合标准的材料,火势起的又快又猛。
  周遭的高温程肆仿佛感觉不到,一眼看见那扇唯一紧闭的房门,他找到厨房的位置,脱下衬衫完全打湿,再绕开地上的火走近去,却发现那门是被人锁住了。
  额上青筋暴起,程肆没有犹豫,一脚踹开。房间里浓烟弥漫,衣柜、窗帘、甚至床上,都着着火。
  而地板上,蜷缩着趴着一个人。
  像是已经昏迷过去。
  程肆立刻过去将人抱起来,言柚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件不穿的衣服,掩着口鼻。
  可是房门被锁着,她出不去。
  她怎么都出不去。
  程肆没有说话,用打湿了的衬衫掩住她的口鼻,随后将人打横抱起。
  言柚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眼睛睁开来。
  “程肆……”
  程肆躲开掉落的火团,大步往外走,听见声音回答她:“没事了,我们马上出去。”
  言柚虚弱地“嗯”了一声。
  程肆吻她额头,安抚:“乖,宝贝,捂好口鼻。”
  再次醒来时,入目的是病房里的白,和鼻息中淡淡的消毒水味。
  “醒了?”病床边坐了个人,“我去喊医生。”
  很快回来,言柚瞧见他眼底蔓延的红血丝,略显苍白的脸色,还有下巴处冒出青茬的胡子。
  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个程肆。
  他的右侧小臂上,绑了一圈绷带,有红色血迹渗出来。
  呛烈的浓烟仿佛还在周身裹着,言柚下意识地咳了两声。
  程肆紧张道:“我再去催一趟医生。”
  言柚抬手拉住他手,力气不够,只来得及拉住一根小指。
  可这也够了,程肆回身,弯腰低身:“怎么了?”
  言柚费力地出声:“你哪里受伤了?”
  说着话,医生也进来了,只好先让医生检查。
  所幸救得及时,言柚毫发无损,只是吸入过多浓烟,这两天好好治疗,没有大碍。
  医生很快离开,程肆扶着言柚半坐起来。
  言柚抓住他小臂,又一次问:“还有哪里受伤吗?”
  程肆说:“没有了。小伤,不严重。别担心我。”
  言柚伸手,抱住他:“我考了658。”
  怀里的人又小又虚弱,程肆几乎都不敢用力,只是虚虚地揽着她的腰,让她省力。
  “考这么好?”在她昏迷的时候,程肆其实已经知道了,此时却还是这么说,“真厉害。”
  言柚窝在他颈间,用鼻尖轻轻蹭他的皮肤,感觉到温热真实的体温。
  她又说:“我以后不想回这里了。”
  程肆道:“好。”
  “他们只觉得自己对,我不想改变他们,更改变不了。”
  “好,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发生。”
  言柚声音又低又小:“我好喜欢你。”
  程肆没有说话,感觉到颈间一片濡湿。
  “我不想离开你。”
  程肆的手顿了一下,而后逐渐收紧,直到紧紧将怀里的人扣入怀中。
  “你告诉我,那只是意外,只是单纯的意外……行不行?”
  她的嗓子很哑,喉间还肿着,说话都费力。
  程肆紧紧抿着唇。
  许久,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言柚断断续续,哽咽着重复:“我不想离开你。”
  程肆摸她头发,一下下拍她的背,温柔又虔诚地吻着她的耳尖。
  他知道她不是给他连坐,只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会找到证据的,我向你保证,凶手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任谁也不想和仇人的儿子有牵扯。
  更何况,他本来就不配得到这份喜欢。
  他再说不出不要离开我。
  “如果有那么一天,回头看看我。”
  言柚没有说话,泪水顺着程肆脖颈往下流。
  洇湿一片。
  “没关系。”程肆低头,躬着背弯下腰,额头轻轻抵着她瘦小的肩膀,“不回头也没关系。”
  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
  然而天父并未体恤好人。
  长长短短,总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