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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上党骨(十五)


  木头?
  甯阶是真的有些愕然。
  刚刚在认出杜承之后,高笼的反应,可不像吴烟对杜承无情,相反,甚至是情根深种。
  想了一番,甯阶最终觉得可能吴烟对杜承有情,但她自小长在这杜家深宅里,她自然看出杜家一族对杜承的寄予的厚望。
  杜承是独立的个人,没有七情六欲根本不可能。
  吴烟可能也动过心,但若杜承根骨平平,或许杜家的老夫人便不再阻拦。
  可惜,天意难违。
  杜承是杜家百年来唯一可媲美杜家祖师的子弟,杜家的重任不可能不交到杜承的手中。
  是以,哪怕喜欢,吴烟也装作不知道杜承的心意。
  她知道,杜家绝对不会允许杜承分散心思。
  故,与其结局凄惨,倒不如从开头便结束此情。
  就在甯阶走神时,只听昏迷中的杜承忽然喊了一声:“阿烟!”
  管家立刻噤声,急步走向杜承,搭上他的脉,去查看他身体情况。
  稍顷,管家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之前杜承也咳过血,但是状态没有这么差,一般只要把药喂进去,身体便会自己慢慢修复。
  但今日,却呈现出衰败之迹。
  杜承的面色明眼可见的虚弱下来。
  这种情况应是想法设法保住杜承的体力,然而杜承此刻完全陷入情绪之中。
  他在喃喃唤道:“阿…烟…阿烟……”
  眼尾流出的清泪如寒冰初融,根本无法阻挡。
  宓沈见状,立马走过去,扶起杜承缓缓往他身体里输送着灵力。
  甯阶也想过去帮忙,但宓沈却道:“他无法接受你的灵力。阿阶,取出你师叔做的丹药给他服下。”
  甯阶怔了一瞬,旋即依宓沈所言,从灵袋中拿出归境做的红色药丸,捏碎给杜承服下。
  宓沈借着药力缓缓疗着杜承内伤。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宓沈这才收了灵力扶杜承躺下。
  管家见此便想上前查看他家掌门的情况,但步子还未迈出去,就被甯阶拦下。
  甯阶的侧颊逆着光,管家瞧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只是听他低沉着声音道:“未完。”
  的确未完。
  宓沈扶杜承躺在软塌上,自己坐在一旁,伸手往他额心输着一股灵力。
  他边输边道:“杜清雕,你活着时没有护着吴烟,等她死后你也夺不回她的尸骨,害她生前死后都深陷痛苦。杜清雕,若你心中还有她,就像个男人一样爬上来!若是你怂,鸿蒙颠覆,你也休想再见她一面!”
  这话像是触及到杜承的灵魂深处,他倏地张开眼从榻上弹起,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阿烟”。
  喊完,杜承吐出了一口气鲜血,再次晕了过去。
  甯阶攥紧了拳,旋即再慢慢松开。
  他往一侧退了几步,让管家过去查看杜承的情况。
  甯阶见宓沈走过来,便向他走进几步,道:“师尊,你没事吧。”
  宓沈淡淡:“区区小事,无妨。”说完,他转眸看向躺在软塌的两人,道:“这两人,”说着他又把目光转回到甯阶身上,道:“这段时间,他们两个交给你了。”
  甯阶立即回道:“是,师尊。”
  或许是宓沈的话真的刺激到杜承,原本命近薄山的杜承灵力暴走减轻了许多。
  后来清醒后,杜承的精神虽不如初次相见时器宇轩昂,但也比昏迷时多了一丝血色。
  因为归境的药需用灵力催动,是以高笼与杜承的药一直交由甯阶负责。
  当然不止这个原因,还有想通过灵力输送探查两人体内的血脉。毕竟他们的目的是解决上党骨山,以及探寻出谁才是与魔族勾结之人。
  魔尊小动作这么多年,如此在人界如此蠢蠢欲动,背后定是有更大的阴谋。
  如同宓沈的切入点,甯阶也打算先从杜承与吴烟的关系谈起。
  之前碍与杜承的伤,甯阶这几日便保持安静,对三人直接复杂的关系一直未问。
  如今杜承的伤已然痊愈,正巧杜承要他大清晨去桃花上收集昨夜的雨水,借着送水之际,甯阶打算探一下杜承对上党骨山的口风。
  不管此事到底与杜承有没有关,但杜承这边毫无疑问是唯一的线索。
  等甯阶到杜承的房间时,他披着冬日才穿着的鹤氅坐在窗边,眼睛越过窗阁前的玉兰,眺望远处怎么长也无法超越玉兰的桃花。
  听到吱呀一道推门声,杜承那双静止的眸子才出现微微的动作。
  杜承看向甯阶,语调并无起伏道:“你来了。”
  甯阶把水丞交给杜承,看向杜承道:“嗯。最近你恢复的不错,但还是少些说话。”
  杜承的嗓音自咳血以后,一直沙哑,久病未愈的心病此刻完完全全体现在嗓音之中。
  杜承接过水丞,把它放在窗前的木板上。放好后,身子微微后仰,继续看着远处被昨夜雨水打的有些发的桃花。
  甯阶也顺势望了过去,透过冰裂纹的窗户,目光如同杜承那般,定那伤痕累累已然褪色的桃花上。
  甯阶看着桃花,淡声道:“你这人的用具特别,窗户特别,”他慢慢把目光放在杜承身上,继续道:“桃花也特别。”
  杜承淡淡勾了一下嘴角,眼中浮起一丝怀念:“我年少喜爱诗文,苦于修炼,一直不可得。虽书写诗文,但文房用具皆不讲究。”
  他的目光也慢慢从远处花树上收回放在水丞上,眼神有些发散,许是陷入回忆之中,面上染上了几分苦涩。
  杜承轻声道:“我第一次见阿烟,便是在桃花树下,她把灵力灌入刻刀之中,细心雕琢着手中的石头。那时我才知道,盛着研墨水的,不是随便一个瓷碗,而是水丞。”
  微风起,桃花落。
  当午日的光芒透过枝叶映在少女专注的脸庞上,少年便有了心事。
  这份感情,像是水丞中的水滴在光滑平整的砚上,看似并无变化,却带走了一丝墨意,形成轻微的消损。
  宛如是心在陷入。
  杜承眼睫微微颤了一下,人也从回忆中走出来。
  他抬头望向甯阶,道:“你们来这里,是不是怀疑我杀了阿烟?”
  杜承哪怕不情愿,为了杜家,他也与各大仙门打过交道,其中的人心如何,他心中有几分清明。
  杜承不像管家一般,只是认为他们来到杜府是为了探寻吴烟的往事,而是在一瞬间明白他们在怀疑是他杀死了吴烟。
  甯阶也不回避,回道:“是。”他定定看向杜承低垂的脸,继续道:“但是你吗?”
  杜承扯了扯嘴角,他抬起头,望向那棵花树。
  他阖上眼,掩下情绪。
  良久后,声自回忆中缥缈而来。
  杜承睁开眼,怔然道:“我不是圣人,在我永远无法得到她的心时,我也恨过。我恨过祖宗千万代,恨过吴管家,甚至是阿烟。我恨这些阻碍我得到阿烟的东西。”
  “甚至……想过,就一剑杀死她吧,旋即再自刎。得不到这个人的心,我就让她身上的血都除不掉我的痕迹。”
  甯阶静静看着杜承,听他说完,抬步往前走了几步,透过这精心雕刻的花窗,望向那褪色的桃花,淡着声音道:“生怖的爱,恐怕更配不上吴烟姑娘。”
  说着,甯阶低敛眉眼,把目光放在这精致晶莹的水丞上。
  甯阶抬手置指腹于水丞之下,灵条从宽大的袖中钻出,顺着甯阶的手腕缠绕,直到指腹。
  桃叶在隙中钻出,旋即伸展开来。
  当桃叶触动这剔透的外壁,一滴凝聚良久的水珠顺着叶的脉络,滑进了缠绕的灵鞭之中。
  他没有见过吴烟,但他知道,他曾见杜承与高笼眼中的吴烟。
  她就如同窗前水丞,若是插上花枝,反倒散去几分洒意。
  她应该如院中那茂盛如紫霞的云烟,是风雪都催不折的雅骨。
  盛开在两人心中,永不褪色。
  甯阶收回手,把手背在身后,踅身看向杜承。
  回眸那一瞬间,他身后的桃容顷刻艳丽起来。
  恍惚间,杜承似乎看到了吴烟。
  当年,也是在这同样的云霞之下,他捏紧吴烟的肩,红着眼问道:“阿烟,跟我私奔吧,我们不管这些了,好不好?”
  吴烟淡淡看着情绪濒临失控的杜承。
  良久,她抬手摸了摸杜承的眉梢,轻声道:“少爷,您是渐昏彻笛之人。少爷,您随便把我放在一处,我等您三年。三年后,渔舟横笛,黎明花苞,我折枝等您。”
  一滴清泪,润湿了杜承的眼睑。一行清泪在白玉般的脸上留了一道痕迹。
  杜承用指腹抿去眼角的泪,道:“是啊,那样的我更配不上阿烟。”
  甯阶眉头轻蹙,道:“既然如此深情,三年之期已过,凤凰刺已入正道,为何再会辜负吴烟姑娘?”
  杜承脸上露出自嘲:“高笼这般告诉你的?”
  杜承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哂笑:“没想到被阿烟唯一爱的人,竟然会认为阿烟爱过我。”
  真是不知道是对他的讽刺,还是褒奖。
  他竟然也能令阿烟喜欢的人吃醋。
  甯阶有些惊愕,但转念一想,能够跟高笼度过一生的女子,心底若是一直住着杜承,反而更令人惊愕。
  同时也有些明悟。
  他们陷入一个误区,一直以为念念难忘的是吴烟,被迫放手潇洒的人是吴烟。
  但其实相反。
  从一开始,是杜承就没想过放手,挣扎的人是杜承,而不是吴烟。
  但他也疑惑。
  既然吴烟没有爱过杜承,为何却答应这三年之约。
  且,在杜承萌生与吴烟私奔的想法时,杜家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吴烟,除掉杜承修仙大道上的这块阻路石。
  纵然杜承是未来的杜家家主,但只要是他还未是杜家的族长,年长一辈总是有手段除掉吴烟。
  所以,是杜承当真把吴烟保护的极好,还是……因为有别的缘由,吴烟不能死。
  甯阶见杜承一直盯着自己,坦然地把问题说给杜承听。
  若是平常,杜承倒是会惊艳甯阶此举。
  但,如今他的整个情绪都在吴烟身上,根本无丝毫的心思分给甯阶。
  杜承攥紧了手,道:“三年之约她的确是在等我,但不是等我十里红妆来迎娶她。”
  而是,
  在等杜承明白。
  等杜承明白,他爱的不是她。
  他对她的喜欢不过,不过是以她为借口的逃避与懦弱。
  是以她为借口,对杜氏家族的反抗。
  “至于那些长老为何没有对阿烟下手,”杜承那张情绪寡淡的脸上浮现出讽刺之意,“那是因为我的母亲。”
  杜老夫人一开始就瞧出自家儿子喜欢吴烟,但是杜承隐着并未主动提起,她便当没有看出。
  日子这样过着,杜承心中对吴烟压积的感情越来越深,甚至阻碍修行之时,她不是与儿子产生正面冲突,而是让杜家族长来旁敲侧打。
  没成想那族长是个急性子,直接伤到了吴烟。杜承一下被激怒,出手伤了他。
  族长大怒,直接扬言绝对不允许吴烟进杜家的大门。
  杜承自小与族长打交道,知道是自己让族长伤了面子,自此他此话虽为气语,但绝不可更改。
  杜承由此才萌发私奔之意。
  杜母见事态发展越发严重,自然不能再躲在族长身后。
  她站出来,告诉杜承,她同意吴烟进杜家的门。
  三书六聘,风光大娶。
  并亲自拜访杜芜有名大家,请求撰写催妆诗,给足吴烟面子。
  杜承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苦笑道:“母亲不愧是自小看我成人,我的心思,她摸得一清二楚。”
  开始让族长出面阻拦,便是知道杜承身为杜家的继承人,绝对不能放弃杜家交给他的责任。
  这也是为什么杜承隐藏他对吴烟的感情。
  她请族长出面,便是提醒杜承,提醒他肩上负着的是杜家整个家族的未来。
  一个女人跟家族的未来相比,孰轻孰重,他该明白!
  但没想到杜承不愿,他想娶吴烟为妻,他想堂堂正正对她好。
  杜承发疯,代表着此招不通。
  但杜母了解杜承。
  这只是他对伤了吴烟的反抗,只要她承诺对吴烟好,答应杜承迎娶吴烟,杜承便会冷静下来。
  只要他想起自己肩上的责任,便心生愧疚,在未来很长时间中更加潜心修炼。
  由此,吴烟这块拦路石,便成为杜承大道上的垫脚石。
  杜承脸上的讽刺慢慢转变成苦涩:“男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一丝妥协,便想要两全。可世间没有双全法,有的只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杜母便是利用杜承两全的心思,彻底把吴烟推离杜承的人生。
  因为她知道吴烟并不爱杜承,只要把吴烟放出去,吴烟注定不属于杜承。
  杜承也绝不可能抢他人之妻。
  如此,杜承接下来的路,只要杜家为他设定好的修仙大道。
  说到这,想到吴烟已死,且尸骨被抢到上党山不知作何,杜承的心境就止不住地紊乱。
  “呜。”
  杜承再次吐出一口血。
  甯阶连忙输入灵力探杜承的脉。
  ——杜承的脉象隐隐有走火入魔之迹!
  甯阶从灵袋中取出灵丹,喂给杜承,道:“你先把药服下,我去寻师尊为你疗伤。”
  但没成想,杜承却死死攥住甯阶的手腕,道:“我没有把阿烟的尸骨救回,我不会走回入魔暴毙而死。”
  甯阶蹙眉,道:“你……”
  杜承摇头,目光坚定。
  甯阶道:“为何如此?”
  杜承紧蹙着因痛苦而皱起的眉头,把目光放在染血的水丞上。
  他又苦又笑道:“我得痛一痛。”
  杜承攥紧了甯阶的手腕,苦笑道:“我这一生不断隐忍,就为最后可与阿烟厮守。可是,我却落得如此境地。”
  这般说着,杜承的眼角烧红起来,被泪沁得更艳,更苦。
  杜承含着泪勾起嘴角自嘲笑道:“甯阶,我现在只要一想到阿烟的尸骨在上党山,我就忍不住后悔。想到过去,也万分后悔我的自私。我得疼啊,不疼的话,我怎么才能把这后悔宣泄出去!”
  杜承忍不住哽咽道:“我真的,真的特别后悔!”
  我后悔我不应该隐忍。
  早知今日,我就应该把我这颗心刨给我心爱的姑娘看,让她知道我爱她。
  我之前总是想着我一定会娶阿烟进门,所以我的隐而不发,我的不做解释,一切都有意义。
  可是……我喜爱的姑娘至死也没见过我的心意。
  早知如此!
  我就应该用尽我所拥有的一切权力去宠她去爱她,不让她受尽我族一丝一毫的委屈。
  人生这般苦短,情绪如此寡淡,我何苦委屈了她,也委屈了自己!
  既然注定要分离,那我留给她的应是我轰轰烈烈对她的爱,而不是一个左右摇摆的自私!
  我应该告诉她,我喜欢你,不是为了推卸责任另寻的藉慰,而是当年桃花落在心中萌生的少年心事!
  阿烟,
  你可知,
  我与你的相遇,
  我对你的爱慕,
  先于对重担感到的压迫。
  因为我从来没想过——去放弃、去反抗我身上的重担!
  我只是在爱你!
  我应该,
  真的应该,
  应该在花落你额间时,
  走向前,
  把你拽入怀中,隔着花瓣吻上你的青丝。
  我要世人知道,我杜承,杜清雕,爱吴烟没有一丝杂质。
  此爱,宛如水丞之水,不可亵玩,不可成趣!
  情绪激烈处,杜承再次气血攻心,又吐了一口血。
  甯阶无奈,只好搀扶起杜承,拿出从王沂那里借来的转换珠,输送灵力,帮杜承运功。
  杜承用手帕拭去嘴角的血,坐在椅子上,也开始调节体内紊乱的灵力。
  甯阶灵力强盛,但经过转化珠后,原本磅礴的灵力也变得稀薄许多。
  幸而对杜承来言,也是足够。
  稍顷,杜承体内的灵力便被安抚下来。
  甯阶收起转化珠,再次探了一下杜承的灵脉。
  见**的灵力彻底平静下后,甯阶收回手,侧手露出指腹,上面是一朵盛开的桃花。
  甯阶把花交给怔住的杜承,道:“杜掌门,希望如你所言,在上党一事未解决之前,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
  杜承小心接过这朵桃花。
  他用指腹轻轻触了一下花瓣,凝结在花瓣上的水珠倏地流入花蕊之中。
  花叶簌簌,宛如心爱的姑娘低敛眉眼,粲然一笑。
  杜承闭上眼,轻轻吻住这朵桃花。
  同时,一股清泪划过脸颊。
  甯阶在心中暗叹了一口气,踅身准备离开,让杜承自己平复一下情绪。
  可他的手腕再次被杜承抓住。
  甯阶回头看向杜承。
  杜承睁开眼,眼中流露出感知到某种情绪的了然。
  此刻,花树下的少年与此刻狼狈的杜承重合。
  他们像是一人,又像是分开,抬眸同口同声道:“甯阶,你不要成为我。”
  一定不能!
  不能成为第二个杜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