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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上党骨(十九)


  月漫步中庭,高笼站在花树旁也有了几个时辰。
  良久,当花树的影子缩到近圆,高笼迈入花树影下,对着一处凹陷下去的花根慢慢跪在地上。
  高笼用手扒开树根旁的土,待一个深坑出现,高笼收回手,慢慢放在腹前。
  这时,一阵清缓的脚步传来。
  高笼回头看向来人,是甯阶。
  甯阶递给高笼一块手帕,微微一笑:“取这么重要的东西,还是擦一下手吧。”
  高笼接过手帕,细细擦拭着手,连指缝间都擦拭干净。
  高笼借着月光看了一眼手帕,道:“甯兄,这手帕我明日洗净还你。”
  甯阶淡淡一笑:“嗯。”
  高笼小心把手帕搭在一旁翘起的树根上,谨慎地从怀中取出了一块木牌。
  高笼细细摩挲着这块木牌,眼角渐渐发了红。
  甯阶再次从怀中拿出一块手帕,相比第一次,这次显得小心翼翼。
  甯阶看了一眼高笼的眼角,道:“这是秦淮的手帕。”
  高笼顿了一下。
  这里有秦淮手帕的,除了杜承别无他人。
  但高笼没有拒绝,而是接过手帕,小心把木牌包好,随后慢慢放入坑中。
  高笼合上土后,一滴清泪从他脸庞滴落到略显新意的泥土之中。
  高笼挽起了一个笑,轻声道:“这里有她少时倚过的花树,有她记挂在心的姐妹。身处故土,我想,我家烟烟一定会很高兴。”
  甯阶静静看着平坦的土,忽道:“故土之所以令人牵肠挂肚,是因为心留在了这里。”他抬眼看向高笼,道:“但吴烟的心在你身上。”
  高笼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泪痕,笑道:“我知道,但是我不能这么自私。她的后半生化作的那副尸骨,”他转眼看向甯阶,虽脸上带着温和的笑,但甯阶却见到了极其严肃与认真,“我谁都不给,那是独属于我的。”
  甯阶听言变出两壶酒,一壶塞给高笼,另一壶则被他拔出酒塞,拿在手中碰了一下高笼怀中那一壶。
  甯阶什么都没有说,坐在树根之上,仰头饮了一口酒。
  高笼也没有多言,从地上站起来,坐在一旁,拆开怀中的酒,也饮了一口。
  两人对着月亮,默默饮了半壶。
  高笼酒量浅,脸上已出现几抹红意。
  高笼慢慢缩起身子,抱着酒壶,歪过头对甯阶笑道:“甯兄,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救杜承吧。”
  甯阶饮了一口酒,烈酒过喉,辣得甯阶的眼也跟着发了红。
  他轻声道:“能猜出。你在愧疚。”
  甯阶说完,昂起头,又饮了一口酒。
  高笼的眼睑沁出了泪。
  他抬起身坐直,泪雾在眼前轻轻浮起一层,生了一片白茫。
  高笼含着淡淡的泪珠,闭眼一笑,道:“知我者,甯兄也。”
  他睁开眼瞥向木牌所埋藏的地方,道:“我在愧疚。”高笼不动声色地轻轻吸了一下鼻子,继续道:“烟烟的雕刻技术十分高强,在我入不敷出之时,她便靠着木工的活来补贴家用。”
  高笼不由低头轻笑了一声。
  他伸出满是污泥的手,声音有些哽咽道:“是我没用,让原本一双弹琴刻玉的纤手变成了满是厚茧倒刺!”
  甯阶听言放下酒壶,看向高笼,道:“杜承跟我说,吴烟最不喜的便是弹琴。她是喜欢刻玉,你便是她在尘世刻给自己最好的璞玉。”
  高笼红了眼,仰头闷声饮了一口酒。
  ……
  等宓沈走到花树下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两人各抱着酒坛歪头睡了过去。
  宓沈叹了一口气,走向前,对两人使了一道净身术。
  施完法术,宓沈微微侧颊,对着转角阴影处道:“高笼交给你了。”
  话落,一道身影慢慢从阴影处走出,在月光下,杜承的脸被照亮。
  杜承向宓沈行了一礼,走向前,把醉得深沉的高笼搀扶起。
  杜承扶着高笼路过宓沈身边时停住。
  杜承再次向宓沈行了一礼,道:“多谢仙尊的救命之恩。”
  宓沈微微颔首,并未说话。
  杜承见宓沈的目光一直在甯阶身上,便知自己应该离开。
  但是关于今天台上的一幕,杜承还是没忍住,对宓沈道:“仙尊,您是不是……”
  宓沈把目光移到杜承的脸上,冷声道:“杜掌门是聪明人,不该说就让它跟你一起躺在棺材里。”
  杜承抿了抿唇。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他需要烂在肚子里。
  一旦事发,带来的将是整个修真界的颠覆。
  宓沈微微振袖,冷然道:“杜家这几百年都不光彩,唯一一个干净的就是你。杜掌门,你是杜家的族长,你知道后果是什么。”
  杜承叹了一口气:“清雕自然知道。但甯公子……”
  宓沈眼神一凛。
  高笼倏然从杜承肩上飞到空中,旋即一道蓝光在杜承眼前闪过。
  一瞬,杜承回神,苍璧已然从宓沈背脊中抽出,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淡蓝色的剑光在月色的映衬之下,更显肃杀之气。
  微风吹袭,杜承鬓角落了一缕青丝,还未靠近苍璧,便被其剑气所割裂。
  杜承自然感知剑刃之锋,虽未见过,也是知晓他脖子上的这把剑,饮过功力不亚于五大门派任一掌门的修罗。
  取他的性命,只是一顷刻之间。
  但纵使如此,杜承也未曾眨过眼。
  宓沈看了一眼甯阶,见他仍熟睡,这才把目光放在杜承身上。
  宓沈眯起眼,周身的灵力形成压迫之势。
  杜承身骨骤弯,额角沁出了冷汗。
  他抬眸费力道:“仙尊,世间从未……”杜承咬牙继续道:“从未有两全之事。”
  宓沈倏地撤力。
  他把苍璧收入骨中,侧身道:“滚。”
  灵压一扯,杜承胸内的窒息感消散。
  他弯身喘了一口气,慢慢直起身,凝出灵力,解救下被宓沈用灵力吊在半空中的高笼。
  杜承深深看了宓沈隐在暗中的侧颊一眼,旋即弯身行最后一礼,便搀扶着高笼离开了这里。
  宓沈敛目静默良久,这才踅身,慢慢走向前,从甯阶怀中把酒壶抽出。
  宓沈的动作虽然轻微,但还是把甯阶惊醒。
  甯阶睁开眼,见是宓沈怔了一下,旋即立马伸出手。
  宓沈对甯阶不设防,被他用胳膊一勾腰,身子顺着甯阶臂上的力倒入甯阶怀中。
  甯阶被宓沈这么轻轻一撞,就势倒入兰草之中。
  宓沈听到甯阶发出的那声闷哼骤然回神,下意识就想从甯阶身上起来。
  但半醉半醒之人力气特别大。
  甯阶察觉到宓沈想要离开的念头,旋即一手摁住宓沈的脖子,另一只手勾紧宓沈的腰,把人狠狠禁锢在怀中。
  甯阶侧脸,轻轻埋入宓沈的脖颈中,极其委屈地唤道:“师尊。”
  宓沈一听,心中又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痛意。
  宓沈有些难受地蹙紧眉头。
  他不明白,他的心为何会突然发疼。
  没等宓沈细想,甯阶蹭了蹭宓沈的脖颈,微微加大了些声音,以更加委屈的声音唤道:“师尊。”
  宓沈:“……”  终是宓沈败下阵。
  这位清冷的仙尊轻轻叹了一口气,如冰玉的手露了出来,轻轻抚上了甯阶的头。
  宓沈轻声道:“阿阶,怎么了?”
  甯阶没有回话,只是更加抱紧了宓沈。
  这力道有些重,宓沈原本微松的眉头再次拧起。
  但宓沈一向对甯阶有着十足的耐心。
  宓沈再次用手摩挲安抚着甯阶,轻声询问道:“师尊在这,又何委屈,你说给师尊听。”
  这安抚让甯阶绷紧的情绪微微外露。
  甯阶紧闭的眼角沁出了泪。
  甯阶嘶哑着声音小声道:“师尊,你,你真的能留下吗?留在,留在弟子身边吗?”
  宓沈的身子忽然僵住。
  修长的指骨,慢慢蜷缩收紧,青筋渐渐暴起。
  这时宓沈送给甯阶的发簪因受力滑落下来,青丝扬了宓沈一手。
  骤然,场景忽变。
  白帷慢慢朝当时年幼的甯阶走去。
  常年的清冷与上位的威严给甯阶极大的压迫感。
  甯阶攥紧了手,这才勉强克制住发颤的手。他扬起头,直直迎上白帷那冷如冰雪的眼。
  白帷蹲下身,抬手捏住甯阶的下巴,细细观察了一番。
  甯阶抿紧唇,由着他打量。
  白帷嗤笑一声,松开了甯阶的下巴,站起身拂袖道:“不自量力。”话落,踅身准备离开。
  甯阶攥紧了手。
  甯阶年纪还是小,被白帷这么一激,立马不服气往前追了几步。
  “掌门!”
  白帷停住脚步,但他没有转身:“劝你自行退出师门。”
  甯阶跑到白帷面前,他胸膛急促起伏。
  他喘了几口气,道:“掌门,请给我时间。”
  白帷目光露出一抹轻嗤。
  他蹲下身,看向甯阶道:“甯阶,若你的师尊是除清风以外的长老,我都毫不在意你的灵根。我泱泱梁陵,不缺你一个。”
  说完,白帷再次站起身。
  甯阶倏地攥紧白帷的衣摆,拦住白帷的脚步。
  他脸上浮现出怒意:“为什么师尊不可!”
  白帷意外地沉默片刻。
  良久,白帷闭上眼,道:“你感受到什么吗?”
  甯阶虽不知白帷此举何意,但他学着白帷认真感受周围。
  稍顷,甯阶睁开眼,回道:“花香,风。”
  白帷也缓缓睁开眼,对甯阶道:“甯阶,你可以植满花来留住花香。”他慢慢俯身逼近甯阶。
  甯阶像是预感到什么,脸部紧紧绷了起来。
  白帷的声音不轻不重,可每一个字都像是重石砸在甯阶的心上。
  白帷道:“可你留不住清风。”说完,他站起身,又恢复到那个高高在上、包容万物的仙派掌门。“你若成人再被逐出梁陵,还不如趁现在没有任何负担,离开这里。”
  白帷无需动手,他只轻轻让周身的灵力产生波动,便把甯阶震坐在地。
  甯阶立马从地上站起,大喊道:“我一定会留住的!”
  但这次白帷没有任何停顿,御剑直接飞向复阁。
  甯阶看着白帷行远,眼中浮起一层厚厚的水雾。
  但甯阶没有让泪掉下来,而是微微仰起头,走到一处风口,让泪慢慢消下去。
  ……
  “嗖。”
  此时正值春中,白天不冷,夜晚不热。
  但宓沈却如摸到涌出的岩浆,倏地把手从甯阶的青丝中抽出。
  但春风此刻像与清风作对一般,宓沈抽取的那刻,春风起,甯阶额前的青丝再次拂撩宓沈的手。
  场景再次骤换。
  是宓沈短暂出关,想探一下甯阶修炼到何种灵阶,随之指导一番,再准备长时间闭关的那年。
  宓沈走出冰室,扑鼻而来的是掺杂着花香的暖风。
  宓沈被眼前的景色微微震撼住。
  向来只有兰草与寥寥几棵松树的窃蓝山,此刻被各种花树包围。
  一阵眼花缭乱后,宓沈立马想到自己出关是要查看甯阶的修炼,于是即刻凝出一股灵力去寻甯阶。
  而甯阶此时正挽好裤脚,把荧火莲的藕种进水池之中。
  宓沈走到木桥上默默看了一会儿甯阶,见他没有丝毫要停住的迹象,这才出声道:“阶儿,你在种莲花吗?”
  甯阶听到宓沈的声音,倏地抬头。
  皎洁月光下,一身月白的甯阶淡然站在拱桥之上,宛如上好的玉璧,迷人心魂。
  甯阶惊喜道:“师尊。”
  宓沈颔首,道:“上来吧,水里冷。”
  甯阶连忙给自己使了一个净身诀,飞到桥上。
  甯阶忽然见到宓沈,且自己刚刚一脸污泥,忽然感到有些腼腆窘迫。
  他艾艾道:“师尊,师尊怎么突然出关了,弟子不知,实在失职。”
  宓沈摇头:“无事,只是一瞬清明有些放心不下你,这才出关瞧一瞧,顺便看一下你的灵力到何种阶级。”
  甯阶乖乖把手伸出去,露出最嫩的手腕,让宓沈查看。
  宓沈凝了一股灵力在甯阶身中流走了一遍,察觉出甯阶进步很大,这才满意收手。
  宓沈眉眼轻展,道:“不错。”
  甯阶弯下眉眼,笑道:“多谢师尊。”
  宓沈目光微移,看向露在泥土的中的白藕,道:“怎么突然想要种藕?”
  甯阶一听,原本有些紧张的脸变得更加窘红。虽然不好意思,但是甯阶依旧回道:“听闻师尊幼时,幼时因勤于修炼忘记时间,夜深归来,不小心从栈桥上滑到水中。所以……寻了些荧火莲,想为师尊照明归来的路。”
  宓沈手指不觉轻缩一下,旋即他狠狠攥紧。
  仿佛不若这样,他便难以压抑住心房中巨浪滔天的情绪。
  宓沈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那窃蓝山上的花树呢?为何也种了这么多。”
  甯阶不自觉低下了头。
  他轻声道:“师尊喜欢各种花,而弟子也……也想要留住路过窃蓝山的清风。”
  宓沈眸中露出一丝疑惑:“留风?”
  甯阶认真地点点头:“听闻高大的树木可以留下掠林的清风。”
  宓沈再道:“此只需一道法术屏障即可。”
  甯阶摇了摇头,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温情:“那样太束缚了,风也不会留住。”他抬起头,望向宓沈的眼,忽然挽了一个轻笑:“师尊,弟子想让清风留下,心甘情愿留下,”他的目光微微侧移,看向窃蓝山上的花水草木,继续道:“肆意穿梭在山林水幕间。”
  ……
  宓沈眼中露出复杂的情绪。
  其实就算不是因风吹风不慎看了甯阶此时的记忆,他也想起了那个布满春风的晚上,想起了那个脸庞仍有些稚嫩却透着成熟的脸。
  宓沈撑着的手慢慢放下了下去。
  他轻轻俯身,让甯阶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伸手如他般环抱住他。
  宓沈眼角沁出了一滴泪。
  他未回语,但是却慢慢加重了怀抱的力道。
  清风低低穿过躺一旁的木簪,在月光下,一道低哨声短暂响起。
  ——像是替宓沈回了甯阶。
  “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