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阶用宓沈给予的药帕捂着伤口,微斜的目光看向倒地的钱浦。
只见钱浦的面庞极其扭曲,有惊恐,有濒死的挣扎,但好像……还有一丝兴奋。
兴奋?
为何会有兴奋?
甯阶蹙紧了眉头。
不知为何,他总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可是,他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表情如此丰富的脸。
“你这伤又需养数月了。”宓沈的声音清淡,但甯阶却从中听出疼惜与肃杀之意。
甯阶连忙回神,他想笑,但却一不小心扯到伤口,痛嘶了一声。
宓沈一听,眉头蹙得更紧,眉眼间透露出绵延的杀意。
甯阶连忙道:“师尊,弟子没事的。只是一个月,很快便会痊愈。”
王沂自然注意到甯阶被魔物的武器所伤,他道:“这伤口并不算深,一月便能痊愈,为何会是数月?”
甯阶苦笑道:“可能是体质原因,我伤口需要长时间才修复。”
高笼见战事已平,也走过来道:“仙尊,王返已死,我们还要再去夜琴吗?”
宓沈站起身,道:“不,直接去上党。”
甯阶点点头,向高笼解释道:“我们来夜琴,主要是想捉住背后的魔物。现在魔物已死,便直接破了篪阵即可。”
高笼颔首,旋即拿出匕首割伤手指,走向前。
但临到甯阶面前,高笼忽止了步,转身走到宓沈面前,向他行了一礼。
宓沈心头浮起一丝疑惑,但他还是颔首示意高笼起身。
高笼直起身子,牵过宓沈的手,把血涂抹在宓沈的手指上。
宓沈顷刻明白高笼此举何意。
甯阶看到高笼割手也明白他的意思,他脸色微红走向前,道:“高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只是一道小伤,无碍的……”
但没等甯阶说完,就见一道淡蓝色的光罩在他与宓沈周边落下。
宓沈走向前,直接把带血的手指放入甯阶的嘴中。
甯阶的脸倏地烧红起来。
他吐也不是,咬着吸……也不是。
甯阶小心翼翼看向宓沈。
宓沈也有些不自在,他撇过头,目光看向光壁,道:“高笼已然割伤了手,你再拒绝他的好意,反倒是你的不是了。”
甯阶微微垂眼,捧起宓沈的手指,轻轻把他指上的血细细舔舐干净。
宓沈看着光壁上的蓝蔷薇,空着的手紧紧攥住,以此来对抗满身的不适感。
甯阶速战速决,等血腥味消散,旋即对宓沈施了一个净身诀后,再拿出手帕细细擦拭宓沈的手指。
甯阶敛眸轻声道:“师尊,若是以后不适,不要勉强自己。”
宓沈倏地回首看向甯阶。
可甯阶低垂着头,他瞧不出任何情绪。
宓沈抽出手,他看向甯阶,看向这个身寸已然超过自己的弟子,他刚想开口,但甯阶倏地抬起头,笑道:“师尊,我们去上党吧。”
宓沈听此,便把话收回,抬手撤掉了结界。
一行人简单修整一下,便前往上党。
上党山上仍是离开时的模样——荒凉凄冷。
杜承见此,攥紧了手,眼底涌动着起伏剧烈的情绪。
来到山间,依旧是熟悉的血雾。
甯阶率先走向前,亮出浮朔,几道灵光甩出,骤然把血雾劈散。
用剑光察觉到血雾中并无东西时,甯阶这才取出雾袋,把之抛入空中,用灵力催动雾袋把血雾吸尽。
但当血雾即将消散之际,一个白色的东西忽然袭向甯阶。
宓沈眼神一凛,当即召出苍璧,劈向白球。
但苍璧的灵力着实磅礴,灵光一振,白球便被灭为**入了雾袋。
甯阶在前方,瞳孔怔了一下,旋即召出浮朔,击落源源不断的头骨。
没错,是头骨!
宓沈耳尖一动,当即落下静音罩。
伏凇的眸子沉了下去,道:“奇怪。甯阶未踏入洞中,却传来了篪声。这篪声反倒不像魔族设的阵,倒像是洞中人的一种自我保护。”
王沂听此,接声道:“不是只有堕仙后人才能不惧篪声,才有可能催动篪吗?”
李磷沉声道:“正是由此,才奇怪。”
宓沈抬眸看向来袭的头骨,冰眸一动,对甯阶道:“仔细感知灵力。”
甯阶一听,旋即凝出一股灵力附在撞结界的头骨上。
那头骨中了灵力后,旋即撤会洞中。
甯阶闭上眼,去感知灵力的波动。
倏地,甯阶睁开眼,道:“师尊,是胎灵在用喉骨在吹篪!”
宓沈倏地攥紧指骨。
众人惊骇。
伏凇率先回神,冷声道:“篪啼,声从孔出如婴儿啼哭春分之音。1真是够讽刺的。”
胎灵自护。
未得生,未经啼。
却见人心之寒,却识野心之暗。
冰清玉洁,吹彻毒寒之篪!
宓沈闭上眼,复又睁开。
他冷声道:“秦淮死于吴烟孕时。”
高笼听言瞳孔几震。
他想起来。
当时他从风雨中携着秦淮的消息归来,临门之时,却听到了陶碗摔碎在地的声音。
也就是那时,烟烟眼中含着泪,擦着他的湿发道:“高哥,我怀了。”
他回首满脸惊喜,旋即拉过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那真是双喜临门。烟烟,我打听到秦淮的消息了。”
吴烟轻轻摇头,把他的手轻轻放在还未隆起的小腹上道:“阿淮不会希望看到我怀着孩子还为她奔波,等以后吧,总会相见的,不急一时。”
然后,再也没有以后。
他偶然提起秦淮时,烟烟轻轻摇头,眼神透露着一丝空无,说秦淮现在并不孤单,她不能再去打扰她的生活。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提过秦淮。
如今想来,恐怕是因骨咒,烟烟感知到秦淮已死,便断了寻她的念头。
伏凇见高笼神情,便想起王沂与甯阶打探来的消息,道:“这下篪阵之异算是解开了。”
谢秾听言,道:“伏姐姐此言何意?”
伏凇看了杜承一眼,道:“骨咒有两种,一种是主驱,另一种则是共感。主驱便是你知道的那种,而共感则是灵脉共享,两者共感彼此危机,一方若面临危险,另一方则能感知到,及时进行救援,死后引导另一具尸骨共葬。”
一旁的杜承听言,急火攻心,眩晕感不断向他袭来。
原来……原来阿烟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身体内有着骨咒。
他竟然,竟然可笑的以为秦淮想要对杜家下手。
荒谬!
怎可这般荒谬!
谢秾顷刻明白伏凇的意思。
秦淮有孕,吴烟也有孕。
吴烟怀着堕仙的后代,自然有驱使篪的能力。两人因骨咒的缘故,秦淮肚子中的孩子便通过母体习得一丝篪技。
篪阵自然是魔物所设,但魔物没想到胎灵也可催动篪。
阴差阳错,篪便为胎灵化为己用。
杜承缓过那阵眩晕,走向前,对宓沈道:“仙尊,既是杜家的分离术,便由杜家来解决吧。”
宓沈淡瞥了杜承一眼,往后退了一步,允了杜承。
杜承深深吸了一口气,催动凤凰刺浮起。
旋即,一只火凰在空中飞速旋转起来,倏忽冲向天际,在空中炸裂。
一道血红色的结界慢慢落下,包裹了整座上党山。
结界落成,界内天色渐渐变黑。
甯阶发现这些头骨撞击宓沈所结屏障的频率与力道都在减弱。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凶神恶煞的头骨都像是失去灵力支撑一般顷刻落在地上,泯成一堆儿白色骨末。
杜承见头骨都没了动静,立即收回凤凰刺,瘫在地上,舒缓灵力殆尽所带来的不适。
伏凇冷眼看了一眼地上的骨粉,道:“果如史籍记载那般,分离术头身不可分离一天,否则再难相契。”
李磷搀扶起杜承,眼神复杂道:“时间结界最难结,同时也最耗灵力。”
杜承露出一个淡笑:“杜家造的孽,也应由杜家来解决。”说完,他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伏凇,眼神中带上探究,道:“不过,女元君知晓的可真不少。”
伏凇坦然一笑:“腿废了难以外出,自然要寻一些书籍来填补。”
头骨虽不再袭,但并不意味着篪阵也随之消失。
不过想要破篪阵倒也容易。
甯阶凝聚灵力在浮朔剑身上,催动浮朔旋与天际。
随着浮朔灵力强盛,篪声愈发显得急促,甚至有破调之感。
甯阶一听破声的调子,眼神一凛,骤然甩出浮朔。
灵光遐长直入,霎间,白骨泯为粉尘被强盛的灵力震出山洞。
一片寂静。
甯阶慢慢召回浮朔。
但当浮朔归鞘那刻,一道闷响从地底撞向地面。
宓沈倏地召出苍璧,跃到宓沈身前,把他护在身后,警惕地看向四周。
但地表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连续不断的闷响。
宓沈像是察觉出什么,瞳孔一震,道:“走!”
伏凇眯起眼,解释道:“这座山要塌了。”
甯阶听言,立马催动灵力,御剑带宓沈腾到空中。
杜承的灵力此刻也已然恢复六成,当即强拽着高笼离开山洞。
一行人到了半空,踅身往下望去。
果不其然,山体在慢慢消失。
但骇人的是,随着山体的消失,地表却在不断下陷。
凹陷之地,满眼尽是白骨。
——王返拿来镇压秦淮与胎灵的白骨。
满山的白骨,没有一处有着血肉。
可也没有一处不散发着衰腐的败烂腥味。
尸骨大白于青日之际,亦是混沌吞噬散灵之时。
高笼的眼角倏地烧红起来。
他下意识就想跳下去,但被杜承死死拽住。
杜承怒声道:“你疯了,你知道下面是什么嘛,你就敢跳下去!”
高笼红着眼睛道:“我不知下面有什么,我只知道烟烟在里面!你放开我!”
宓沈踅身看向高笼,道:“里面的尸骨已与混沌之气融为一体,哪怕你身体里流着堕仙之血,此刻下去,不消一盏茶的时间,便灰飞烟灭。”
一行清泪缓缓从他眼中滑落,高笼倏地一笑,他道:“我知道。可是仙尊,要跟我泥销不离的烟烟在里面哪!”
宓沈蹙紧眉头,虽未多言,显然不认可高笼此举。
甯阶看了一眼宓沈,旋即甩出灵鞭,劈开缓缓升起的混沌之气,对高笼道:“高兄,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高笼顷刻明白甯阶的意思,他一个侧刀劈向杜承,趁杜承吃痛,毅然决然跳入甯阶为他开出的路。
宓沈怔了一瞬,倏地看向脸上已然沁出汗珠,一向寡有情绪的脸此刻写满了不敢置信。
甯阶自然注意到宓沈的目光,但他没敢看向宓沈,只是加大灵力的输出,护住高笼安然落地。
高笼落地后,不等安稳,便用手去扒拉尸骨。
“在哪,烟烟你在哪……”
几下过去,尸骨上的刺已然割破高笼的手指,显目骇人的鲜血在惨白的尸骨上留下一道有一道痕迹。
甯阶的脸色渐渐苍白。
他费力屏息一瞬,旋即再推动身上的灵力往灵鞭灌入。
甯阶颤着声音道:“高兄,此为倒镜,去最深处!”
说完,再次用灵力劈开不断腐蚀灵鞭的尸骨。
高笼听言,毫不犹豫按照甯阶的话,用手去跳入灵鞭费力打开的缝隙之间。
甯阶的灵力显然不足,灵鞭打开暗洞时大时小。
宓沈定定看着甯阶。
良久,甯阶就感知到一股磅礴的灵力慢慢输入他的体内。
甯阶回首看向身后的宓沈,惊讶道:“师尊!”
宓沈板着一张冷脸,但灵力却越发雄厚。
宓沈冰着声音道:“蠢。”说完,似乎意犹未尽,又骂了一句:“愚不可及!”
甯阶笑了一声,回道:“是,师尊!”
一切心意尽在短言之中。
你情绪易动,耳根极软,行事不稳!
此举蠢如鹿豕,愚钝鲁笨!
可是你是我弟子,你做什么,师尊全力以赴支持你。
随着宓沈灵力的加注,高笼寻妻骨之路多了些时间,也少了些坎坷。
当一只手骨展露在高笼面前,他顿了一下,旋即用着几乎将近磨出指骨的手使劲把这副白骨从骨堆中小心翼翼拔了出来。
杜承见状,攥紧了手。
宓沈见此,从灵袋中取出一朵暗红色的蔷薇掷了下去。
当蔷薇落在白骨身上,骤然灵散。
旋即,白骨迅速滋生血肉。
一道倩影浮现在众人眼前。
杜承见到多年未遇的吴烟,顿时红了眼。
高笼用掌骨轻轻抚了一下吴烟的青丝,在她额前虔诚地落下一吻。
高笼吻完,旋即紧紧把失而复得的尸骨抱在怀中。
他抬起头,对宓沈与甯阶道:“两位仙尊的恩情,高笼此生无以为报,身陷混沌也难谈来世结草。”
说到这,高笼的腿脚已慢慢呈现灵散之际。
高笼顿了一下,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旋即笑了一下,轻声道:“惟愿仙尊所求得以两全。”
说完,高笼低眸看向怀中的吴烟。
他把最后一丝力气留给他最爱的妻子。
高笼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他低声款语道:“烟烟,你我永世泥销不散。”
高笼话音刚落,甯阶倏地遭到混沌之气的反弹,灵鞭骤收,身形不稳往后踉跄了几下。
宓沈一把扶住甯阶。
几声轰鸣,七道黑雾骤起,高笼与吴烟的身形消散在混沌之气中,整座上党山唯留一个巨大的深坑。
等混沌之气散入地下,杜承从空中跃下,站在这曾铺满尸骨的土地上沉默不言。
甯阶站直身,从怀中拿出了一小瓶鲜血服下。
宓沈看到甯阶怀中的信封,心下闪过了然。
之前他还以为是高笼触景怯步,没想到那只是高笼暗中把血和信交给甯阶。
甯阶缓过气后,先向宓沈行了一礼,旋即走到杜承面前,把怀中的信交给他。
甯阶道:“高兄说你要好好活下去,他们只是寿命到了,不要难过。”
杜承蜷缩了一下指骨,沉默良久,他还是接过了甯阶手中的信。
他捏紧信封,又慢慢卸力,最后道:“我知道了。”
杜承把信收好,抬手把发冠摘下,用高笼那把匕首割下一段青丝。
灵力聚于掌心,顷刻之间,杜承掌心中的青丝化作细碎被他洒入这片土地之中。
此事算是告一段落。
杜承便邀宓沈等人回杜府修整一番再走,甯阶等人齐齐用历练拒绝了杜承的好意。
杜承见此便不再盛邀,行了告辞之礼后,便御剑回了杜府。
王沂见人走远,便道:“尘埃落地,那我们便回耕芜吧。”
伏凇却道:“非也。”她抬头看向一脸凝重的宓沈与同样神情沉重的甯阶,勾唇笑道:“此事还未结束。刚刚,秦淮的尸骨与胎灵被人,或者说是魔,转移了。”
李磷蹙眉道:“难道刚刚那七道黑雾……”
伏凇眼神暗了下来,回道:“没错,那就是魔物嘴中的阵法。”
谢秾看了一眼宓沈,旋即对伏凇道:“那我们接下来……”
一向话少的宓沈屈尊亲自回答了谢秾的问题:“去荆山。”
谢秾脸色微变。
荆山,
梁陵派俯林长老归境修行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