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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潜离扶起周刻,  陈定第一个冲到他面前来,堪堪刹住后将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红着眼睛问他:“你还好吗?”
  潜离先前都是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的模样,此刻衣襟上全是斑驳红点。他点头应了声没事,  后面两人赶到,  郭春山看着周刻大惊失色:“大嫂,  大哥他?!”
  潜离扶好昏迷中的周刻,侧首看他时鼻尖蹭到了他鬓角,  说不出的怜宠意味:“不碍事,他体力不支,我先带他回去。”
  展秋柏扫了四周一圈,  握着剑柄问:“作祟的妖物逃走了?”
  潜离扶着周刻踏出一步,僵了刹那。
  “都消散了。”
  一行人出了山头,远远便看见芦城官军和山匪的混战,郭春山御剑而出:“我去看看!”
  展秋柏迈出半步,  脚又收了回去。
  那边人间两派的较量已到了尾声,山匪们一个个被押起来,芦城官军从据点陆陆续续搜出匪贼们抢劫来的财物,  其间还有被掳来的男女,全部登记在册。
  旷日持久的剿匪行动在这一天快刀斩乱麻,  芦城一举得胜。
  郭春山替那女官高兴,御剑飞在半空中寻找她的踪影,很快锁定了她。
  夏宿雨在人群里穿梭抓着山匪察看,  急躁到近乎暴躁:“他人呢?!”
  “这儿。”
  一声低沉,人群散开,  一个负伤的高大糙汉毫无形象地坐在大石头上,周围站着芦城士兵:“大人,  哥在这!”
  他抬头看过来,夏宿雨眼圈忽然红了,周围士兵们识相地让开。
  这一身伤疤的糙汉撑着膝盖站起来,缓缓张开双手。
  夏女官风一样扑上去,两个狼狈的人紧紧相拥在了一起。
  一个女官,一个线人。当年年少一腔热血地制定了这样一个计划,隔在危险重重风尘仆仆的两端,一晃数年不曾相见,最怕的就是午夜梦回里梦见对方的死不得其所。
  而今万般阻碍踏过,理想践行成功,爱人归来,这一相拥从此不必再分离。
  小混血郭春山御剑在局外,怔怔地看着地上的人发呆。半晌他抬起手,困惑地揉揉了心口,总觉得皮囊下的心脏蹦得异常。
  长风一刮,眼角凝的水痕转瞬即被抹走。
  他大约是意会到了那么一星半点的情劫,只是来得太快,去得也快。
  *
  一众山匪共计三百余人,芦城官军里应外合,最后将所有匪贼全部抓捕归案。有些带头的贼寇手上过的人命太多,无论是依照大周律还是吴国法都不容赦免,最后刑罚判下来,有的流放苦役,有的押上了刑场。
  周刻被安置在芦城官衙里,昏迷了两天醒转过来,听陈定讲述他们当时的情况,大致了解了来龙去脉,只能称一声巧。
  郭春山搬张凳子坐他旁边,手舞足蹈地补充当日状况,仿佛还是跳脱天真的样子。
  周刻看了他一会,伸手按住他脑袋:“春山,你遇着什么事了?”
  小混血楞了楞,干笑着说无事。
  “一副要哭的样子。”周刻端详了他一会,大手把他的发型揉乱了。
  他抱着潜离又休养了几天,官衙外人声稍乱,不经好奇:“出什么事了?”
  潜离竖起耳朵听了一会,继续埋他胸膛上:“那些官军要把几个大贼押上刑场行刑。”
  周刻抱着大妖怪顺了一会,低声道:“我想去看看。”
  潜离起了一阵战栗,最后却也没说什么。
  两人一起出去,正巧遇见之前在甬道里遇见的糙汉,他脖子、手上还缠着绷带,没缠的地方伤疤也不少。
  周刻朝他抱拳,糙汉也还礼,爽朗笑起来:“小兄弟,劫后重生,咱们后面必有新造化。”
  “必须的。”周刻又笑又叹,“大哥也去刑场?”
  “去。在那潜了好些年头,也当是去送送。”糙汉和他们一面走一面聊天,“说来也唏嘘。大当家在牢里不安分,一直嚷嚷着二当家会回来劫他。后面我们人告诉他,二当家那天破晓折了回去,压根把他当成了弃子。他还不信,折腾得更厉害了。”
  这线人估计是逮不到合适的人聊一聊自己多年的卧底生涯,遇到周刻和潜离两个局外人,叭叭地停不下来:“其实大当家就是个二愣子,一身蛮力,一直被当个屠夫使,本性豪迈愚钝,要是遇到个好人指点,也不至于走上这穷凶极恶的路。”
  周刻低声:“他遇到了那二当家?”
  “是啊。”糙汉沉浸在追忆里,不曾发现了身边两人的异样,“二当家那人,生着一副纯良的好皮囊,可谁知道山匪们的坏点子都是他在后头出呢。他比大当家更像个贼首,定下的规矩没人敢违背,曾有山匪良心发现想离开据点,当时就叫他抓了回去,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把人折磨地死去活来。”
  他指指自己眉尾一道长疤感叹:“这疤就是他忽然暴怒划出来的,他人喜怒无常,安静时看着莫名可怜,一怒就极其可怕。那么多人都怕他怕得腿肚子发抖,就大当家真心实意把他当兄弟。”
  “说起来也是凑巧,二当家竟然也叫贺如钰,也真是稀奇。”
  “怎么个稀奇?”
  “小兄弟不知道吧,这名字钉在芦城的耻辱柱和诡事录上。”糙汉摇着头,“好几百年前了,国都叛国贼的儿子一路逃到这边境城来,妄图想逃出去。后来那人叫官军抓回来,未免夜长梦多,就在芦城里行刑。”
  糙汉抬手比划斩势:“定了斩首之邢,当时居民们都以为刑罚不够,追着刑车到刑场,恨不得踏碎其身。可奇怪的事发生了,那一刀下去后,叛国贼的头颅不见了,就剩个身躯跪在上面。青天白日,瘆人得很……”
  周刻安静听着,一边潜离握住了他的手,体温极低。他回握住,试图替他暖起来,却是于事无补。
  或许是因他自己也发寒的缘故。
  官衙到刑场不远,他们没走多久就到了。刑场上押跪着一列贼首,排第一个的估计就是那大当家,还在激愤大骂。他越激动围观居民便也越激动,捡着西红柿和鸡蛋砸过去。他人被砸得狼狈,又转头啰里吧嗦地追问其他贼首。
  隔得远,周刻也听见了那追问——“如钰呢?”
  贺如钰早已走啦。
  “小道士……回去吧。”潜离低着头紧紧抓着他的手,脆弱得似乎下一刻就要崩溃。
  周刻转身将他抱进怀里,捂住了他的耳朵:“别听。”
  身后——
  “午时三刻到——行刑!”
  狐妖的识海万丈狂澜,小道士闭上眼运转灵力,与他神魂同,与他记忆共,去看三百年前的行刑。
  *
  三百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末春初的晴天。
  顶着贺如钰之名的叛国贼被押往刑场,一路而去,道路人相挤,万民拿着各种东西往他身上砸,连带无数咒骂。贼首坦然接受,不躲也无处可躲,来到刑场下车,一身脏污与伤痕。
  刽子手等着午时三刻,百官等着绳之于法,万民等着天理昭昭,贼首什么也不等。
  人群中忽然传出讶然声,贼首勉力抬头,看见那狐妖换下白衣着红衣,拎着一坛酒而来。
  所有人为那绝世而寂静,也为这万中独一来为叛国贼送临别酒而寂静。
  他来到他面前蹲下,揭开酒封,倒了一杯递给他。
  他双手在背后绑住,低头咬过那杯盏,仰头一饮而尽。
  围观者反应过来,有人带头大骂一声叛徒,手上的东西砸向受刑者和送别者。
  红衣人不为所动,背后不设防,一点妖力护住手中酒,斟满三杯给他,他咬过这三杯全部饮尽。
  狐妖沉静斟着,目光亦沉静,指尖却发抖。
  一杯敬你俯首认罪。
  一杯敬你忠义两难。
  一杯敬你黄泉走好。
  喝过三杯,他自己提起酒坛,在赴死者眼里,身后万众唾骂丢掷里,旁若无人地将剩下半坛烈酒灌尽。
  这一坛敬我沉沦誓约,长路无言。
  饮尽,他放下酒坛呛得撕心裂肺,抬眼和赴死者对视。偌大天地只剩一人一妖在刑场上下共负骂名,浩大喧嚣里绝对寂静。
  午时三刻到,行刑声起,贼首终究一字不出,狐妖起身后退,水珠凝在眼角。
  贺如弦最后看他一眼,唇形无声:“走吧。”
  他低头,日光凝在刀下,蓄势一刀挥下。罂粟四去,开满狐妖的红袖。
  狐妖接住滚落下的头颅,脚尖一踏,刑场时间在此定格。
  万民将要扑上去践踏其身骨,却发现叛国贼的头颅消失不见,只留一具无头的躯壳和喷溅在地的鲜血。
  午时四刻,恐惧弥漫在刑场,那无头身躯到底无人敢践踏,跪在刑场上受日曝风吹。
  而十里之外,红衣狐妖抱着头颅,埋在一株还没有花开的桃花树下。
  春来了。
  我的送别酒一滴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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