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唐弋走得急,拽得蒋泊宁几乎要摔倒在地。政事堂里,早已没了苴侯的半点身影,只剩下三两内侍站在政事堂内的立柱旁,泥塑像一般站着待命。唐弋拉着蒋泊宁在正厅前端的木案旁边停下,往外头院中望了一眼,见那五尊黑铁神已经走出苴侯宫宫门,道:“你在此处等我,我回后院客房收拾些行李,我们再回墨家。”
  白起已经走了,眼下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唐弋还不知脾性如何,蒋泊宁哪里肯轻易放开,也不知打哪儿抽出来一条牛皮绳子来,身子一往前扑,双手往唐弋的腰间一环,十指翻花,便绑了个牢牢实实的绳结。
  唐弋低头,眉头一拧,动手去解却解不开,急急地骂道:“你这小东西,这是在做甚!快给我解开!”
  蒋泊宁恍若未闻,只将那绳子的一头也牢牢挂在自己的腰间,笑道:“等你?我不!谁知道你会不会将我撇下遁走,打这一刻起,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唐弋气急,抬手要往蒋泊宁头上敲暴栗,却被她轻巧躲过,只咬牙切齿道:“不是说什么都忘了吗?这无赖秉性怎么没丢到脑后,还变本加厉起来!”
  唐弋见拿蒋泊宁没有办法,索性大步拽着那牛皮绳子拖着蒋泊宁往外头走去,蒋泊宁提着裙子,踉跄两步,小跑着跟在唐弋身后。一大一小由着一条牛皮绳子扯着,打苴侯宫政事堂而出,绕过第二进院落,却没有进第三进,自偏门又进了一间小小的偏院。
  这小偏院里头草木葱郁,似乎是个小花园样式的地方,内里种了许多细长竹木,似乎是还是冷箭竹,形成了一条铺石夹道,绿意幽幽。唐弋扯着蒋泊宁走过这铺石夹道,她方才看见这竹林背后还藏着一座小小石亭,看来这里倒真的是苴侯宫的后花园了。
  蒋泊宁定睛看那石亭,只见那小小绿顶石亭下面,还站着一个袅袅娜娜的黄裙美人。蒋泊宁只觉得这唐弋的步子都慢了下来。离那绿顶石亭还有一射之远,唐弋停下步子,转身来瞪着蒋泊宁瞧。
  蒋泊宁嘿嘿两声,她这二十一世纪根正苗红的三好学生,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没谈过恋爱,还没见过别人脸红心跳吗?蒋泊宁仍厚着脸皮笑,拽着那绳子不肯撒手,道:“你们聊,你们聊,我当聋子瞎子,没毛病。”
  唐弋气得满脸通红,却苦于解不开那绳结,不过解开也无济于事,绳子解开了,也抵不过蒋泊宁一口咬上来,他怎么甩也不能甩开,只得闷着头扯着绳子往绿顶石亭下走去。
  那石亭下立着的黄裙美人转过身来,先是看见了蒋泊宁,面上抑制不住的喜色,“呀!我们宁儿找回来了!”这再继续一瞧,却看见唐弋和蒋泊宁用一根牛皮绳子捆在一块,忍不住噗嗤一笑,道:“这是做甚?弋兄是怕宁儿再跑走吗?”
  蒋泊宁一听,呦,原来“自己”是认识这个黄裙美人的,想来唐弋倒是老带原来的那个“泊宁”来苴侯宫会这黄裙美人。
  唐弋以手扶额,道:“泊宁在山中掉入水里了,似乎不记得事情了。这怕我不要她,非得要绑着我,不肯离开半步。”唐弋说着,抬手在蒋泊宁背上轻轻一拍,说:“这是你的若姐姐,苴侯的长女。”
  杜若忍不住问道,“宁儿身体可有什么伤吗?有没有觉得何处不舒服?”
  未等蒋泊宁说一个字,唐弋只摆摆手道:“如今看来倒没断手缺脚的。若妹,此番我只来与你说,既然已经寻着泊宁,我须快些回墨家去向巨子复命。”
  杜若也不见恼色,只笑着点点头,说:“那是自然。”
  唐弋抬手按在蒋泊宁的头上,硬是将她的脑袋转了开去,自己往前走一步,伸手握住杜若的手,在她手心捏了捏,柔声道:“来回不过三五天,莫太想我。”
  杜若不语,只红着脸低下头去。蒋泊宁听得一清二楚,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别了卿卿佳人,唐戈这才真的扯着牛皮绳,带蒋泊宁去客房收拾了行李,也没跟苴侯拜别,只临出苴侯宫时碰上了溜达回来的长史,跟他说了一声便往葭萌城外而去。蒋泊宁见他这一路如行云流水,把这苴侯宫当作自己家一般闲适自在,只道这唐姑果这一代的墨家,还真是与苴国亲厚。
  蒋泊宁有些想不通,唐姑果此人,在历史上不过寥寥数笔,她知道这人,还是当初语文文言文阅读刷题的时候,偶尔刷到这个名字。可那文献中也只是“秦之墨者”四个字,场景还是唐姑果忌惮他人得到秦惠文王的宠信,在秦惠文王面前说了两句坏话来着。既然这唐姑果是个亲秦派,怎么之前在苴侯宫中时,唐弋与白起他们这样不对付的模样?而且,蒋泊宁也想不起来,这个唐弋是何许人也?
  蒋泊宁扯了扯腰间的牛皮绳,前头的唐弋转过身来,她问道:“弋师兄,你家乡是哪儿啊?为何会入墨家?”
  唐弋未答,倒反问她道:“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蒋泊宁点头,撇嘴说道:“不然我怎么可能跟着那一堆鬼面神满山跑,早回家去了。”
  唐弋听着,觉得十分有理,却长长叹了口气,锤了一下自己的手心道:“怎么会将脑袋摔坏了,也不知巨子能否治好你。”
  蒋泊宁不甚在意,一心只想套话,说:“这有何相干,你不是说了嘛,我现下没断手断脚的,我忘了什么,你再告诉我不就好了。弋师兄,你是哪里人啊?”
  唐弋道,“我原是洛阳人,家中经商,地位卑下,父亲将我们兄弟送出洛阳,说必得创出一番事业才好还乡。我便西行到了巴蜀,投入了墨家巨子门下。”
  “噢……”蒋泊宁细细想了想,忍不住在心中为唐弋叹息,历史书上也没见过有唐弋这个名字,看来这位唐老大爷终究还是没能如愿以偿啊。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古人诚不我欺。不过不在历史上留名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说不定这唐弋日后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也不失为是一桩幸事。
  想到此处,蒋泊宁对唐弋说道:“弋师兄,你既然如此喜欢若姐姐,何不早日迎娶她过门呢?两情相悦,长相厮守不好吗?”
  唐弋正色道:“功名未就,尚不能还乡,怎么能叫她跟我受苦。”
  蒋泊宁想要再劝两句,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心中只哀叹,算了算了,她连伯嬴都不知道该怎么救,何况又多一个杜若呢?只盼日后蜀王攻打苴国,她还能及时让唐弋动身,把她们从葭萌救出来。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墨家的情形,我先与你说一遍,一定要记牢,他人问起,不能说你是没家的娃儿。更不能跟着不相干的人满山跑。”唐弋抬手拍了拍蒋泊宁的脑门,说道:“自墨家始祖墨翟算起,经第二代巨子禽滑釐,第三代巨子相里勤,如今的巨子唐姑果正是墨家第四代巨子。墨家以‘兼爱‘为本,弟子无分等级,以兄弟姐妹相称,按学之所成分院而居罢了。初入墨家先习武后习文,文武皆成者,方开始学墨家的机关术,尽数通晓之后,才能叫做大成。”
  蒋泊宁问:“我现在是学会了什么了?”
  唐弋道:“你自幼长在墨家,比我等后来拜师的要早学许多,文武皆好,机关术更是精通。”说着,唐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只说:“如今看来,武还在,文与机关术嘛,我也难以拿捏你还记得几分。”
  蒋泊宁一听,不免有些遗憾,但一瞬便转念一想,能有这身体素质,即便是只有两三招三脚猫功夫,也算是赚到了,至于文啊机关术什么的,日后再学也无伤大雅,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高三学生的脑袋还能装呢?
  蒋泊宁嘿嘿笑了两声,又问道:“墨家如今和秦国的关系如何?怎么我见弋师兄与秦国那几个鬼面神一块儿时,脸色都不太好瞧?”
  唐弋便是听到秦国二字,这脸色都能沉了三分,说:“莫要多提那个虎狼之国,我墨家好意助他强盛,商鞅夺回河西旧地便罢了,如今这秦公竟称了王,将天子置于何地?!”说着,唐弋从胸口中拿出一根泥封铜管来,恨恨道:“还妄想我们墨家为虎傅翼?递信给巨子,求巨子入咸阳!可恨!”唐弋说完,将那铜管狠狠掷在地上,铜管击在河边卵石上,叮叮当当发出一通响。
  蒋泊宁一瞧,连忙解了腰间的绳子,跑出去将铜管拾回来,拍掉灰尘放入怀中,道:“弋师兄还说是什么洛阳臣民,一点气度都没有,亏我还说过你的好话!竟然做出这种截他人信件的事情来!”
  唐弋被说得满面通红,毕竟是天子之民,一句话也不能反驳,再不愿意说一个字,狠狠一拂袖,只往前走了。蒋泊宁在后头一面走,一面摸着自己胸口的那根铜管直道“幸好”。
  如今的中原大地上,墨家三分,唐姑果不过是最有亲秦余荫,又最重技术实学的一派,不似其它两家,一家走了任侠刺杀的道路,一家只抱紧墨家的政治方针不松手。秦王看重唐姑果这一派墨家,却不意味着只看重这一派。既然唐姑果日后能在秦王面前与别的墨家学派争宠信,那这秦王肯定不是只请了唐姑果一家入秦。此时如果蒋泊宁由着唐弋这一“怒沉铜管信”,只怕唐姑果这一派墨家便要在这巴蜀深山之中自行腐烂了,更何况这葭萌即将成为秦军战场,当然是走为上计。
  蒋泊宁深深出了一口气,不由得第一次感到疲累无力,自打她来到这战国,似乎每一步都可能改动这里头的未来走向,长此以往,真不知道她记得的那些史料还能不能派上用场。蒋泊宁看着前头唐弋的背影,只觉得此地真的不能久留,一定要趁这个时空还没变得面目全非,三十六计,走为上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