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秦王宫客殿之中,赵荧握了握手中温热的炭炉,  抬眼望向殿外廊下,  抿唇深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往那袭黑狐裘走去。
  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起,蒋泊宁回过头,  见赵荧走过来,  将裹着炉套子的铜炭炉塞到自己手中。蒋泊宁低头笑了笑,  转身回去看那殿外漫天乌云翻涌,  轻叹了口气,“看样子是要下大雪了,我在秦国,还未曾度过一个冬天,这该是我要见的第一场咸阳大雪。”
  赵荧点点头,望着那沉沉天幕,“下了雪的咸阳,可谓是美不胜收,  我也许多年未曾见过了,  五六年?四五年?记不清了。”
  蒋泊宁拢拢身上狐裘,目光似是透过那天幕,  望向无尽远方,“从前有人跟我说过咸阳雪景,我也答应过别人,要带她来看。”说着,蒋泊宁只笑着抬手在眼角轻轻一擦,  偏头问赵荧,“赵医,扁鹊先生可入宫了?”
  赵荧颔首,“楚叔已经护送着老师进了甘泉殿,差人过来告诉咱们了,说甘泉殿里头人都齐了,可以过去了。”
  蒋泊宁搓搓怀里的铜炭炉,抬眼望向甘泉殿方向,“好,走吧。”
  说罢,两人齐齐迈出客殿,走上宫中复道,往后头甘泉殿走去。
  此时的甘泉殿中,尽是药香弥漫,上首惠文后安坐在木案后头,芈后坐在下首,只焦急地瞧着内殿宫女进进出出,蛾眉紧蹙,不住地深深呼吸。
  惠文后放下手中茶盏,“妹妹你也别太焦心,这冬日里忽然冷下来,孩子贪玩着了凉也是常有的事情,何况悝儿素来身子骨弱一些。如今妹妹连李太医令也不信,将扁鹊先生都请来了,还不能安心吗?”
  芈后那双狐狸眼抬起来,目光不比惠文后那风凉话暖和多少,“姐姐膝下多年已经没有过幼子,自然忘了这孩子病了,母亲心里能多心焦。恕妹妹直言,若不是李太医令开的药一点儿起效也不曾见,妹妹也不必费这些心神去请扁鹊入宫。姐姐要是觉得烦了无聊,大可回自己宫里去。”
  惠文后轻轻一笑,“妹妹这话说得过分了,本后是悝儿嫡母,这悝儿的病未愈,本后不在,说出去,岂不是让满朝文武笑话本后刻薄?”
  芈后翻了个白眼,冷冷哼笑出声,“姐姐自可大步走出去,若是有一个人敢嚼舌根,妹妹自当去谢罪就是了!”
  惠文后一拍木案,正要再骂芈后,却听殿外内侍高声宣道,“秦王到!”惠文后一听,当即抿唇压下心中火气,将案上铜茶杯紧紧攥在手里。
  秦王稷快步走进殿中,宫婢迎上去为他脱下身上皮裘,退去一旁。秦王稷三两步往前走到惠文后与芈后面前,拱手深深一躬行了礼,开口便问道:“悝弟如何了?扁鹊先生的医术怎么样?”
  未等芈后出声,惠文后先笑出声,说道:“王上啊,这天下医者用的药相差不大,又不是什么神仙丹药,这才不过一两个时辰过去,哪里说好就好?”
  惠文后话音未落,内殿里头便有婢女面带喜色走出来,福了身对芈后道:“芈后,小公子已经发了汗,扁鹊先生又给喂了一回药,刚刚睡着了。”
  芈后拍着手笑起来,连忙吩咐道,“快给悝儿换件衣服再让他睡,免得病气又回去。”
  惠文后面上一瞬发白,怒目瞪向大殿边上立着的太医令李醯。李醯脸上也是青白红紫交错,羞得是一个无地自容,只垂下头去,悄悄往殿外退去。
  秦王稷亦是拍起手来,见扁鹊从内殿走出来,当即迎上去,拱手朝扁鹊深深一躬,道:“扁鹊先生医术高明,远胜秦王宫医者,寡人恳请扁鹊先生入宫,担任太医令一职。”
  扁鹊躬身朝秦王回礼,捻着下巴胡须笑道:“秦王美意,秦缓心领了,本不该推辞,可秦缓年老,只想教授学生,并没有入宫为官的……”
  扁鹊还没说完,但听殿外刀兵铿锵之声乍现,宫婢惨叫声响起,秦王稷一听,眉心一拧,转身往外头看去,大喊道:“是谁在外头喧闹!带进来!”
  众人齐齐朝殿外望去,只见蒋泊宁一身黑色狐裘,扶着满头大汗的赵荧缓缓走进殿内。殿中宫婢上去为两人脱下皮裘,便看见赵荧右边袖子已经被鲜血浸染。扁鹊一瞧,当即捧着药囊上去为赵荧包扎。秦王稷一见这情形,当即震怒大吼:“谁敢在王宫行凶!押上来!”
  秦王稷话音刚落,便见两个近卫压着一人走进殿中,那人头上冠帽已经被打掉,浑身都在发抖,抬起头来,正是那太医令李醯。
  蒋泊宁扶着赵荧走到殿旁的木案后头,见手臂上血渐渐止住,当即上前朝秦王稷一躬,“王上,泊宁与赵医一进甘泉殿院门,便正好撞上李太医令朝外头走去,李太医令一瞧见我们,先是一愣,接着抬手便是攥了匕首朝赵医冲过来!赵医可是扁鹊先生的学生,王上若要请扁鹊先生入秦王宫,怎么能让他的学生受这样的委屈!请王上作主!”
  李醯浑身一震,挣扎着大喊,“臣没有啊!是她们撞上来,臣哪里来的刀剑……”
  “王上!”赵荧推开身边宫婢,扑到秦王稷身前,面色苍白,左手捂着右臂,额头触底,低声哭道:“民女有罪,欺瞒王上!”
  赵荧抬起头来看向秦王稷,声声如若泣血,“民女并非是赵国人,而是土生土长的秦人,家父名为秦未,曾在秦王宫中为官,正是在那太医署,只因撞破太医令李醯擅改医案,惨遭李醯陷害,民女被迫流亡,改名赵荧。今日是被李醯认出,他才如此大胆要杀民女啊!”
  李醯挣扎更甚,忙喊着没有没有,清白清白。
  上首芈后却冷冷笑了一声,道:“我倒是有点儿印象,秦未刚进太医署不久,晋升甚是快,可转眼辞了官没了消息。原来是你从中作梗,废我良才!”
  惠文后却道:“一个小小女子,名不见经传,说风就是雨,怎么可信?李太医令在秦王宫中为官多年,侍奉三朝,眼瞧着便要放金让他回乡终老,现在这样疑心他,岂不是太凉薄了?!”
  “凉薄?我的好姐姐!忠臣蒙冤,奸佞当道,那才是真凉薄!”芈后一拂衣袖,冲下首赵荧道:“你尽管说,有何可证你清白的?”
  赵荧冷笑看向一旁的李醯,伏地说道:“惠文王崩乃是惠文王更元九年深秋的事情,可早在两年之前,惠文王便有口角生疮的症状,李醯用药却无法使秦王病情好转,家父觉察惠文王病情有异,要劝李醯换药,可李醯分毫不听,删改医案,将惠文王病症掩盖住,盖不住时便往后拖,大化小,小化了。惠文王病情难以掩盖,便谎称是癔症心病,蒙混过去了啊!”
  秦王稷一听,震惊得木然而立。芈后当即抓起木案上的铜壶铜碗,抬手往李醯身上砸过去,叫嚷嘶吼:“那是你的王啊!你这个混蛋庸医!那可是秦王啊!”
  秦王稷手按腰间剑,三两步走到李醯面前,咬牙吼道:“取医案来!有多少取多少!今日扁鹊先生在,我倒要看看,是谁害死了父王!”
  蒋泊宁抬眼看向上首惠文后,只见她胸脯起伏,苍白面上尽显六神无主,只死死盯着殿中李醯,也不知是惧怕还是震怒。蒋泊宁目光偏移,与一旁的芈后对上,那双狐狸眼里头虽盛着怒意,却是清明一片,见蒋泊宁看过来,将手上铜碗一丢,轻轻点了点头,抬眼向殿外看去。
  太医令医官医吏陆陆续续走进甘泉殿,个个捧着惠文王晚年的医案,一摞摞捧到扁鹊面前。殿中李醯见那些尘封的竹简医案一卷卷在扁鹊面前展开,已是吓得魂飞魄散,只瑟瑟发抖跪在秦王稷跟前不敢出声。
  甘泉殿中众人只屏息凝神等着扁鹊,却忽地听殿外又是一声高声通传,“大夫魏冉到!”  秦王稷抬头望殿外望去,只见魏冉一身官袍,身上斗篷带风,抬手拒了迎上来的宫婢,只一路走到秦王稷跟前,拱手躬身,直起背来朗声道:“王上,庶长公子壮谋反,勾结魏国,意图夺位!”
  “住口!”惠文后这下坐不住了,一拍木案站起身来,“信口雌黄,给我闭嘴!”
  魏冉冷哼一声,道:“臣不敢造谣污蔑王族,魏国密使细作入秦,正是在公子壮的府中被拿下,一应信函密印皆已查获!白山将军率军绕道巩城,惨遭韩军伏击,也是公子壮的手笔!请王上定夺!”
  “你……”
  “王上。”扁鹊从木案后站起身来,拱手朝秦王稷与芈后一躬,“惠文王之病,按李醯医案所记载,该不是病,而是毒,是朱砂水银之毒,用药不准,时日已久,伤及膏肓,这才无力回天。”
  惠文后当即抓起木案上的铜杯,狠狠砸向殿中李醯,“好哇你个李醯!枉费你食秦国俸禄,竟是这般狼心狗肺地毒害秦王!来人啊!还不快将他拖下去,就地杀了以告慰秦王!”
  李醯一惊,吓得跌坐在地上,殿中卫兵领命,架着李醯就要往外拖去。
  芈后抬手止住卫兵,凉凉叹道:“这李太医令久居秦宫,这朱砂水银,是从哪儿来的呢?我看,倒是把他压下去,各套刑罚来一遍,撬开他的嘴,方才能真的告慰先王啊!押去宫中大牢吧,先上刑,等过了一遍了,再审不迟!”
  卫兵高声称是,从地上拖起李醯。这李醯如若大梦初醒,奋力挣脱开卫兵的桎梏,扑到芈后身前,哭喊道:“芈后饶命啊!臣是无能,可从未下毒啊!”正喊着,李醯又匍匐膝行到惠文后身前,以头抢地,“惠文后救小臣啊!每回煎药都是惠文后身旁的巴姑来盯着的,臣哪里有能耐下毒!臣无辜啊!”
  蒋泊宁抬眼望向秦王稷,开口道:“巴姑?巴国,可是盛产朱砂水银的巴国啊!”
  芈后冷笑,一眼都不瞧惠文后,高声令道:“查!将宫内每个巴蜀人查他个透!我倒要看看,这秦宫内外,是谁要乱我大秦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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