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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两个叔祖一听,连忙停下手中的活儿,辩解道:“嗨,老爷子,这回您可错了,哪里是什么尉迟敬德、秦叔宝,这门神分明是神荼、郁垒嘛!”

            老家伙不服输,回家摸了本《西游记》来做证据。两个叔祖大摇其头,“这本书是邱处机先生的游戏之作,哪里可以作为证据?——要看证据就看这本!”他们把打包好的行李重新打开,好不容易翻出了本《山海经》。

            不幸的是,这老头也是个读书人,哪里肯服输?当下又回家翻书找论据。双方你来我往,书翻了无数本。从日中到日暮,所有包好的行李统统打开。等大家辩累了,方才发现天色已暮,城门已关。清兵杀红了眼,哪里管你是什么懂得神荼郁垒的读书人?结果大家一起蒙难,为了门神的学术问题,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掩卷长叹,如果画门神的画匠,真的画出了各位神仙的真容,那有多少类似的悲剧可以避免啊!

            (七十)

            张留孙显示出来的神奇道术,使元世祖忽必烈坚信,从秦始皇开始,历代皇帝拼命寻找的神仙,在轮到自己当皇帝的时候,终于自己跑出来了。该神仙就是张留孙先生。忽必烈觉得,不封给张留孙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封号,简直有些对不起自己的运气!

            那么,该封他什么呢?要是张留孙先生是个喇嘛就好办了,咱就封他个“活佛”,这是活着的佛教徒最厉害的封号了。——忽必烈想,道教徒中,最厉害的封号是什么呢?

            当然是天师!忽必烈决定,就赐给张留孙先生“天师”封号吧!他也是一片好意,心说如果张留孙先生也成了天师,那龙虎山的天师们便再也不能“欺负”他了。这就像《西游记》中写的那样,孙猴子从头到尾都被唐僧和观音菩萨管得苦不堪言,到他成了佛以后,便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师父,此时我已成佛,与你一般,莫成好戴金箍儿,你还念甚么《金箍咒》勒我?”

            出乎意料的是,张留孙坚决地拒绝了。他对忽必烈说:“天师只有一家,从汉祖天师受命于天以来,一路嫡传到现在,岂有外人也称天师之理?”

            张留孙这样做,说明他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同时也说明他是一个极端聪明的人。他很清楚自己的根基,如果这个时候喜出望外地接过天师的帽子,从此便是和龙虎山结下梁子。皇帝虽然号称“万岁”,其实没有一个活过一百岁的。不错忽必烈是看重自己,但忽必烈是会死的。古今中外,有多少臣子,是连续被几代皇帝宠信的?

            但有一个家族,却是经过无数代皇帝,仍然巍然不动地屹立在龙虎山上,宛如一颗盘根错节的老树!它已经成长了很多年,今后,还将会继续长下去。

            只有傻瓜,才会冒冒失失地和这样的一家人结下仇怨。

            事实又一次见证了张留孙先生的远见。忽必烈对封“天师”被拒,不但不生气,反而对张留孙先生的谦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样不忘本的人,除了上次被砍头的那个文天祥,还活着的,大概就只剩这位张留孙先生了吧?

            忽必烈大为感动之余,封张留孙先生为上卿,在京城专门建了一座崇真宫给他居住。同时还赐给他一把尚方宝剑,上面镌刻着几个大字“大元赐张上卿”。也就是说,这把剑,  不是以皇帝,而是以国家的名义赐给张留孙先生的。虽然这把剑不具有民间流传的“上斩不正之君,下斩不忠之臣”这一类超强的功能,但配戴出去,还是要比张天师那把汉祖天师传下来的天师剑威猛得多!

            但就是这样,元朝皇帝还是觉得亏欠了张留孙先生很多。

            至元十五年,元世祖封张留孙为“玄教宗师”,授道教都提点,管领江北淮东淮西荆襄道教事,佩银印。大德年间,加号“玄教大宗师”,同知集贤院道教事,且追封其三代皆魏国公,官阶品俱第一。元武宗在位时,又升为大真人,知集贤院大学士。至元仁宗时,张留孙的尊崇地位达到了顶点!光是头衔封号就达到骇人听闻的四十三个字:开府仪同三司特进上卿辅成赞化保运玄教大宗师志道弘教冲玄仁靖大真人知集贤院事领诸路道教事!

            张留孙先生运用自己出色的政治权术和手腕,在历史上创造了一个奇迹:身处异族元朝宫廷,历经世祖、成宗、武宗、仁宗四朝,而宠信不衰。这一点让后来很多道士感到汗颜,他们多半风风光光地由前一个皇帝戴上了华贵的金冠;然后,到了第二个皇帝的时候,就连头带金冠一起砍下来。

            张留孙的飞黄腾达证明了《圣经》里面所说的一个道理:谦逊的人是有福的。表面上,他拒绝了“天师”的封号,但相对起来,得到的实惠却多得多。到后来,他的封号、职位都远远超过了远在龙虎山上,目瞪口呆的正宗张天师们。

            更何况,从他被封为“玄教宗师”开始,就已经自成系统了。他创建了在历史上风云一时,但又昙花一现的道教流派:玄教。这个教派表面上依然遵从龙虎山的指令,实际上却有自己完善的组织架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由于皇室的大力支持,玄教的组织甚至龙虎山正一派还来得庞大!

            龙虎山上的张天师们,哪里还敢对这位当年的弟子发出半个号令?他们看着这一切,心中可以说是百味杂陈。这个张留孙,明明是当年龙虎山的派驻京城的联络员;而玄教么,充其量只能算是龙虎山正一派的驻京办事处。现在倒好,驻京办事处反倒比总公司还要风光了!

            正一派的老人们,不禁开始忧心忡忡起来。他们担心这个野心勃勃的子公司,改天一时性起,把总公司给兼并了!——事情如果到了那个地步,该如何是好呢?

            其实张天师的手下是多虑了。倒不是说,张留孙和他的弟子们个个都是谦谦君子。只是他们就算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力。玄教表面上搞得轰轰烈烈,实际上就像个红纸灯笼一样,内里是空洞的。——它没有任何理论上的建树,在道教的教义上,毫无推陈出新之举。

            这倒不是说玄教中人水平不高,高手还是有的。不过,有些讽刺的是,玄教的那些高手们,如张留孙的接班人吴全节,学术修养是非常高的。不过不是道家的学术修养,而是儒学的学术修养。张留孙在向皇帝推荐吴全节时曾经说:“臣留孙之弟子全节深知儒学,可备顾问。”

            吴全节的名气只比张留孙小这么一丁点,但还是远远高过正宗的张天师们。后来有个叫许有壬的人,奉旨题写吴全节的画像赞,其中有一句是这么写的的:人以(公)为仙,我以(公)为儒。

            一个道士,老是被别人称赞说,您老兄一点都不像个道士,倒很像个厉害的秀才。听起来像是句恭维话,实际上是显得你相当地不专业。玄教里面的道士,有的像官员,如张留孙;有的像儒者,如吴全节;还有的像投机分子——那些眼红张留孙的窜红,改换门庭前来投靠的无耻小人。总之,没有一个像是真正的道士。

            所以,玄教升得快,降得更快。仅仅过了五代,便卷起旗子,灰溜溜地宣告结束营业,重新回归了龙虎山的门下。

            一个人也好,一门宗教也好。如果没有相当的内涵(或基础),那最好能有创新的能力。假如不幸两者都没有,如果是单个的人,就不要有那么多妄想了,老老实实地好人一生平安吧!如果是一个教派,那赶紧去别的地方打听打听,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位置,自己好投靠过去。

            否则,就不可避免地会渐渐地衰落下去,直到最终的默默无闻。玄教的历史便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张天师一家的历史,在元朝之前,大致是从正面证明这一点的;而从元朝之后,将会慢慢地从反面证明了。

            不过,当时的龙虎山上,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元朝这八十年,惬意的微笑,一直都洋溢在张天师们那张无忧无虑的脸上。

            (七十一)

            元朝八十多年的时间里,张天师们都过着前所未有的幸福生活。

            当时蒙古的统治者,用一句话可以概括:有见识,无文化。他们很直观地感觉到了宗教的重要性,但却懒得去理解什么高深的教义。汉地的大乘佛教和儒家学说,他们都不是很感兴趣。因为对于他们来说,那些东西过于深奥死板了。蒙古人觉得没有意思。

            当初在草原上的时候,蒙古人信的是一种原始的萨满教,大致和现在非洲兄弟们围着火堆跳舞那套把戏差不多。很刺激呀,很好看呀!蒙古人说,他们的眼睛里闪着儿童般的天真。

            而且还很有用!要打仗的时候,可以找个巫师来算一卦,鼓舞大伙儿的信心。遇到谁病了,巫师过来围着他跳一段土风舞,大家便有机会凑在一起娱乐一回。如果病人凑巧没有被折腾死,那大伙儿就更开心了。

            等他们冲出草原,征战四海之后,多少长了些见识。自己便都不好意思把草原萨满教搬出来了。货比货掉价,人比人丢人啊!还好,他们发现两样有意思的好东西,同样花样百出,表演起来很好看;更重要的是,居然还上得大雅之堂!

            其一是喇嘛教。有幸到过看过西藏喇嘛教仪式的朋友,对那种盛况应该不会忘记:蓝天如洗,白云如絮。雪山、青绿的草地。一排长长的青铜法号,发出震耳欲聋的庄严法音。喇嘛们衣着华丽,手持转经轮,口中念念有词。一群戴着怪异面具的舞者,组成不同的阵形,跳起了谁也看不懂的舞蹈……不要说蒙古人了,连汉人都会看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