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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这样没出息的家伙!居然好意思读过《太上感应篇》?让人听了简直气破肚皮!作为道教的领袖,张元旭先生可不是这个熊样,张家从祖上开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因此,即使是在上海,张元旭先生仍然可以轻易地混个风生水起。上海社会复杂,一眼望去都是人潮汹涌,其实仔细一看,却分明是个暗无天日的鬼蜮世界。张家的符咒在这里就及时地派上了用场。毕竟是千年老店,货真价实。上门来求各种符箓的,几乎挤破了张元旭先生寓所的大门。

            想起往事,虽然还是有些伤感,但发放符箓的收入,足以使张元旭先生在米珠薪桂的上海滩,过着比较惬意的生活。张元旭先生再次体会到了有个好祖宗的巨大好处。张家的列祖列宗,仿佛购买了一种获利非常的股票。因此,子孙后代不管跑到哪里,都可以凭着一纸名头,获得不菲的股息。

            生活永远不会平静,就在这时,从北京传来了一个令人尴尬的消息:中华民国道教会正式成立了!

            地点在全真教的老巢白云观,主席是白云观的主持陈明霖,发起人有十八个,无一例外全都是全真派的代表。他们还煞有介事地拟定了一系列的文件:《道教会宣言书》、《道教会大纲》、《道教会请求民国政府承认条件》等等。不久,又拟定了《道教会上国务总理、袁大总统书》。当天,便由陈明霖等人,花几毛钱钱租辆黄包车,风风光光地便送进了国务院。并且,隔几天便得到了批准,正式成为了官方认可的全国性道教组织。

            所以说,天子脚下好办事。消息传到上海,黄花菜都凉了。张元旭先生愤怒地发现,“中华民国道教协会”里,居然连堂堂嗣汉天师的位置都没有!就算是假惺惺的,您也给一个副会长的虚衔不成吗?没有,白云观这事做得太绝了!明摆着是欺负张天师路远,你张天师无论如何,都得千里迢迢坐火车来吧?但别人从白云观赶到中南海,拉黄包车的车夫,怕还嫌没有跑过瘾呢!

            张天师心想,如果俺是峨眉剑仙派的,准派上几支飞剑,千里上京取了这厮的项上人头。但没有办法,张天师的专业不是放飞剑,而是帮人捉鬼,而这陈明霖道长固然奸诈似鬼,毕竟还不是真正的鬼,张天师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张元旭先生为自己失误懊恼不已:都怪自己卖符纸卖上了瘾,忘了还有改朝换代这茬事了!结果,不幸便被全真派抢了头一炷香。说起来,也怪张天师死脑筋转不过弯来,每到了改朝换代,便东看西看,到处找人选人献符瑞。但这次改朝换代可不像从前,你未必要捧着符瑞给孙中山送去么?

            全真派就不同了,他们的根据地是北京,政治漩涡的中心。道士们嘴上念着经,眼睛却不住地朝观门外瞅。他们发现:如今这流行的玩艺儿换了,不兴泡茶馆听京戏了!古老的北京城里,今天成立一个什么组织,明天成立一个什么协会,后天多了个什么委员会……名头还一个比一个大。弄到后来,身为一个堂堂的北京人,如果您居然没有忝居什么“协会”之内,简直就不好意思上街见人了。

            所以说,现代社会中,信息是多么的重要。张天师处在上海,满眼都是赚钱的信息,政治敏锐感便一下子钝化了不少。等他清醒过来,已经晚了,别人连名片都印好了。没有办法,张元旭先生只好硬着头皮,跑去烧第二柱香:

            1912年9月,正一派第六十二代天师张元旭先生,召集上海、苏州、无锡等地正一派道观的代表人物,在上海关帝庙成立了全国性的道教组织:中华民国道教总会。

            (一一○)

            头一炷香没有抢到手,张天师很生气,后果却不太严重。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谁还去管你道教内部这些鸡虫之争?张元旭先生对北京政府相当不满,什么破政府嘛!一点调查研究都没有,便轻易地把道教会的招牌给了不该给的人。你随便去翻一翻古书,就应该明白,谁,才是道教真正的正统代言人。

            没办法,张元旭先生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便是玩玩文字游戏。你是“中华民国道教会”么?好,那么,俺们便是“中华民国道教总会”,多一个“总”字,便压得你到八月十五都翻不了身!外行人怎么看,都会以为北京那块是“总会”的分舵。张元旭先生得意地想,中国汉字真是威力无穷呀,一字之差,便让陈明霖这厮降级成了道教的青木堂堂主。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早有早的优点,迟有迟的好处。两边的入会条件其实都差不多,全真派“分舵”那边,要入会的弟兄,只要符合这样的条件就行了:“道教信士及一切善男信女(不限种族、不限国籍、不限行业),志愿助扬道教、度化众生者,皆可入会。”

            上海正一派“总舵”这边,则更为宽松:“无论在家出家,不分国界种族,凡素志好道者,均可入会。”

            全真派一看很愤慨,什么?太不像话了,连“善男信女”这样的基本条件也不要了?上海滩多的是混黑社会的家伙,平时也喜欢拜拜关二哥。如果这些家伙一时心血来潮,想要志愿加入“中华民国道教总会”,你张元旭天师到底收不收这笔会费?

            张天师懒得管这么多细节问题,他也是没有办法,官方那边已经无路可走了。民国政府当时已经接受了陈明霖的申请,正式接纳了“道教会”。当官的只能对悲愤交加的张天师耸耸肩膀,双手一摊:没有办法,谁叫你不早点来?

            因此,直到“道教会”和“道教总会”双双无疾而终,张天师的“中华民国道教总会”,也没有得到政府的正式承认。按现在的话来说,属于“非法宗教组织”。虽然当时的政府忙着打仗,懒得派人上门清理整顿,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张天师的“道教总会”从始至终,也没有办法在全国范围内正式成立和开展活动。

            道教又一次陷入了南北纷争之中,但这场纷争在当时的大历史中,已经变得毫不起眼,张天师不久也将重返龙虎山了。他在上海那几年间,除了创建一个不被承认的“道教总会”,以及贴满大小弄堂门口的符咒外,还为丰富上海方言做出了一点点贡献:因为他的原因,上海人新创了一句著名的歇后语。

            当时,如果一个上海年轻人,为了什么事,失恋或者失业,把自己锁在亭子间的顶楼,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任谁劝都不下来,父母的话不听,连居委会大妈来了也不行。邻居好奇,便问,这小青年一个人在楼上鼓捣些啥呀?家里人往往会懊恼地回答,“伊是鬼迷张天师,勿晓得伊勒做点啥!”

            这句话中的“鬼迷张天师”,其实是个精简版本。整句歇后语是这样的:鬼迷张天师——有法无使处。

            张元旭先生听了这句歇后语,心中一定是相当的郁闷。当初在江西的时候,怎么就没有人敢说三道四?到了上海滩,什么难听的话都出来了。上海滩的鬼不简单,人也和别处的不同。当时,除了上海本地人之外,全中国的人来到上海,都会获赠一个共同的称号:乡下人。饶是你张天师千年世家,到了这十里洋场,也不过是一个土头土脑的江西老表罢了。
            所以说,他乡虽好,终非久留之地。三年之后,张元旭先生便离开了上海,胜利地返回了故乡龙虎山。促成他这次返乡的原因,有人说是因为一场大雨,有人说是因为一个“好皇帝”。

            民国二年,北方旱灾。时任大总统的袁世凯先生虽然有了西方先进的“民主制度”,却还没有来得及掌握西方先进的人工降雨法。因此,还是拿这个困扰中国几千年的自然灾害没辙。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再次求助于中国传统的“人工降雨法”——祈雨。

            史料上没有记载袁世凯先生有没有先请白云观全真派的道士们动手,从后来的迹象看,应该是有的。但“中华民国道教会”的那些人显得很不专业,怎么求,北京的上空依然是碧空如洗。无奈之下,袁世凯先生下令,掀翻全真派的摊子,另外派人到上海,邀请传统的祈雨专业户——“中华民国道教总会”的张元旭先生,火速上京救急。

            张元旭先生一听,这是救民于水火的大事呀!不敢怠慢,连夜便赶往北京。到了地头上,人说:请问张先生,您这祈雨的法坛,要设在哪里呢?天安门广场,或者天坛、地坛?

            张元旭先生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不用这么麻烦,咱们因陋就简,干脆还是设在白云观吧!横竖都是道教中人,到时候需要什么设备,也便于及时供给。

            于是,白云观的道士们忍着一口闷气,把刚被掀翻的求雨法坛,又竖了起来。不久,张元旭先生就在前呼后拥之下,一身道袍,左手符纸,右手天师令牌,悠然地登上了法坛。在他的身后,一面白布旗上,浓墨大字写着:“龙虎山嗣汉天师  中华民国道教总会  张”

            更令白云观道士郁闷的事情发生了:难道张家真正是天上有人么?祈雨的程序其实大同小异,咒语听起来也一个调子。但,经张元旭先生这么一操作,一场倾盆大雨,不久便哗哗哗地把整个北京城淋了个透。

            这件事引起了全城轰动,老北京们议论纷纷,不愧是张道陵祖师的后代呀,你瞧人家这水平,这气派!北京人看人讲究一个“派”字,能干不能干还在其次。张元旭先生从小就是按天师的规格来培养的,这派头简直是不用说的了,这一点令北京人深为折服!张元旭先生也很感慨:不愧是天子脚下,数朝古都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