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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王道士俗家姓“王”,这倒没有什么,天下姓王的太多,鄙视不过来。但他的身份是“道士”,这就有点尴尬了。事情被揭露后,众多的道友便只好跟着他挨骂。

            说起来,王道士也有他自己的委屈:他和当时中国大多数道士一样,是个没有文化的文盲。你能指望一个乡下的文盲老道,能够具备多高的爱国主义精神和文物鉴别能力?换一个平常的老农民,情况又能怎么样?——老农民种高粱,种小麦,忙时吃干,闲时吃稀,遇到年成不好就挑着担子逃荒;王道士给人画符,念经超度,有生意吃饼子,没生意饿肚子,实在没辙了就打包四处云游混饭吃。唯一不同的是,老农民多少还有间破草房,王道士连间破草房都没有,只好借住在很久以前的和尚庙里。

            道士们素质的极端低下,以及生活的极端贫困,闹出了很多像王道士那样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到了公元1946年的时候,另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而这一次,发生的地点恰好正是全真派的大本营:白云观。

            这一年11月11日的深夜,白云观一如既往地进入了寂静的深夜。当时,为了省钱,白云观没有安装电灯。道士们生活清苦,又没有什么娱乐,晚上总是早早第熄灯睡觉。洼德忠曾经说,“  在白云观我才真正体会到了寂静的含义,那种寂静我至今不忘。”

            但那一晚的寂静却让人毛骨悚然,在一片寂静中,一群道士在许信鹤、杜信龄、马至善等人的带领下,破门而入,闯入方丈方丈安世霖、监院白全一的房间。一进门,二话不说,一把白灰先冲眼睛撒过去。然后,绳套往脖子上一拴,五花大绑,生拉硬扯地把两人拽到方丈院内。在那里,早已经架好了木柴,甚至连煤油都浇好了。——白云观的道士点灯没有油,烧起人来油倒是充足等很!

            方丈安世霖刚被扑上白灰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大事不好了,便不住声地苦苦哀求。但那伙道士不容分说,把二人往柴堆上一架,捆好,立刻就点火烧人!可怜安世霖和白全一两人,当时不外乎四五十岁,正值盛年,就这样被活活地烧成一堆灰烬!

            当年忽必烈问白云观的道士,是否真的可以做到一持咒,便能够“入火不烧”?元朝时候白云观道士胆小,没有一个人敢去试一试。几百年过去,到了民国时候,白云观的主持方丈和监院,在其他道士的协助下,用铁的事实证明了:不管怎么持咒,入火还是被会被烧得很惨!

            烧完了人,许信鹤等人才拿出一张纸,当众宣布二人的罪状:奸盗邪淫,盗卖庙产,变卖施主的老猪,老羊,对道众生活苛刻,不给饱吃等等,根据道家的”老子家法”,处以焚尸之刑。——也就是说,这是道教内部的家法,其他人等不得干涉!

            其实,以上罪状多是欲加之罪,例如,里面最奇怪的“变卖施主的老猪,老羊”一项,许信鹤等人的具体解释是这样的:“盗卖多年长生猪、马、牛三宗,乃施主不忍杀害,送来养老,终年以粮施生。安、白竟敢私自盗卖,置数十生命于不顾,残暴行为盗贼亦所不能。”——这也够得上被活活烧死么?至于“奸盗邪淫”,料那两个道士也没这本事。即使是有那贼心,也没有那贼钱。卖几口猪羊那点碎银子,未必就敢往八大胡同闯么?

            当时的道士生活相当清苦。衣服破烂:“白云观的老道铺衬精,身穿的纳头补三层”。伙食极差:没有做工的一天两顿,早上十点和下午五点;有工做的三顿饭:八点、十二点和下午六点。每顿饭的内容和一般的城市平民差不多,不外乎是稀饭咸菜窝窝头之类,要想吃饱纯属妄想。安世霖等上层管理人员自己的生活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给饱吃”是事实,但这个事实要安道霖来承担,恐怕也有点言过其实了。

            真正的原因是内部的权力斗争。安世霖当年还是监院的时候,勾结白世一,把当时的方丈陈玉坤赶跑了。陈玉坤的弟子、朋友、支持者、同情者便纷纷联络官府,多次出来打抱不平,试图把安世霖一伙给赶下台。这场“持久战”从抗战前,一直打到抗战后。后来,日本人都被赶跑了,陈老方丈也早死了,双方的争斗还是不肯停息。白云观一路来有交好官府的传统,好几次,“反对党”领着官方人员雄赳赳地要来“接收庙产”。一进门,却见安世霖悠闲地袖着双手看金鱼,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如果手上捏把鹅毛扇,活脱脱的就是个孔明第二。

            到最后,“反对党”那一派总是灰溜溜地失败而回。安世霖道长并没有太上老君做主,也没有烧道符请关公下凡助拳。他获胜的原因很简单:在官府的靠山比对方大!

            所以,后来许信鹤等不得已,方才出此下策。他们天真地以为,这是道教内部的事,有“老子家法”顶着,官府也拿他们没有办法。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嘛!

            但官府还是被这群全真道士的胆大妄为吓了一大跳:厉害!什么年代了,两个大活人,说烧就烧了?当年全真道的邱处机祖师爷算够彪悍了吧?比起这些后起之秀,怕也只好退避三舍呀!——天亮之后,官府按名单抓人,一共抓捕了观内外有牵连的道士三十六人,恰好合道教的天罡之数!

            白云观出了这一大惨案,全真派从此一蹶不振。而在南方,张恩溥先生早就被人抄了家,游了街,“一蹶不振”得已经习惯了。对于整个道教来说,二十世纪的前五十年,是一个流年不利、命犯太岁的时期。政府方面法令上的打击,地方豪强官吏的趁火打劫,连绵多年的战乱,道士本身素质的低下……从南到北,道教,已经面临着全面溃败的局面!

            (一一七)

            民国时期,道教被冲击得落花流水,基本上陷入奄奄一息的境地。但偏偏就在这种时候,它却吸引住了不少研究者的目光。这种现象,仿佛一群生物学的教授,发现了一个濒临绝种的物种一般。

            其中,跑得最快的又是日本人。日本著名的道教研究学者,除了前面提到的洼德忠和吉冈义丰外,比较有名气的,至少还有小柳司气太、津田左右吉、平野义太郎、福井康顺、五十岚贤隆、幸田露伴等等。喜欢文学的朋友应该熟悉其中的一位:幸田露伴。此人道教方面的研究不算顶尖,却是一个十足的文坛顶尖高手,

            中国的道教,却让日本人抢先研究个够。这一点让国人相当尴尬。不过,在当时(甚至可以包括现在),这样的尴尬已经够多的了。比如,谁都知道敦煌在中国,而敦煌学却是在日本。日本人除了对中国一直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和占有欲外,在现代社会学研究的理论和方法上,都是当时的中国学者望尘莫及的。《红楼梦》中那句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完全适用于国运的兴衰。大致上来说,在一个极端落后的国家,除了风景之外,不用指望看到其它令人激动的东西。

            后来,中国本土的学者,也开始慢慢地把道教作为一个独立的文化现象来研究。第一位比较科学地研究道教的学者,叫刘师培,此人一生经历很富有传奇性。前半生是真正的革命者,和章太炎等人交往甚密;后半生是真正的反革命者,投靠满清重臣端方,后来还成为袁世凯“筹安会”的重要成员。但在另一方面,他又是货真价实的国学大家,以及闻名天下的“怕老婆的男人”和“戴绿帽子的男人”。早在1910年的时候,他就跑到白云观去研读道藏,“日尽数十册,每毕一书,辄录其序跋。”刘师培在日本留过学,他开读《道藏》的最大意义,是第一次有人抱着研究的眼光来读,而不是试图从《道藏》中找到升仙或房中术的秘方。

            接下来研究道教的,还有陈垣、陈国符、汤用彤、许地山和冯友兰,其中比较突出的是许地山。许多人都读过他的散文名篇《落花生》,知道他是个有名的乡土作家。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位高手曾经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和英国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史、民族学和哲学,是中国当时唯一一位受过宗教学训练的学者。他的著作《道教史》和《扶箕迷信底研究》,一直是中国道教研究的扛鼎之作,具有国际学术水平。

            遗憾的是,以上那些研究道教的学者之中,没有一个是信奉道教的。当时中国本土研究道教的著名学者,真正算是道教中人的,恐怕只有区区两人:陈撄宁和易心莹。其中陈撄宁是个真正的聪明人,他敏锐地看出了道教真正的弊病,提出了一个聪明的解决方案:“仙学”。

            陈撄宁的“仙学”内涵很复杂。简单地说,“仙学”的现实目的是“益寿延年”,而其最高境界则是追求“长生久视”。那么,要通过什么手段才能达致这个目的呢?陈撄宁的办法说起来很简单:道教的各种养身术,尤其是“内、外丹道”。修炼到了极点的人称为“仙人”。陈撄宁认为,所谓的“仙人”,“乃是精神与物质混合团结锻炼而成的长生者”。——有一点可以肯定,上至高居兜率天之上的太上老君,下至喜欢跑到人间到处乱逛的吕洞宾,听了这个定义,心中都会郁闷不已。

            但是,如果从道教本身的利益来看,陈撄宁的这些建议却是一个死中求活之法。他试图把以前那种玄之又玄,云里雾里的虚幻道教,真真切切地请回到地面上,成为符合人们需要的,可望又可及的“人间道教”。

            一般的聪明人,往往能够发现问题的症结所在;而高明的聪明人,则不仅能够发现问题的症结所在,还能够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