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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但另一个方面,毛泽东对这两位社会主义先驱者的后裔却很不不以为然。他说,“张道陵的五斗米道,出五斗米就有饭吃。传到江西的张天师就变坏了。吃粮食是有规律的,像薛仁贵那样一天吃一斗米,总是少数。……”,“张鲁的祖父创教人张陵,一名张道陵,就是江西龙虎山反动透顶的那个张天师的祖宗,水浒传第一回描写了龙虎山的场面……”

            如果张恩溥先生听到这段点评,一定会庆幸自己腿脚跑得快。“封建余孽”、“大地主”……再加上这个“反动透顶”的头衔,“文革”前肯定就被收拾了,根本轮不到红卫兵来动手。说起来很凄凉,但又很现实:你要对方尊重你,至少你得是个有一定级别的对手吧?像当时的西藏的那位,别人毕竟有这么一大块地,一个完整的政府机构,一支军队(虽然很不经打),以及一大群俯首帖耳的信徒。但张恩溥先生呢?毛泽东手下的方志敏、邵式平,带群农民就干净利落地把场子给挑了,根本就是不堪一击嘛!

            ——更糟糕的是,张恩溥先生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角色,在四十年代后期,居然还接受了蒋介石给的第二十军副军长的虚衔。——你拿什么打仗?撒豆成兵么?最后的唯一的结果,是活生生地在众多恶谥上面,又加了一顶“反动军官”的大帽子。

            所以张恩溥先生这么一跑,还是相当明智的。“最是仓皇辞庙日”,不知道他最后望龙虎山祖庭的那一眼,是否噙满了泪水?

            1969年,张恩溥先生在台北逝世。连他自己的儿子张允贤,这时早已故去。不得已,只好立族人堂侄张源先为嗣,“经有关机关同意”,立为第六十四代天师。不过,这位天师似乎管辖范围很小,不仅外界没有几个人承认,就连台湾内部好像都拿捏不稳。当年立嗣的时候,为了每个月四千元新台币(合人民币不到一千元)的天师府经费,还被那位逮谁咬谁的李敖大师尽情讥讽了一番:“我说张天师可以歇歇,并不是说他不必立子嗣、延烟火,他自己生不出儿子,想找个别人的儿子过继,这是他的自由,我不能干涉,就如同他要登坛作法、炼汞烧丹,我不能干涉一样。但是他为了过继个儿子,竟要政府移转预算,用老百姓的税捐来延续他们那“一道青烟”,这就未免得寸进尺了!”

            大陆当然也不认可张源先先生这位新的“天师”,不过,倒也没有自己选一位出来对抗。后来,上清宫,天师府修整一新后,政府找来了张恩溥的外孙张金涛(原名卢金涛)和张恩溥的侄孙张继禹主持龙虎山的道教事务。当然,他们的两位还同时拥有一大堆其它以“副”字开头的头衔,以及若干“委员”、“代表”等等,算下来似乎不见得比张恩溥先生当年的头衔来得少。

            ......  ......

            “绝不绝,灭不灭,六十三代有一歇。”这句魔咒,在张恩溥先生逝世后,似乎越来越近地在张家后人的头上盘旋。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让卷入其中的人们眼睁睁地一筹莫展。时间一天天地流逝,台北天空中白云和龙虎山峰峦中的白云,同样地舒卷不已。草木依旧,山下的世界却依然在不定地变幻着,没有片刻的停息……

            (全文完)

            后序:道教——“道”在何方?

            (一)

            三年前的一个黄昏,我下班独自回家。当时,我住的地方是一个不大的巷子,从巷口出去,是一条繁华,但有些杂乱的街道。

            巷子里一向很清静,但那天却有点不同。

            我赫然发现,巷口那一小片空地上,居然搭起了一个戏台子,灯火通明。走过去一看,戏台旁边,供着一个道教的神像。记忆中,好像是什么“天帝”、“皇爷”……总之,模样和传说中的玉皇大帝差不多,一身金黄的锦绣,手上端端正正地握着一片笏,面容慈祥。

            戏台的一角,坐着几个老者,持着胡琴、铙钹、琴萧等传统乐器,在不紧不慢地演奏着。戏台的中央,有一个中年女人,全身戏服,一边用南方方言念着道白,一边一板一眼做着动作。

            我从戏台下面走过,好奇地往台上望去。突然,我发现,那个老女人也正在紧紧地盯着我看。我略感觉有点怪异:这个女人约有五十来岁,脸上白白的一层脂粉,却掩不住眼角岁月的痕迹。她面无表情,手上做着动作,涂满口红的嘴巴随着唱词刻板地一张一合,但双眼却随着我的身影骨碌碌地动个不停。

            ——我在看着她,她也在看着我。我想,她大概也是有点寂寞吧?

            台下,是几排红塑料座椅,把空地摆得满满的,看上去红红的一大片。但是,座位上却是空无一人。那个老女人,完全是在对着一片空地,卖力地演唱。

            我走了过去,到了小巷的尽头,我回头看了看:戏台上依然灯火通明,音乐悠扬,老女人依然在卖力地唱着,台下依然是空空荡荡,无人喝彩……

            ……  ……

            ——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二)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之后,几乎所有的主要宗教,都掀起了一股复兴的势头。有些社会学者形象地把它称为“上帝复仇”——当年尼采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喊出了“上帝死了”。然后,六十年代的西方颓废主义和激进主义、中国的“破旧立新”的“文化大革命”……宗教界的人们个个郁闷不已,连远在梵蒂冈的教皇,提到“毛泽东”这个名字也是一脸的无奈。

            但,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是,“上帝”居然回来了,只不过换了一身“新衣服”:中东伊斯兰教的复兴运动,让整个世界感到震惊;基督教堂则把电吉他和现代乐队搬了进去,吸引了一大群一大群的年轻人;连远离尘嚣的佛教也不甘人后,例如,台湾的证严法师和星云法师,信徒都是以百万计。前者以“行”为主,创办了信徒满天下的“慈济”组织;后者宣扬“人间佛教”的理念,使佛教迈出了庙堂,走向了人间。即使是在中国大陆,人们也发现,新修的佛教寺庙不断地涌现,香火还一天比一天旺盛……

            往往越是在物质发达的时候,宗教的力量便越能显示出来。弘一法师李叔同认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弘一法师的定义不一定适用于每一个人,但对于任何一个社会,却可以说是一种必须。

            然而,在这样一股蓬勃的宗教复兴浪潮之中,我们发现,中国唯一的传统宗教——道教,却令人遗憾地成为一个缺席者。你只有在诸如成都青羊宫之类的道观附近,才可以看到道士们玄衣飘飘地走过。或者在开某级“代表大会”时,主席台上的角落里,还可以看见一个老道士落寞的身影。

            道教,已经在慢慢退化成为一种摆设,一件文物,或者说一个化石。

            遥想起当年道教在中国蓬勃发展的景象,想起韦应物的“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李白的“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即使本身不是道教徒,我们也不能不为道教的今天,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悲凉!

            历史已经来到了一个新的十字路口,道教,却似乎没有真正找到自己脚下将要走的那条“道”。

            (三)

            日本学者的当年在研究道教时,遇到一个很简单,但很让人挠头皮的问题:什么是道教?

            对于道士们来说,这个根本不是个问题:道可道,非常道嘛!说得清楚还叫什么“道”教?但对于现代的学者看来,概念问题可是一点都马虎不得的。于是经他们研究发现,在中国至少存在着两种道教,名称上可以多样化:“民众道教”VS“成立道教(教团道教)”;“通俗道教”VS“理论道教”;“民众的道教”VS“哲学的道教”等等。

            “民众道教”、“通俗道教”是一回事,它的源头可以上延至黄帝时期的巫术和原始宗教,殷商时期的祭祀和信仰,然后是《山海经》之类传说中的神仙信仰,楚地的巫祝淫祠等等,一直到后期中国民间的自然神灵崇拜和鬼神崇拜。你走到乡下去,看到一块不小心长得略似人形的石头,旁边便自然会有好奇者点摆上的香烛;村口那棵稍微老一点点的榕树,拜满身的须发所赐,居然也得以享受人间的香火之奉。我见过最夸张的例子是这样的,有人在垃圾堆扔了一个短腿的芭比娃娃。第二天,旁边赫然摆着一碗百米,两只红烛!

            “成立道教”、“理论道教”、“哲学的道教”三个概念指的大致是同一种东西:正式的道教团体和理论。春秋战国时期老子的道家开头,提出了一种“清静无为”的思想。紧接着是庄周的发扬:“天人合一”以及被后人大为推崇的“养生之说”。再下来,还有申不害、邹衍等人的“黄老哲学”、“阴阳说”、“易学”、“五行说”等等一大堆让人云里雾里的理论。——如果您都学习过了,那么恭喜您!您可以像魏晋人那些潇洒地谈“玄”了。

            张道陵的最大的功绩在于,他巧妙地把这两者结合起来,建立了第一个具有完备宗教教团,却极富有民间宗教特点的“五斗米”道。道教在他的手中宣告成立,不过,最后的完善,还要等待南北朝的陆修静、陶弘景、葛洪、寇谦之等著名高士。这些人为道教创建了完整的斋醮仪礼、神仙图系、教团组织规范等等,使道教左看右看,都更像一门真正的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