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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不错,就是这个铜匣."苏妄言点点头,接着道,"那女人给他看了劫灰,跟着,就把身上香袋里的一种黑色粉末抖了一些在雪地上.当时那位前辈也想了许多,脑子里乱成一片,他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那女人拿出火石,把那些黑色的粉末点燃了.那小小的一摊细细粉末,顷刻之间,竟熊熊地燃烧了起来,直燃了一整夜!

        "他默然伫立,看着那火光把雪地映成了一片红色,再细看,升起的烟雾中似有浮光掠影,看不清楚,也不分明,一幕幕光影交错飞快地闪过,混杂在白烟中,奔腾着卷向天际.那女人也站在一旁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回过神来,喃喃问道:‘那究竟是什么地方?’——你知道那女人怎么回答他?那女人只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韦长歌好奇地问道:"她怎么会不知道?"

        苏妄言哈哈一笑,道:"那个时候,那位前辈就和你现在一样惊讶,他举起手里的劫灰,问:‘那这个呢?难道不是……’那女子打断了他的问题,说:‘这是我从那个地方带回来的,但我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前辈又问那地方在哪里,那女人的回答竟然也是不知道!他们两人就这样默然无语地在火堆边坐了一夜.快要天明的时候,火渐渐小了,那女人突然叹了口气,轻轻地道:‘我常常疑心自己是在做梦.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开始做梦了,睡着,或是醒着,其实都是在梦里.这个梦那么长,那么迷人,但却又那么荒诞,让人那么痛苦,就像那个地方,无可名状,亦叫人无处追寻.这一切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那位前辈想了想,回答道:‘言下妄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其实谁又不是在梦中呢?你当它是梦,那便是梦;你若当它是真,它又何尝不是真?’那女人像是痴了,许久许久,一动不动.她道:‘是啊,言下妄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你知道我是谁吗?’她说了一个名字,那位前辈顿时完全呆住了.这女子的身份一直是他心头的一个疑问,那几天里,他已经猜测了许多次,但他更没有想到那女人会说出这样的答案来."

        "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人?!"

        "三叔没有细说.他只说那前辈听了那个名字,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那个女人在江湖中的确是赫赫有名,只不过,她赫赫有名的时代,距极北之地的那个晚上至少已经过去了五十年了."他停下来望着韦长歌.  韦长歌却没有说话,有那么一会儿,他像是连呼吸都忘记了.

        苏妄言道:"那女子成名于五十年前,但当她出现在极北之地时,依然是个年轻女子,音容笑貌,都和传说中她于风姿最盛之时突然失踪时的样子一样.她看到那位前辈的眼神,知道他不信,翻身跃起,施展了一套平生最得意的武功,并且说道:‘这套武功是我自创的,除了我,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会.你现在信了吗?’接着,那前辈又细细问了她许多问题,这才相信了.原来,这个女人是不会老的!"

        韦长歌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女人是不会老的……"

        顿了顿,又忍不住反问道:"可是,又怎么会有人不会老?她原本是个普普通通的江湖女子,为什么突然不会老了?她不会老,和她说的那个地方有没有什么关系?"

        苏妄言长长舒了口气:"我不知道……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女人临走的时候,把这个铜匣连同里面的劫灰一并送给了那位前辈,然后那位前辈又把东西送给了三叔,不过现在,它是你的了."

        几人面面相觑,末了还是铁脚棠道:"就是没有伤口,这才奇怪——老三既没受伤也没中毒,他一向身子健壮,铁打般的一个人,怎么会说去就去了呢?"

        韦长歌拿起铜匣,放在灯下细细端详着,忽地放下铜匣,感慨道:"这小小的一块黑石,谁想得到其中会有这么多秘密?当真可说是举世无双,价值连城!但有的时候,它却并不比一颗普通的石头来得珍贵."  苏妄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韦长歌不动声色,推开房门,径自走进满是月光的院子里,他四下看了看,弯下腰,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又走回屋子,把石头放到苏妄言手上.

        苏妄言看看手上的石头,又抬头看着韦长歌.

        韦长歌道:"这只是一颗普通的石头,但这颗普通的石头却和举世无双、价值连城的劫灰一般贵重."

        苏妄言道:"为什么?"

        韦长歌道:"因为一块普通的石头,也会有一个极精彩的故事."

        苏妄言眼睛一亮,问道:"什么故事?"

        韦长歌微笑着,却不回答,只道:"只顾着说话,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你这一路上辛苦了,还是早点休息吧!"

        苏妄言转头看看外面夜色,果然已近子时.

        回首扬眉一笑:"你若是一时半刻想不出好故事那就罢了,何必用这个来敷衍我?"

        韦长歌大笑:"是是,苏公子锦心绣口,倒叫小人含冤未白了!——夜深了,我送你回房吧!——要听故事,明日请早!"

        两人一起出了门.

        依稀可以望见前面大厅仍是一派灯火通明,隐隐传来拼酒划拳之声,却原来还有大半的宾客仍留在厅里喝酒聊天,加上仆役来来往往,热闹无比.相形之下,倒显得这冷清而空旷的后院有些寂寥了.

        走了几步,冷不防听到一丝女子的歌声从那喧闹声中逸了出来,歌声飘飘荡荡,却是从专住女眷的客房那边的院墙里传出来的,大约是哪个来赴宴的女子独自在院里散步,夜深人静,见左右无人,想到心事,便唱起歌来.

        "……君须早折,一枝浓艳,莫待过芳菲.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韦、苏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那声音并不特别好听,但其中带了点缠绵之意,听在耳里,也就觉得格外婉转了.

        "五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六张机……"

        两人静静听了半晌.

        韦长歌轻叹了一声,道:"回文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不知道是哪位女子?子夜唱这九张机,想来也是苦于相思的多情之人了……"

        苏妄言淡淡开口:"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尽!"想了想,又冷冷一笑,"但凡情人又岂有不相思的?相思,又焉有不苦的?"

        说完了,似也轻轻叹了一声,回身走了.

        韦长歌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独自站在院中,听那女子一句句唱来——

        "……春衣.

        素丝染就已堪悲.尘世昏污无颜色.

        应同秋扇,从兹永弃,无复奉君时.

        歌声飞落画梁尘.舞罢香风卷绣茵.

        更欲缕成机上恨,尊前忽有断肠人.

        敛袂而归,相将好去……"

        歌声戛然而止.

        韦长歌猛然回过神来.

        "情人岂有不相思的?相思,又焉有不苦的?"韦长歌自言自语地道,"不错,相思焉有不苦的?但情人,又岂有不相思的?"

        韦长歌微笑起来.

        他抬起头.

        天上半轮圆月不改秦时.

        纤细的茶叶在杯底沉浮.白瓷杯里,碧螺春清澈透碧,窖藏的雪水化了芬芳香味,随着袅袅的热气扑面而来.

        苏妄言只浅浅啜了一口便放下了.

        韦长歌笑着看他放下杯子,清了清嗓子,道:"你知不知道汉阳城外有一个古井镇?"

        苏妄言摇了摇头.

        韦长歌道:"古井镇附近有一个小村子,叫白庙村.村子里大部分人家都姓施,其中有一个小伙子叫施里,刚满了十八岁,平时在家种地,农闲时就给镇上的米铺帮工.他从生下  来那天起,就没有踏出过古井镇一步."

        苏妄言道:"像这样的年轻人随处都是,又有什么特别的?"

        韦长歌道:"不错,这样的年轻人随处都是,但却不是每一个这样的年轻人都会千里迢迢到天下堡来找韦长歌——十天前,这个叫施里的小伙子突然来到天下堡,也不肯说有什么事,只是吵着要见我."

        苏妄言笑道:"他当然没能见到你."

        韦长歌也不反驳,无奈地笑了笑,道:"施里到了门口,说有重要的事要亲自跟我说.问他什么事,他只是摇头;问他师承来历,更是懵然不解.他说是带着我的信物,却又不肯拿出来给人看——你也知道,堂堂天下堡,哪里是想进就能进的?所以,一开始,底下的人甚至没有替他通传.但他在门口守了七天七夜,也闹了七天七夜,死活就是不肯走,给他盘缠也好,劝他骂他也好,他就只是反反复复地说:‘我有信物,我要见你们堡主.’眼看就要到七月七,各门各派的客人都快要到了,若是任他这么闹下去,天下堡的面子也不好看.下面的人没办法,这才告诉了我."

        苏妄言道:"既然有信物,为什么不拿出来?他一定要见你,到底是什么事?"

        韦长歌道:"他一定要见我,是为了帮人送信给我.他说有信物,却不肯拿出来,一开始,我也觉得很奇怪,可当我看到他拿来的信物时,我就想,幸好他没拿出来给人看,否则一定早被人当疯子赶走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不肯,只是因为答应了别人一定要见到我本人才能把东西拿出来."

        苏妄言听得有趣,问道:"他拿来的究竟是什么信物?总不至于是块石头……"他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了.

        韦长歌只笑不答.

        他把一个淡紫镶银的香囊放到桌上,慢慢地从里面拿出一块石头来.

        苏妄言的眼睛陡然一亮.

        韦长歌缓缓开口,语气听来有些困惑:"天下堡有天下令、紫玉符、枭首旗,有三色丝、夜光杯、行路刀,但,却不知是什么时候多了块石头做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