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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开始,我也没有想到.我只是隐约觉得,花和尚的事,桑青的事,一前一后都发生在蓬莱店里,这两件事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如果有关联,六丑,尤其是无是非,他们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后来无是非告诉我,在那村子里,花和尚不断地追问那女人什么,那女人除了‘不知道’就只回答了一句‘那就是我的孩子’.我于是就想起桑青来——那天晚上,她也是回答我说‘他们是我的孩子’.无是非不认得‘顾大嫂’,又说看花和尚跟‘顾大嫂’说话的样子不像旧识,可那么巧,花和尚死在蓬莱店,差不多时间,桑青带着两个孩子,也出现在蓬莱店!再一问,果然无是非和花和尚遇到的那个女人就是桑青."

        "那桑青又为什么回心转意,让施里带着信物来找你?"

        "不知道.我也是看到桑青送来的香囊,才又想起这件事……这么说来三个月早就过了,不知道现在那两个小孩怎么样了,还有没有跟桑青在一起?"

        苏妄言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鬓边有几缕散落下来的发丝,随着马背的起伏,被扫过脸畔的风吹得微动.

        距离汉阳还有两天的路程,夏日的晴空,高而远,天空中,某一个小小的黑点转眼到了头顶,在头顶盘旋了一阵,俯落下来.

        韦长歌眼中的笑意变得凝重.

        信鸽准确地停在他掌心里,腿上用红线绑着一张纸条.韦长歌不急不徐地取下来打开看了,抬头看着苏妄言.

        苏妄言侧身过来:"出了什么事?"

        "啊……"

        韦长歌暧昧地应了一声,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开口:"桑青死了."

        "……"

        "有人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叫韦长歌快走’……"

        苏妄言眼里蓦地闪过一道光芒,随即很快敛下了.

        在陆家镇,人人都叫桑青"李寡妇",除此之外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似乎连她姓什么都没有人知道.她搬来这里是在三个月前.但,从她搬来的那一天起,她就成了方圆数十里最有名的女人.

        据说事情发生在四月的一天上午,一个坐着青布小轿来的女人叩响了乔府朱红大门上的兽头门环——这个时候乔府大老爷正和往常一样,在镇上最好的酒楼叫了四碟小菜,悠悠闲闲地吃着早饭.没想到当天晚上,乔府所有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就带着下人丫头从后门悄悄离开了,三更时,十四辆马车飞快地驰过了陆家镇的石板路.到第二天早上起床,乔府的金漆招牌已经不见了,只有这个自称"李寡妇"的女人在门口笑吟吟地和镇上的人打招呼.方圆百里最大最气派的乔府,当年的乔尚书告老归田后修葺的邸宅,就这样一夜之间易了主.

        ——这个故事,韦长歌和苏妄言两人从进入汉阳地界开始,至少已经听人讲了六遍.

        但是现在,这个金雕玉砌气势不凡的宅院却只剩下了一片焦土.

        马还没停稳,韦敬已经赶上来迎住了:"堡主!苏公子!"  苏妄言翻身下马,快走几步,像要亲眼确定似的,牢牢盯着眼前的废墟.韦长歌紧抿着嘴唇跟在后面,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韦敬立刻答道:"回堡主话,苏公子让属下带着施里快马赶来陆家镇,我们到的时候是三天前的夜里.来的时候,这里就已经烧起来了,火势很大,把整个陆家镇都照得像白天一样,虽然有许多人在救火,还是控制不住……"

        韦敬迟疑了一下,道:"施里要冲进去救人,是我把他拉住了……实在是火太大……没能把人救出来是属下失职.韦敬甘愿受罚!"

        韦长歌还没来得及开口,苏妄言已经笑道:"罚什么,你做得不错."他四下看了看,问道,"桑青的一双儿女呢?也死了吗?"

        韦敬诧异道:"桑青有儿女吗?可是,据说她当初来的时候就是一个人来的,也没人听说过她还有儿女!"

        苏妄言轻轻点头,转而看向韦长歌:"那两个孩子看来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韦长歌沉吟道:"你在蓬莱店听到他们说的三月之期,难道真的是说让桑青继续做他们的母亲三个月?"说完了,却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合情理,忍不住摇了摇头,又问道,"施里呢?"韦敬表情古怪,苦笑着指了指身后的废墟.韦长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这才发现瓦砾堆中竟蜷缩着两个人.那两人都是满身灰烬,动也不动地坐在断壁残垣中,不留神还真看不出来那是两个活生生的人.

        韦敬低声道:"他这两天一直呆呆的,给他饭就吃,给他水就喝,就是不说话,一直傻坐在那里……"

        韦长歌点了点头.

        施里只见过桑青一次,却千里迢迢替她到天下堡送信,处处都十分维护这位"李夫人",他所做的,已经远远超过了桑青付给他报酬要求他去做的一切.韦长歌第一次听他说起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个朴实憨厚的乡下小伙子对桑青有一种也许连他自己都还不甚明了的感情——在施里这样的年纪,他会迷恋上一个萍水相逢的成熟女子,也是很普通的事.

        苏妄言像也了解,放低了声音,缓缓道:"随他吧……"

        韦长歌勾起一个浅笑,忽地正色问道:"桑青死了?这火究竟是怎么烧起来的?怎么突然会失火的?"

        "是我放的火……"

        一个轻飘飘的声音有气无力地从瓦砾堆中传出来.

        韦长歌脸色微变,踏上一步.

        蜷在施里右边的那个人扶着一根烧焦的梁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走向韦长歌三人,一面呻吟着道:"是我放的火,是我放的火……"

        韦长歌诧异地挑起眉,询问地看着韦敬.

        韦敬低声道:"他叫程然,镇上的人说,他是桑青从汉阳招赘来的丈夫,桑青搬来这里没多久,这男人就跟着搬进了李家.起火的时候,我看他收拾了细软想偷偷溜走,觉得不对,就把他拦下了.可这几天他也不逃,就跟施里一样傻坐着……"

        韦长歌微一点头.

        他注意到程然的手上拎了件什么东西,等近了,才看清那是个藏青色的包袱,有的地方已经磨出了线头,沾满了灰,几乎看不出本色.但是韦长歌也知道,这个包袱里装着的,大约是比这所大宅更加值钱的东西.

        明珠蒙尘.

        就像这包袱的主人.

        程然要是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再好好睡一觉,也会是个俊朗不凡的男人,可是现在,他却委顿得像株十天没有浇水的花.程然慢慢走到跟前,他看看韦长歌,又看看苏妄言,茫然的眼神居然清醒起来,好像忘记了身上的衣服已经又脏又破,他整了整衣衫,清清楚楚地道:"是我放的火."

        韦长歌有些惊讶,看向身边,苏妄言侧了侧头,也正看过来.

        "火是你放的?为什么?"

        程然没有回答,却冷笑一声,问道:"她有话要告诉韦长歌——你们谁是韦长歌?"眼神冷冽,竟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恨意.  韦、苏二人都是一怔.

        "我……"

        苏妄言刚要开口,韦长歌飞快地伸出一只手拉住他衣角,自己上前一步,微笑道:"我就是韦长歌,你是程然?"

        程然闻言眼睛陡然瞪圆了,死死盯着韦长歌,像是想在韦长歌脸上剜出一个洞来.

        韦长歌不动声色,只是微笑.

        过了好一会儿,突听得什么东西在格格作响.

        韦、苏二人都呆了呆,这才发现,这声音,竟是程然的两排牙齿在咬得作响!韦长歌恍然地一抬头,便又碰上那刀子一样的目光,一时间,他的心怦怦地跳得剧烈起来——这个叫程然的陌生男子,何以对"韦长歌"有这么深的仇恨?

        程然咬着牙,缓缓道:"她要我告诉你,叫你快走!"

        "走?"韦长歌脱口问道,"听到桑青最后一句话的人是你?"

        程然动了动嘴唇,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最后点头道:"是啊,最后一句话,她说的是‘叫韦长歌快走’!"

        说完了,那刀子一样的眼神黯淡下来,又变得空洞而茫然.

        韦长歌继而又问:"……你为什么要放火?"

        程然先是嘿嘿冷笑,那冷笑渐渐成了放声大笑,笑完了,他抹抹眼角,蹒跚着走向身后的瓦砾,靠着一堵垮了半截的墙壁坐下了.韦长歌忍不住跟着走过去,又再问道:"你为什么要放火?"一连问了三次,程然都默不作声,无神的双眼发着直,木然地盯着虚空,若不是片刻之前还见过他走动、说话,韦长歌说不定真会以为他是个死人.

        韦敬无奈地道:"这两天属下问过他上百次了,他就是不肯说……"

        却听旁边突地一声冷笑,苏妄言截断道:"有什么好问的?桑青既然买得起这么大一座宅子,她的钱还会少吗?你们倒是不妨问一问,桑青到底给了他多少钱,才让这位一表人才的程公子心甘情愿地做人家的入赘女婿?"

        程然眼神一荡,肩头也微微颤动着,但只刹那工夫便又平静下来,还是一脸活死人般的古井无波.

        苏妄言看在眼里,又是一声冷笑,快步上前,把他手中的包袱用力扯了过来,大声道:"你们怎么不过来看看他到底为了什么?!"说着,把包袱重重扯开掷到地上——厚厚的一沓银票应声跌落出来,金灿灿的首饰、器皿,五颜六色的翡翠玉石随之在一片废墟中滚落一地,照得人眼花缭乱.程然也不去捡,只看了一眼就埋下头.

        韦长歌不由得疑惑更甚.

        苏妄言已接着道:"看,你现在可知道他是为什么啦?"一边说一边看向韦长歌.

        韦长歌会意,点头大声道:"是,我现在知道了!是为了一个钱字!"

        "不错!除了钱还能是为了什么?如果不是为了钱,像他这样的男人,怎么会答应入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