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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如果不是为了钱,他何必受这种委屈?如果有办法可以让他既得到很多很多的钱,又不用留在这里受气,你说他会不会去做?"

        "可是桑青是他妻子,他怎么下得了手?"

        "唉,你难道还不明白——桑青有钱,可以买来丈夫;他要有钱,难道就买不到妻子吗?这里有这么多钱,足够他讨上十个八个老婆开开心心地过完后半辈子,他当然不愿意再对着一个买了他的女人忍气吞声地过日子了."

        两人一唱一和,程然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额上青筋暴出,突地大喝一声:"够了!"攥紧双拳,霍然立起,怒喝道,"你们知道什么?你们知道什么?!"

        苏妄言悠然道:"你既然不肯说,那我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要说什么想什么都是我的事,与你何干?"

        程然又急又怒,勃然道:"你们天下堡就这么欺负人吗?!"

        苏妄言双手抱在胸前,竖起食指晃了晃:"一来,我不是天下堡的人;二来,你不说也就罢了,我们自己猜猜也不行吗?"

        程然不由得气结,指着苏妄言连说了好几个"你,你",恨恨地说不成句.  韦长歌笑着拍拍苏妄言肩头,向程然道:"他说得不错,你什么都不说,我们又怎么知道?——你究竟为什么放火?"

        程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半晌道:"好,我说!"略定了定神,冷笑道,"不错,火是我放的!你们何必还来问我为的是什么?你们不是都猜到了吗,那个婊子、贱人!我恨她!我就是要她死!哪怕到了黄泉路上,到了阎王爷跟前——生生世世,我都不会放过她!"说完了,死命咬着自己的嘴唇,一丝鲜血很快顺着他的牙齿流下来,程然却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依然死死咬着.

        韦长歌道:"你流血了……"

        程然嘶声回答:"这点血算什么?你看不出来吗?她死了,我就开心了!我能这么开心,流这么点血又有什么关系!——哈,你们都知道我叫程然,却不知道,‘程然’只是我的名字,我不姓程,我姓李!我的名字,是李成然!"

        苏妄言心念电转,轻声向韦长歌道:"桑青一直称呼自己李寡妇……"

        只说了一半.

        韦长歌沉吟点头.

        李成然却已听见了他这半句话,当下不住地发出冷笑声,道:"你们可知道她为什么叫自己李寡妇?只因为她本来就是个寡妇,她本来——就是李家的寡妇!"一顿,带了点恶意地缓缓开口,"她是我的嫂子——"

        招魂幡白色的影子晃动着发出异响,灵位上空,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下方,而门口,也有一双眼睛,一双女人的眼睛,一前一后,都冷冷地盯着一个人——他汗湿重衣.

        韦、苏二人都是一愣.  "什么?"

        "她真的是寡妇?她真的有丈夫……"

        身后传来不约而同的两声惊呼,一个是韦敬,另一个,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站在一旁的施里.施里本来就不太好的脸色这时更是一片铁青,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韦长歌三人见了,不免又是好笑又是同情.

        话既然已经开了头,李成然也就不管他们,往后退了几步,颓然坐倒.

        他娓娓道:"我原本是凌州人,家里有一个年纪长我二十岁的哥哥.大嫂过世得早,大哥单身了好几年,终于又娶了一个续弦妻子.

        "那年我十八岁,新来的嫂嫂跟我一般大,也十八……我还记得,他们成亲的第二天早上,大哥带着嫂嫂来给爹娘敬茶.我站在娘身后,一眼就看见了她,她那么年轻!穿了新娘子的红衣服,一双眼睛就如秋水,盈盈动人……我看着她,她抬起头,也看着我,忽然手一颤,茶杯就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那一声脆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旁边的嬷嬷丫头一窝蜂地赶着围了上来收拾,个个嘴里念着‘花开富贵、如意吉祥’.花开富贵?如意吉祥?嘿,嘿,那当儿,我看着她动也不动地跪在地上,就知道以后不会再有什么如意吉祥啦——她是我大哥的女人,我这辈子再也没有指望了……可我不甘心!她还那么年轻呢!为什么她这辈子就只能是我大嫂,却不能做我的妻子?!为什么我偏偏要晚了一天遇见她?要是再早一天,不,再早一个时辰都好!我会去求大哥,去求爹和娘——大哥疼我,爹娘爱我,我要什么他们都给我!我去求他们,那时候,娶她的人就是我了!如果娶她的人是我,她会不会很开心?……现在想想,真是前世冤孽!人海茫茫,怎么就撞见她了?一瞬间,我竟然想:大哥为什么不死,他为什么不去死?!"

        李成然突然抬起手,重重给了自己一耳光,半边脸颊顿时红了,清晰地浮上指印.他的目光又混乱起来,其中纠结着痛苦悔恨伤心愤怒,看起来就像是一匹在绝望中自戕的野兽——

        "我竟然想让他去死,我竟然想让他去死!大哥长我二十岁,那么多兄弟姊妹,他最疼的就是我,从小到大,他连骂都没有骂过我,兄弟们都想要的东西最后他一定是给我.可偏偏就是我!偏偏就是这个他最疼的弟弟!居然希望他死!我是个畜生……畜生啊……"

        李成然揪着自己的头发,喘息着,好半天才又开口说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诅咒,没过多久,大哥就得了风寒,本来只是小病,没想到却拖了好长一段时间,从那以后,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不到三年就过世了.最后那些日子,大哥一直缠绵病榻,所以他的死大家也都不觉得突然.可我总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也许大哥本来不必死的,他本来可以活得长长久久的,就因为我想过要他去死,所以他才死了……

        "大哥头七的晚上,我坚持要在灵堂守夜.半夜的时候,桑青来了.空荡荡的灵堂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这一次,我再也不敢看她……她给大哥上了香,突然转身问我:‘你为什么不看我?’可是我不敢看她,我低着头,我小心翼翼,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大哥的灵位就在上面,我的每一句话,每一次呼吸,都是罪证!桑青却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你为什么不看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脚步声才慢慢远去了.灵堂里,烛火阴森地摇曳着,屋外一丝月光都没有,满天阴云密布,招魂幡在风里刷刷作响,白色的影子一动,一动……我终于缓缓抬起头来,却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就站在那里——她在看着我冷笑!什么也不说,就只是冷冷地笑……"

        李成然的声音不知不觉间低了下来,仿佛是在低吟着一般,把听的人也都拉到了那个黑黢黢的夜晚.

        那个夜里无星无月,云压得很低,屋外竹影森森,招魂幡白色的影子晃动着发出异响,灵堂里黯淡的烛光也跟着来历不明的风声飘忽不定,灵位上空,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下方,而门口,也有一双眼睛,一双女人的眼睛,一前一后,都冷冷地盯着一个人——  他汗湿重衣.

        "一时间,我像是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又像是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真奇怪啊,那一瞬间我就只想着,她的嘴唇一定是擦了胭脂了,要不怎么会那么红、那么美?那殷红的唇色徘徊在我眼前,我手心冒着冷汗,但心里却有一种说不清的冲动,我像是被鬼附了体,又冷又热,看见她的眼睛就忍不住战栗!我说:‘你知道吗,是我害死了大哥.都是我的错!’她就像没听见,转身走了.于是我又想,也许那句话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说出口……

        "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桑青来找我.我打开门,看见她站在门外,我一点也不吃惊,大约,在我心里我早知道她总有一天会来的.我没有想到的是她会说出那番话来!她站在门口,第一句话就是:‘是我害死他的,不是你.’"李成然紧紧地闭上眼睛,颤声道,"她说,三年来她每天都在大哥喝的汤里下毒,是她毒死了大哥!我问她为什么,她直直地看着我,怎么问都不说话,末了突然问我:‘你要我吗?’"

        韦长歌低声问:"你还是要她?"

        李成然一阵默然,强笑了笑:"是她毒死了我大哥,可在我看来,何尝不是我毒死了大哥?我害死的不止是大哥,我也害死了她,害死了我自己.从我第一眼看见她,我们三个人就注定一个也活不了啦……她问我:‘你还要不要我?’我看着她的嘴唇张合,然后,狠狠地把她抱住了,我抱得太紧,她喊痛,我说不要紧,我就是要把你揉到骨头里去!——我知道,只有我才能解她的寂寞,也只有她能分担我的罪孽,从今以后,在这世上,我和她就只有彼此了."

        他绵绵地吐出胸中一口长气,仿佛要把心底那无穷无尽的害怕恐惧都在这一口怅然中吐尽.

        "那天以后,我和她就在一起了.但李家祖上三代为官,诗礼传家,是凌州城里数一数二的豪门.桑青是长房长媳,我是嫡亲子弟,我和她好,就是有悖伦常,像这样的人家又怎么容得下我们?要是被人发现了,就只剩死路一条,家里的长辈们是绝不会放过我们的.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从我抱住她的那一刻起,我和她就已经谁也离不开谁了!桑青对我说:‘哪怕是死,咱们也要痛痛快快地去死.你若对我好,便不枉我这般待你;你若抛下我,下辈子我还是要回来缠你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有一时、一刻,我也认了!’听她这么说,我感动极了,我向她发誓,说:‘你放心,我一世真心对你,连命都可以不要,盼你莫要忘了今日的话.’她于是笑起来,不住地亲我,问我是不是真心话,我回答她就算祖宗家法放在面前,我也还是这一句.桑青听了却懒洋洋地靠在我身上,半天没有说话——她的心思我明白,她还是害怕——其实我也害怕,不过她怕的是活人,我怕的却是死人……

        "我们本是夜里偷空在没人的地方相会,但过了没多久,桑青假装生了一场病,接着就说身子虚,搬到城外的别苑静养.我每隔几天就借送药探病的名义去和她相会,虽说没人疑心,但去的次数多了,自己也心虚起来.我们也想过要远走高飞,结果,却还是一天天地拖下来了."

        韦长歌问道:"既然想过要走,为什么又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