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要说的是,男女间的婚姻最好门当户对,这种门当户对,不是说男的
老爹当部长,女的老爹一定要当大使,那是权势金钱上的门当户对。我们指的是
气质上的,生活方式上的,知识水准上的,和性格上的门当户对。娶太太也好,
嫁丈夫也好,跟请乳娘一样,不能专看她的表面,还要看她的血液,有些乳娘白
白胖胖,乳水充足,但她却潜伏着梅毒麻疯之类的病菌,你说糟不糟吧。童话书
上常有公主嫁给农夫,或王子娶了牧羊女孩子一类的故事,廉价小说书上也常有
千金小姐爱上她的三轮车夫、佃农,或百万富翁爱上卖香菸姑娘的故事,这种
“爱情无界限”的鼓吹,我当然赞成,但我怀疑他们结婚以后的幸福。
除了英国女王,普通来说,女孩子结婚之后,差不多都要放弃她过去所有的
朋友,尤其是要放弃她过去所有的男性朋友。也就是说,她要从结婚的那一天起,
重新做人,在她丈夫的天地里生活。《堡垒集》里,曾经举过一个例子,一位大
学堂女教习嫁给她的男学生,男学生的同学到她家,叫她“老师”乎?抑叫她
“嫂夫人”乎?女教习的同事到她家中,叫她丈夫“老哥”乎?抑“某同学”乎?
仅只称呼一项,便生出如此大的困扰,使他们提心吊胆,不能好好过日子,其他
更可推想而知矣。
不限于童话和廉价小说,电影上尤其多的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有一个电
影,忘记其名字矣,家财万贯,身为博士的女主角,拼命追一个泥瓦匠,该泥瓦
匠在修窗台时,她看见了他的胳膊,就爱上了他,而他只不过受过小学教育,自
顾形惭,不敢接受,但挡不住她的凌厉攻势,而终于被俘。最后一段是他们游山
焉,游水焉,滑雪焉,打高尔夫球焉,终于大开结婚舞会,在深吻中闭幕。光棍
朋友最喜欢看该片,看得晕晕陶陶,巴不得一走出电影院,就也有一位小姐看上
自己的胳膊。
但戏剧终归是戏剧,当一个穷泥瓦匠,他怎的游泳,滑雪,打高尔夫球,样
样都精通哉?结婚舞会上,乐队为了要丢那小子的人,忽然奏起亚马逊河某部落
的一种特别舞曲,宾客们都大瞪其眼,女主角是会那种舞步的,想不到该新郎竟
然也会,在众人惊慕的注视下,夫妻二人,笑脸相偎,翩翩起舞。呜呼,如果那
不是一场电影,而是一个真实的人生,该泥瓦匠准呆若木鸡,女主角的脸上恐怕
也不会有那种多骄傲的笑容也。
/* 20 */第一部分很难明白真相
读者陆玄先生来信,对闻名天下的“季常癖”提出抗议,说陈季常先生并不
怕老婆,只因被苏东坡先生幽了一默,赠了一首七言诗,才弄得好事不出门,坏
事传千里。看了苏东坡先生的诗,陈季常先生的太太好像把他管得奇紧,他平常
在家宴客,如果仅只吃吃老酒,倒还罢了,如还要找些不三不四的歌女舞女酒家
女以及政府登记有案的绿灯女或应召女,陈太太当然不客气起来,在后堂用棍子
猛敲墙壁,一直把客人敲得坐立不宁,狼狈逃走为止。不过陈季常先生固不如此
之窝囊也。陆玄先生曰,苏东坡先生另外还有一篇大作《方山子传》,就是写的
陈季常先生,《方山子传》中的陈季常先生,却另有一番风光,不但家庭和睦,
而且“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色”。如果老爷怕太太,太太自得,尚有可说,
“婢”也自得,就不简单矣。陆玄先生另举叶申乡先生的《本事词》上的记载,
曰:“龙邱子(也是陈季常)自洛之蜀,载二侍女,戎装骏马,每至溪山佳处,
则作数日留,见者疑为异人。后十年,筑室黄冈,独居习道,自号静庵居士。”
苏东坡先生因作《临江仙》赠之云:“细马远驮双侍女,青巾玉带红缰。溪山好
处便为家。谁知巴峡路,却见洛城花。西旋落英飞玉蕊,人间春日初斜。十年不
见紫云车。龙邱新洞府,铅鼎养丹砂。”想其载侍姬而远游,亦非无故欤?“是
以陈季常先生固风流倜傥,浪漫不羁,假如真怕老婆怕得要死,他敢带着两位美
女,招摇过市哉?
陆玄先生高见甚佩,可能偶尔有一天,陈季常先生有大错犯在太太手里,给
他来一个大闹特闹,又恰好被苏东坡先生看到眼里,乃吟诗一首,以资纪念。不
过我想,无论啥事,都可考证,唯怕老婆似乎可放过一马,一个凶汉宁愿被人当
做怕老会会长,他自己绝不会洗刷,也绝不会希望别人洗刷也。
不过无论从那方面讲,陈季常先生都应感谢苏东坡先生,若非苏公,谁知道
他是老几?然而喜欢调侃人的文坛朋友,固多的是,宋王朝大诗人姜夔先生便整
了张仲远先生一下,张仲远先生,吴兴人,怕太太怕到顶尖,姜夔先生闲极无聊,
乃作了一首艳词《百宜娇》,悄悄放到张仲远先生的口袋,词云:“看垂杨连苑,
杜若吹沙,愁损未归眼。信马青楼去,重帘下,娉婷人妙飞燕。翠尊共款,听艳
歌,郎竟先感。便携手,月地雪阶里,爱良夜微暖。”“无限风流消散,有暗藏
弓履,偷寄香翰。明白闻津鼓,湘江上,催人还解春缆。乱红万点,怅断魂烟水
遥远。又争似相携乘一舸,镇日相见。”结果是啥,可想而知,张仲远先生百口
莫辩,脸上被妻大人抓得左一道右一道,半个月不能出门。这才是真正的怕,看
起来陈季常先生只能在怕老会中当一名工友也。
/* 21 */第一部分一个尊严的榜样
——纪念郑丰喜先生逝世二周年
常有朋友向我喟然叹曰:“柏老,柏老,你阁下这一生,真是一个悲剧。”
有些人为了证明他所言无误,虎目之中,还流下眼泪。柏杨先生称之为“泪证”,
以与“人证”“物证”,三权分立。不过我对着镜子细看,又翻了个筋斗再看,
实在看不出有啥剧可悲的,盖一直到今天,我都体壮如驴,活蹦乱跳,毫无不景
气之象;视七十岁以下的家伙们蔑如也。至于家破人亡,夫妻子女离散,那不是
悲剧不悲剧,而是幸福不幸福。而幸福不幸福,却是主观的焉。盛暑期间,一位
朋友来访,看见柏杨先生光着脊梁兼光着脚丫,席地而卧,连个芭蕉扇都没有,
着实为我难过了一阵子,殊不知我却硬是心静自然凉。环顾朋友借给我住的这个
汽车间,纵是约旦国王的皇宫,我也不换。
幸福是啥,幸福含有快乐,但快乐并不就是幸福,尤其是有缺陷,有瑕疵的
快乐。好比说,你阁下偷了三十万元美金——对不起,你阁下当然不会偷。好比
说,柏杨先生偷了罢,三十万美元固然可带给我很多奇景,恐怕心中一直是个疙
瘩。假如是谋财害命,那疙瘩准会更大,说不定发起癫痫。电视上那种坦然自若
的职业凶手,并不很多,而且即令是坦然自若,也只是表面的,他的警觉性使他
连觉都睡不好。物质的快乐,不等于心灵的幸福,物质的不快乐,同样也不等于
心灵的不幸福。
幸福是人类追求的最后目的和至善总和,它赋给人类生命以真正的意义。洋
大人常抬杠,有人说幸福是上帝的恩赐,有人说幸福是个人努力的结果。上帝的
恩赐属于命运学,我们不必谈它,因为谈它也没有用,反正上帝自己在那里擅作
主张,不听我们这一套。我们只认为,幸福是心灵活动,由此活动而认识真理;
快乐是获得心灵完美之后的一种必然反应。生命中遭遇到的一些可怖的风暴、挫
折、磨难,只能使人不快乐,却没有力量使人不幸福,只看你怎么面对这些风暴、
挫折和磨难。
因之,我们崇拜郑丰喜先生。在他面前,柏杨先生的遭遇不过像打一个喷嚏。
郑丰喜先生逝世将近两周年,他惟一留给我们的一本书,就是他的自传《汪
洋中的一条破船》,他出生在最贫苦的一个台湾农家,是母亲的十二个儿女之一,
一生下来,就是一个残废,“右脚自膝盖以下,前后左右弯曲。左脚自膝盖以下,
突然痿缩,足心翘上”。这是一个可怕的畸形儿,他永远不能走路,而只能坐在
地上,用手爬行。做母亲的李员女士当场晕了过去,她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
孩子的将来。当家里垫高地基时,孩子们一拥而上帮忙平土,都跳着脚踩,只有
郑丰喜,他只能用屁股去顿,以致祖父哭曰:“宝贝,你顿的地最平。”
这个穷苦而残废的乡下孩子,大概七、八岁左右的时候,(书上没有说明年
龄),跟着一位耍猴戏的老人,流浪江湖。这个老人——赵老伯是郑丰喜的恩师,
一面到处玩猴戏,一面教他读书识字。然而,在一个码头上,赵老伯被流氓架走,
永没有再回来。只剩下一个残废的孩子和猴子,被两位也是逐村卖杂货的女人收
留,继续演他的猴戏。可是不久,“二伯妈”被人用石头打死,“大伯妈”认为
郑丰喜是个“不吉利的人”,乘他熟睡的时候,把他遗弃在荒郊野外。
我们不再详细的往下介绍,我请求读者老爷去买一册《汪洋中的一条破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