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论
到紧要关头,眼看要招架不住之时,她拿出了杀手?,开始介绍起她的项链来啦,
该项链是她母亲送给她的,项链顶端悬着一个鸡心,母亲大人的照片,就嵌在其
中,她每次看到母亲大人的照片,就自我警惕,要作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最后她
作天真状,嗲曰:“各位如果不信我母亲照片有这么大的力量,就请你也看看。”
说罢,打开鸡心,轻移莲步,走到陪审员座位之前,弯下纤腰,把鸡心举到他们
的尊眼上。她为啥弯腰乎哉?盖项链太短,总不能教陪审员站起来瞧吧。于是一
切学问就出在弯腰上,各位陪审员趁着参观鸡心之便,也顺便参观了一下她那因
弯腰而敞开了的酥胸,仅只参观酥胸还不打紧,而该酥胸上还有两个要命的乳房,
陪审员就受不了啦,官司遂转败为胜。
电影上当然没有演出她的乳房,不但没有演出乳房,连酥胸也没有演出,但
从陪审员脸上的神奇变化,和短促的呼吸,可以看出那股劲真不能抵挡。有些人
批评她未免下流,下流不下流不在我们讨论之列,我们只说该女士对自己的美丽
胸脯,以及自己的美丽力量,有准确的评估,真了不起得很也。所以有时候一个
美貌佳人的微笑,抵得住十个臭男人一年的努力。想当年明末清初,天下大乱,
卖国贼吴三桂先生迎接清军进关,李自成先生打不过,只好退出北京,向西落荒
而逃,他可能仍想逃回陕西老家,养精蓄锐,准备过些时卷土重来,可是吴三桂
先生却紧追不舍,陈圆圆女士知道原因何在,就曰:“吴三桂所以拼上老命,不
过为的是我,恐怕永远不会放弃。为陛下计,不如把我留下。”陈女士美到什么
程度,那时没有照相馆,无法摄下玉容,真是可惜,我想她一定漂亮得不像话,
才能使她产生这种观察和这种自信。果然不错,吴三桂先生得到她后,大喜若狂,
立刻顿兵不进。
这种自觉和臭男人的歪念头有关,但美的力量并不完全建筑在歪念头上,而
和人类爱美的天性不可分。人类追求的目标真善美,美为三大目标之一,是一种
外在的东西。“内在美”者,只是善,只是真,而美却是非亮相不可。对美的欣
赏有时是一种纯洁的情操,有人在希腊女神裸像前徘徊不去,他就根本没有性的
念头。正因为如此,太太小姐对自己的美产生自信,固未可厚非也。
在理论上,中庸之道是件很容易的事,有学问的人说起来能说三天三夜,说
得风雨不漏。遇到圣崽,还能长篇大论写一本书,书上这个人曰,那个人曰,天
花乱坠,美不胜收。但在实践上,中庸这玩艺可不简单,不是“不及”,就是
“过之”,很少能恰到好处。太太小姐对自己美貌的估价,自不能例外。我想上
帝当初造人,竟使其不能看见自己的嘴脸,真是一大失策。一个人如果能看见自
己的嘴脸,世界上恐怕要太平得多啦。若官崽焉,若奴崽焉,若三作牌,若二抓
牌焉,一双眼睛生长在鼻头之顶——上帝如果再聪明一点,鼻头上再生一架,把
眼睛放在该架上,那就瞧得更为仔细矣。瞧得更为仔细之后,发现自己竟然如此
尊容,因而稍稍迁善,岂不有助于世界和平乎哉。
正因为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脸,所以不得不可怜兮兮,求助于镜子,镜子遂成
为惟一自己欣赏自己之物。柏杨先生有一族姐,不知道怎么搞的,五岁的时候,
生了一场天花,满脸麻子,深而且黑,因为家里奇富的缘故,当然还是嫁了出去
(她的嫁妆之一是三百亩上等稻田,和一百两黄金),夫妇总算和睦,可是她家
就从没有镜子,她见了镜子就摔,有时偷偷的弄个小镜子照照,以冀发现一点可
取之处,还是照摔不误。不过她大体上是快乐的,我想她至少应比她的丈夫快乐,
因她的丈夫无时无刻不在看她的尊脸,而她自己却看不见,日子一久,恐怕还以
为自己妙不可言哩。
也正因为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脸,太太小姐对自己的美貌,往往有过高的估计。
君不见有些面色如土,力大如牛的女士,竟以林黛玉自居,觉得可以风靡天下乎?
而这种估计,其根据往往不是镜子,而是臭男人的脸。马克吐温先生有一天和他
的朋友在马路上散步,前面有一位女士焉,顺着方向而走,马克吐温先生曰:
“她一定漂亮得不得了,我们追上去欣赏欣赏。”朋友骇曰:“你没有看见她的
脸,怎能确定她漂亮得不得了。”马克吐温先生曰:“我何必看她的脸?只要看
迎面而来的那些男人的脸就够啦。”呜呼,女人的美貌乃是写在男人脸上的,男
人脸上的变化越大,太太小姐对自己越产生信心,也越有奇特的评估。于是,美
丽遂成为她的通行证,认为只要美如天仙,就无往不利矣。道德学问,算个屁哉?
此念一起,遂为薄命的张本。
/* 43 */《女人,天生是尤物》第三部分她。夏绿蒂
前面不是介绍过一位贵夫人之例乎?偶尔清道夫没有看她,她就悲哀起来。
臭男人恐怕一辈子都想不通没人看有啥悲哀的。可是这种“没人看”对一个有美
的自觉和自信的太太小姐,不啻是一声丧钟,告诉她已走下坡路啦。
若干年前,看了一篇小说,是一位女作家写的,写的是“她”的故事(“她”
当然是第三人称,而不是女作家本人,请莫误会),她原来是某大学堂的校花,
长得沉鱼落雁。男同学当然努力猛追,若大张,若老王,若阿李,若小赵,等等
众生,简直可组成一支敢死队。她那时高高在上,眼比天高,视诸小子蔑如也,
实际上诸小子也真的蔑如也,教他们打滚,他们就不敢爬;教他们爬,他们就不
敢打滚;其服帖之状,若警犬训练班的优秀毕业生然,于是她遂发现她的力量是
伟大而永恒的矣。
后来她跟她的丈夫结了婚,住在花莲,转眼十年,有一天心血来潮,决定到
台北散散心,重温一番故梦。到了台北,先找大张,大张正在家抱孩子,抓屎抓
尿,没时间招待她。后来又找到老王,老王正在继续恋爱,要去赴约会,对半老
徐娘早忘掉啦。再找阿李,阿李正在开业务会报,工友禀报了很久才出来,他还
以为她找差事哩,等到晓得她只是瞎聊,脸色稍霁,可是请示的属下川流不息,
他连约一下再见面都没有。她坐在三轮车上,正在自思自叹,忽然看见小赵,大
喜过望,连忙喊曰:“停车,停车,小赵,小赵。”小赵是当年最最忠贞分子,
她以为这一回准无问题,他一定会请她看电影兼吃小馆,诉诉离情,谈谈往事,
恢复恢复往年生活,想不到寒暄两句之后,小赵曰:“对不起,我得赶紧回家,
太太教我买面包,迟了要挨骂。你住在哪里,有时间我去看你。”她听了之后,
几乎软瘫,这比清道夫不瞧贵夫人还要严重。
君看过《少年维特的烦恼》乎?女主角夏绿蒂女士,在她年老时,曾带着她
的儿子去拜见被她一脚踢而几乎自杀的男主角歌德。歌德先生那时已是国务总理,
她找他是为她的儿子谋一个小事,两位三十年前的爱人,面面相对,而情势却倒
转了过来。局外人真不知他们心里是酸是甜,但在夏绿蒂女士以后出版的回忆录
里,可以看出,她已没有自信,一切寄托在歌德先生能有伟大的胸襟上。
小说上的“她”和夏绿蒂女士,都是正常的。正常的美女,一旦失去美色,
还悲痛不已。等而下之者流,除了美之外别的啥都没有,则色衰爱弛,通行证过
期作废,自信心遂不得不全部崩溃。而自信和自尊是相连的,没有了自信,也就
没有了自尊,其下场不可问矣。
第四,红颜薄命,大概和“美妻伤夫”有关,也有人说我写得不对,而应是
“美妻丧夫”,由“伤”而“丧”,事情就更复杂。我们提出这一点,千万请不
要作正人君子状,斥责太“黄”,这种事情连道学老祖宗朱熹先生都滔滔不绝说
了一大套。他阁下曰:“闺房之乐,本非邪淫,夫妇之欢,疑无伤碍。然而乐不
可极,欲不可纵。纵欲成患,乐极生悲,古人已言之矣。人之精力有限,而淫欲
无穷,以有限之精力,供无穷之色欲,无怪乎年方少而遽夭,大未老而先衰也。
况人之一身,上承父母,下抚妻子,大有功名富贵之期,小有产业家室之授,关
系非浅。乃皆付之不问,贪一时之晏乐,忘日后之忧危,何丧心病狂至于此极也。”
权贵分子的话等于一泡臭狗屎,所以引用它,在于把该臭狗屎塞到帽子铺掌
柜的尊口里使他不能飞帽。夫天下无论何事,必须帽子铺掌柜的尊口塞满臭狗屎,
无法再端嘴脸下毒手,然后才能深入讨论。呜呼,朱熹先生是一个典型的大男人
沙文主义者,别看他说了半天,义正词严,只不过站在男人立场发言。美妻伤夫,
不但小民们认为不得了啦,就是圣崽之祖也认为不得了啦,一个道貌岸然,每天
面端嘴脸,心念《论语》之余,忽然注意到男女闺房中猫打架之事,其转变真是
有趣得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