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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皇帝却张大的鼻翼,贪婪地吸着那些烟雾。

            他安静下来了,眸子那股跳跃的鹰悍的火焰渐渐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蒙蒙的灰暗。他穿着乌铁重铠的身体被身材小小的女孩环抱着,却偏偏有一种别样的协调。女孩拿过他的手,接过的谢墨递上的绑带。

            皇帝顺从地把手递过去,任她扯着绷带包扎。

            “原来你已经记起来了。”

            “西门……你知道么?我讨厌谁着……因为我讨厌做梦……”皇帝迷茫地看着上方,“我总是梦见一些我不想看见的事情,比如梦见我骑着马带着许多的刀要去救一个人。可是我放着马跑啊跑,怎么都只是无边的草原,一个人都没有。我在梦里大喊说你在哪里啊,我知道我要救的那个人要死啦,可是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我救不了他。”

            “后来呢?”

            “其实直到我来之前我都在犹豫,谢墨劝我趁机杀了他,我知道这是对的……”

            他凝视着西门:“可是我看见那块铁了,我知道我不能杀这个人,我原本是要救他的啊。”

            “是啊,你原本是要救他的,可是也是你自己说的,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也许有一天你会连我也杀了。”

            “我不会杀了你的,因为杀了你,我过去的事情就再也没有人记得……你注意到了么?他脖子上带的……”

            女孩猛地扭过头去:“不要问了!你应该知道从我这里你问不出什么。你刚才也说了,过去的心,你们都已经丢失很久了,还要问我这个局外的人索取什么呢?”

            “活了那么多年,还是这样的孩子气。”皇帝轻轻抚摸西门的头顶,把铁片放在她手心里,轻轻拍了拍,“找一个人,帮我把这块铁送到很远的地方,埋在泥土里,不要让我再找到它……可是也不要埋得太深……这样经过许多年,有放羊的孩子会把它挖出来,从生锈的纹路里面,去读我的往事……”

            他忽然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向着帐口踏前一步,揭开帘子,蛮族武士们已经不见了。

            “我的……往事……”

            “主上!主上!”

            在武士们的惊呼中,皇帝仰天倒下。他铁甲的领口散开,用银链子系着的半弯翠玉带着许多年前春天的绿意,像是一弯绿色的月,轻飘飘地浮起在空气中。

            十月,帝都。

            夜深人静,满园子的梧桐乌森森的有如鬼爪。风卷枯叶飞旋着飘落,最后都堆积到南面厢房的台阶下,积了有两尺来深。这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庙宇,穿过森严的门栋,后面的园子开阔,蒙尘的大匾上是笔力遒劲的大字——“帝君圣武”

            前朝白氏的宗祠,也即是胤帝国的太庙。自从离国浩浩荡荡的天驱军团开进天启城,侍奉宗庙的僧侣和仆役已经跑得精光,新即位的神武王也无意一把火烧尽前朝遗老的根脉,只是任它这么荒废着,直到哪一天自己坍塌。

            脚步声停在门口,甲胄低沉的一响。

            “主上!”隐藏在阴影中的武士们拄着长刀单膝下跪。

            “都留在这里。”皇帝挥了挥手。

            武士们又悄无声息地散去了,皇帝走进了庭院,门在他背后缓缓闭和。他最后站在庭院的正中央,一片枯叶在靴底下咯啦啦地破裂。他站在满庭院的枯叶和白茅中,风掀起他黑色的大麾,猎猎作响。南侧那间静悄悄的厢房里忽然燃起了烛火,映着窗上一个孤零零的人影。

            “大都护得胜归来么?”人影低声说。

            他咳嗽了几声,咳得撕心裂肺,像是有风从胸腔里透过。他的肺早已不管用了,灼热的内火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他在五脏。

            “不算得胜,不过他已经退回北陆。”皇帝说,“一切都如你的预料。”

            “所谓蛮族的入侵,不过是其他部落在边境挑起争端,想逼着他发兵东陆吧?好比当年九煵和朔北诸部在铁线河边和真颜部冲突,进而逼迫青阳大君发兵剿灭真颜,这是草原上秃鹫的智慧,它们有时候会故意和羚羊群发生冲突,但是众所周知的,秃鹫并不吃活物,它们这样做,只是要吸影周围逡巡的狼群,在狼群展开大规模的屠杀后,它们就可以去啃还连着鲜肉的骨架了。东陆最艰难的时候,也是蛮族最有机会称雄整个九州的机会。可惜得很。”

            “可惜?”

            “他们的君主是吕归尘,而不是你。如果你们两人易地而处,我绝对相信你能带着蛮族的铁骑兵踏平关隘横扫四州。”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因为他是仁慈的君主,而我是杀人夺位的王?”

            “不是,你多心了。”窗后的人低低笑了起来,“我和你是一样的人,哪里有资格嘲弄你呢?要想成为一国之主,‘酷忍’两个字,时刻要放在心上,当初还是我教给你的,不过没有想到,你做得比我教的还要好。不说这些了……我只是奇怪,现在东陆局势微妙,可是青阳也是建国之初,内乱还没有平息,诸部表面顺服吕归尘,而私下里不乏再次挑起战争的心,外面又有羽族和夸父的大敌。你如果能够起三万铁骑兵,强渡天拓海峡,在枯水的季节沿着雪嵩河河床直捣朔北原,只需要两个月。白胤没有能统一北方,但是这个功业可能在你的手中实现,你为什么退兵?”

            “我已经和他订立盟约,我有生之年,不会再踏上蛮族的土地。”

            “盟约?”庙中的人笑得大声起来,像是风中一段残烛的火焰起伏,“你会把盟约放在心上?我们做事的风格,忍字为先,趋利而动,毕全功于一役。盟约是你退一步寻求机会的手段么?”

            “不是。”皇帝没有被他的狂悖激怒,半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一片落叶被风卷在他的铁靴边稍稍逗留,擦着地面飞走了,“十四年前,我与他第一次定盟,本以为是一生的盟约,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而这次是我和他重续当年的约定,无论我们当初是何等愚蠢,这一次说出的话,直到我死去,都不会改变!”

            窗后的人沉默了一会儿:“这个世上还活着的人里,能让你这样执着的也只剩他了。难得今天有空来看我这个将死的人,有没有兴趣跟我说说你们当年的事情?”

            “其实来找你就是想跟你说说话,”皇帝走上台阶,用大麾在满是落叶的台阶上扫了扫,坐下,双手支着额角,“十四年前,是胤成帝四年,那一年我只有十九岁。”

        [历史]

            大燮神武三年五月,东陆和北陆发生过一次危险的边境冲突。

            消息震动朝野。东陆人的记忆中,有过胤景帝和胤安帝屈服于北陆强悍的骑兵,和亲纳币的屈辱时代,也有过胤武帝振奋威武,两次北征的英雄时代。可是超过五十年,东陆和北陆的精英兵团未曾有过真正的对抗。双方的手中都握着血腥的屠刀,只是谁也无法断言对方的实力,不敢轻易挑动新一轮的征伐。

            但是蛮族人还是来了,在新的帝国——燮帝国尚未确立其地位的紧要关头,青阳国虎豹铁禁卫越过了天拓海峡。在臣子们的一致力谏下,羽烈皇帝,天驱军团大都护姬野亲自率领铁浮屠重骑兵部和三万轻甲精骑北上,三个月后,双方决战于中州唐兀关前。

            这场战役双方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可它的结束却是历史上难解的迷团。

            能够追溯的只是决战之后的第三天,青阳国主吕归尘率领残余的人马撤退。乘船北渡之后,吕归尘亲手在海边立下铁碑,禁止蛮族武士越过海峡侵略东陆人的土地。而羽烈皇帝也并不追击,一个月后,他回到了帝都天启。次日,皇帝下“缄口令”,有敢议北征者,当庭杖杀。

            双方没有缔结任何书面的和约。

        二

        十四年前。

            胤朝成帝四年。

            北陆,瀚州,北都城。

            按照蛮族的纪年,这一年是风年,北风来得很早,随即是狂飙的暴雪,难得看见天空放晴。朔方原周围的青阳牧民都带着牲口避进了北都城里,扎下简易的帐篷,等待雪晴。两个月过去,瘦羊差不多杀光了,已经开始宰肥羊了,羔子熬不过严冬,几乎是全部宰了,可是天还是阴沉的铁灰色,像是盘鞑天神震怒的脸色。据说城外的雪更大,南方铁线河边的草场也没有躲过这场暴雪的侵袭,道路差不多封死了,好些日子没有外面的消息传回来了。人们不由自主地惊恐起来,十七年前有一场雪,可以和这场相比,像是末日一样,最后已经开始杀马了,贵族们纷纷杀了奴隶祭天,女人们纷纷把夏天怀上的孩子给打掉了,因为即便生下来也活不下去。那一年北都城里生下的不多的几个孩子中,有大君的幼子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

            盘鞑天神发怒了,在惩罚青阳,有人这么私下传说着。夏天已经有不好的兆头,一直健康的大君某一天忽然从马背上栽了下去,从此就站不起来了。金帐宫里的消息说大君已经看不见东西了,政务都落在了大王子比莫干的手里,又有消息说几位大汗王和大王子在金帐中争吵,最后几乎拔刀相对。从此大汗王们各自守着自己的一片寨子,再也不进金帐议事。

            周围已经没有什么猎物可以捕猎了,偏偏几个不死心的猎人又被狼咬死了,一时间人心惶惶,怕是暴雪把北方的狼群驱赶到了朔方原周围。

            深夜。

            朔风卷着鹅毛大的雪片,一团一团地横扫而过,像是天裂开了口子。寒风从帐篷的空隙中钻进来又流走,有如低低的呜咽。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深夜吹笳,悲咽低回,又容易和风声混淆起来,听着就像那吹笳的人其实并不存在,只是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