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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父亲年纪已经大了,天暖和起来还是到南方修养。北都城的事情儿子可以为父亲承担。旭达罕被驱逐了,阿苏勒又在远方,儿子想父亲手写一卷文书,把豹尾和白纛授给儿子。”比莫干抬起头,盯着老人,“现在跟随伯父们作乱的叛逆已经被押到外面了,贵族和将军们也都被儿子传唤来了,父亲当众宣布一下,剩下的事情,儿子会处理。保证不会让父亲失望。”

            “不让我失望……不让我……失望……”大君低低地笑了起来,“我的儿子,你冲进你父亲的帐篷,粗暴地对待如你母亲的人,拿刀威逼对你忠诚的将军,你没有让我失望。”

            他的声音变得倥偬迷离:“父亲,帕苏尔家的命运,真是一代又一代地重复着啊……”

            “你过来,”静了一会儿,他低声说,“让我看看你。”

            比莫干挪动了一下步子,又退了回去:“父亲责怪我么?”

            “责怪你又能怎么样呢?把豹尾拿去吧,在我的手腕上,亲自摘了它,当北陆的大君,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

            比莫干回头看了看伴当们,班扎烈用力对他点了点头,其他伴当也跟着点头。比莫干不再由于,他大步上去坐在了床边,探出身子径直去抓父亲的手。他横过父亲上方的时候,低头无意中看见了老人的眼睛。那双眼睛也正在看他。

            “看清了啊……真是张可笑的脸。”老人低低地说。

            比莫干心里突地跳了一下。

            大君忽然坐了起来!谁也不敢相信这个病卧的人忽然恢复了狮子般的力量,他一手狠狠地扯住比莫干的领口,一手从旁边拔出了伴随他一生的重剑,架在了儿子的脖子上。他扭头环视周围,瞳子里的光像是刀子,所有人都忍不住想要跪下。比莫干想要挣扎,可是他发现自己在父亲的手里像是被卡死脖子的鸟儿一样。

            老人站了起来,沉重地喘息,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吼:“放开他们!放开他们!不然我杀了你们的主子!”

            伴当们不能对抗他的威严,纷纷抛下了佩刀,一齐跪了下去。巴夯趁机拔刀,把几个伴当踢到了一起,以刀指着他们的后颈:“大君,现在我们怎么办?”

            大君却没有看他,而是直直地看着比莫干:“我的儿子,我愚蠢的儿子!你根本就不明白这片草原的规则!你以为你够狠,先下手,你就能当草原的大君么?那你为什么不杀光所有的人?那样就再也没有人可以跟你争权力!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些虎狼崽子一样的人盯着你的北都城,他们会冲进来剖开你的胸膛挖出你的心,把它和你伯父们的人头放在一起!你以为你准备好了一切,你把所有人都召集到这里来看你的光荣,好!我就让你看看!”

            他回头看向巴夯:“放开那些人,让他们带着人头,跟我一起来!”

            他拖着比莫干大步走了出去,强壮的青年在他手里根本就是一具无从反抗的尸体。帘子掀开了,朔风暴雪一起卷了进来,重锤一样打在他赤裸的胸口,他的袍子飞扬,散乱的头发也飞扬,像是一只愤怒的狮子。呼玛呆呆地看着那个背影,只觉得自己像是在梦中。

            “郭勒尔……郭勒尔……郭勒尔……”侧阏氏呆呆地念着大君的名字,她忽然把怀里的娃娃抛下了,大声地哭喊着,“郭勒尔!!!”

            她想要跟着冲出去,呼玛紧张地抱住了她的腰,她不能挣扎,奋力对着那个背影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他。

            她满脸都是泪水。

            雪地上点燃了无数的火盆,照得周围一片通明。

            不知道多少人围在帐篷周围,他们全部惊恐地跪了下去。只有正中站着昂然的老人,他一手扯着儿子,一手提着重剑,高昂了头去看天空。

            巴夯也跟着跪了下去,身后跟着捧了人头的伴当们。

            鸦雀无声。

            比莫干不再挣扎。他的心里满是绝望,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只要父亲还站着,他就拥有整个北都。这片城是父亲用一生守卫的,即便是比莫干的伴当,在这种时候也不敢在大君面前拔出刀来。可是这个时候比莫干却不想着失败,他满脑子只是想着那个女人,想着她头发上的铃铛“丁丁”地响。他很后悔,他现在只想要一片草原跟她去放牧,可是也没有机会了。

            老人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指着背后那些头颅,大吼的声音震耳欲聋:“这些人,你没都是认识的!是我的兄长!他们现在死了,我的儿子比莫干杀了他们……”

            他粗重地喘息着,再次深深吸气:“比莫干做得很好!作乱的人!违背祖先的人!不是我们青阳的人!草原上没有埋葬他们的土地!”

            比莫干惊诧地抬头去看父亲,他已经被不右分说地拖起来站直了。

            大君扯断了自己手腕上的豹尾,塞进了比莫干的掌心,握着他的手腕高高举起:“我的儿子比莫干,是我最心爱的儿子!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我要把位子传给他,从此以后他就是你们的主人!库里格大会的盟主!北都城的新大君!”

            只有风雪声,人们看不明白眼前的一切。

            “现在欢呼吧!欢呼你们的……新大君!”老人咆哮起来。

            短暂的沉默,而后整片雪地沸腾起来,人们高呼着拜倒,把脸埋在雪地里,他们呼喊着比莫干的名字,扑打着雪地,扬扬的雪粉腾了起来,弥漫得很高。

            比莫干茫然地站在人群中央,用力握手,手心里传来豹尾的温暖,这是他期待了很多年的东西,一直想知道握住它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觉得这一切根本就是梦。

            他的手忽然落了下去,因为失去了父亲的支撑。老人的身体斜斜的靠在他的肩膀上,比莫干侧身过去抱住他,听见他低低的声音:“我愚蠢的儿子,我已经为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比莫干愣了一下,他觉得心口前面杯子大的一块抽动了一下,而后剧烈地痛了起来,那种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裂开了。

            钦达翰王的儿子吕嵩·郭勒尔·帕苏尔死于胤朝成帝四年的严冬中,在千万人的欢呼声中,他靠在儿子的肩膀上,身体缓缓地凉了下去。

            对于这位统治草原超过三十年的君主,后世的评价并不出众,从他父亲手下继承了浩瀚的瀚洲,他也曾亲自挥舞重剑,和最强大的敌人朔北部浴血奋战,在存亡的关头保住了北都城。可是他并不曾带领族人跃马去拓展疆域,也没能真正让贫苦的牧人们过上富裕平和的日子,他又在年老的时候因为昏聩诛杀了最支持他的澜马部达德里大汗王,更令虎豹骑彻底扫灭了弱小的真颜部,在夕阳中的铁线河里留下了上万具尸首。而最令人非议的是他居然对狐狸般不可信任的东陆人低头,以蛮族主人的身份向一个东陆诸侯过低头去结盟。总之,他的名字在祖宗的赫赫威名下并不闪亮,流浪远方的牧人们的烈鬃琴歌里没有他的故事,人们说不上厌弃他,却也并不缅怀。

            直到若干年后,青阳昭武公拄剑站在山颠去眺望他父亲的坟墓,他低声地说我的父亲是一位雄鹰般的君王,他深爱这片草原。

            人们在高坡上架起了柴堆,铜号和夔鼓的低鸣声中,大合萨挥舞着熊刀高唱《拜歌》,奴隶们从坡下一直排列到坡顶,他们跪着把马皮裹着的老大君尸骨一手一手地传递上去。大合萨抛下了火绒,浇了火油的柴堆很快就变成一个巨大的燎天的火炬,照亮了远处大君的眼睛,也照亮了被虎豹骑押着的,跪在坡下的大汗王的家人的脸。

            “洛兄弟,你们东陆人说‘我生轮回不满百,鹤羽飘霜六十年’,你说我父亲这一生,到底得到了什么呢?”比莫干喃喃地说。

            “人到头总是一死,大王子……”

            洛子鄢觉察了比莫干斜瞥的眼神,心里微微一动,改了称谓:“大君不必悲怀,北陆的大君该得到什么,我想老大君虽死却也已经知道了,现在大君是北陆的主人,很快也会知道。”

            比莫干默默地点头。

            “那么从明日起便正式向东陆帝朝发丧吧!也告诉天启城的皇帝,新的北陆大君已经即位,风炎皇帝之后的六十年,北都城的大君站起来和天启城的皇帝平等说话的日子就要到了,一切都是大君的荣光!”洛子鄢提高了声音。

            比莫干还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洛兄弟是东陆人,却说出这样的话,是站在淳国的立场,还是站在青阳的立场?”

            洛子鄢愣了一瞬,随即笑了起来:“是站在淳国的立场。”

            “淳国在这场斗争之中,想要得到什么呢?”

            “淳国要的东西,和下唐要的没有分别,梁秋颂大人要的是天启城!”

            比莫干忽地转身,直视洛子鄢。洛子鄢对上他的眼神,莫名地惊了一下,他恍惚中有一种错觉,眼前的这双眼睛里面本来该有一条森然的白翳,仿佛一只白眼的鹰一般。

            比莫干的眼神黯淡下去。他转过身去继续眺望远方:“为了东陆广大的土地,扶助我成为北都的大君。把本来就是我们帕苏尔家的土地交给我,换得北陆铁骑兵的盟约,梁秋颂侯的算计真是太好了。难怪我的父亲说,草原人的敌人其实不是东陆人,而是我们自己。”

            “世上真的有本来就属于帕苏尔家的土地么?”洛子鄢低低地笑着,摇头,“就像世上本来也就没有属于梁秋颂大人的土地。九州浩大的土地,从神创的时代开始,就是留给苍生作为战场的。我们都是自以为猛兽的人,不甘于成为别人口中的肉食,而要占领自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