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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他急匆匆地跑了出去,玉工跟在后面,悄悄把帘子掀开了一条缝隙去偷看。

            小街中央赫然立着七匹枣红色的健马,都是铁掌铜蹬,披着赤红色绣金的马衣。马上的骑士披着同色的绵甲,腰挎鲨皮鞘的长佩剑,其中一人高举的深红色旗帜上绘着金黄色怒放的菊花。

        “这是……”玉工心里一寒。就算他不认识那七人的装束,总也认识那朵金色的菊花,那是下唐国主百里景洪的家徽。不是紫寰宫(注:唐国国主的宫室,装饰以淡雅为上,白梁紫柱,牌匾和描画多用紫色勾勒,所以有紫寰宫的名字)内务重臣和亲信大臣入朝面帝,外姓人不能轻易奉此旗帜。

            “是……是宫里的旗号,”小伙计战战兢兢的,“那个红旗下的,好像是执金吾的副统领赤浩年将军!”

            玉工默默地点头。

            红旗下策马等待的中年将军一身银色重铠,红色大氅,透着隐隐的官威,令人不敢逼视。吕归尘走出铺子,他却忽然偏腿下马,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旁,他身后的几名执金吾也是下马行礼,礼数周到。赤浩年上前凑在吕归尘的耳边说了两句,一行人随即上马,飙风一样驰向了小街的尽头。凰月坊的这条小街上都是玉石铺子,屋檐下挂了玉珂当作招牌,有风的日子玉珂就像风铃一样清音阵阵,令人遐思飞扬。可是此时马烈人急,骏马带起了疾风,玉珂叮叮咚咚的声音不绝于耳,仿佛戏台上暴风雨将来时候锣鼓的急奏,久久地不能止息。

            “是笼子里的孩子啊。”玉工喃喃自语。

        六

        晚霞漫天,像是火烧一样,落日的余辉照在紫寰宫打点深紫色的琉璃瓦上。宫人们在铜铸的龟鹤中投入沉香木点燃,缥缈的香烟从龟鹤的嘴里喷出,渐渐弥散开去,远处高阁上遥遥传来扣击云板的声音。

            吕归尘不敢动弹,端正姿势静坐在台阶下,看着桌边的国主磨墨。他心里隐隐地不安,派出执金吾的副统领赤浩年从外面急召他回来面见百里景洪,可是到了这里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内监们请他在台阶下稍坐,而国主一直就是磨墨。

            紫寰宫以奢华著称,这间书房却简洁,只有几张缂丝屏风隔开,服侍的内监也只有一人,为国主压住了摊开的白卷。

            国主忽地提笔了,笔锋在纸面上一顿,凝而不发。而后他左右开阖,用笔姿势凌厉雄健,竟然有一股武士挥舞刀剑的气魄。吕归尘刚起了好奇心,国主已写完。他将手中紫毫抛在砚池里,微微呼出一口气。

            内监小心翼翼地捧起纸卷,走下来呈在吕归尘面前。

            纸面上四个枯瘦张扬的大字:“励节孝亲”。

            吕归尘也知道国主精通书法,堪称东陆的名家之一,但赐字却是罕见的,只赐给过几个亲信的大臣。这次召自己竟然是为了赐字,不由得局促起来,急忙起身,恭恭敬敬地接下来。

            他一接过,内监立刻又接了回去,高捧在头顶,下去装裱了。书房里面只剩下国主和吕归尘两人。

            国主清了清嗓子:“很久也没有跟世子说话,听路夫子和息将军说起,都说世子的文武都有进境,不像我那个不成器的孩子。去年跟随息将军出征,立下了战功,我很欣慰,大君把世子交给我的时候,曾写信嘱咐我要让世子学习东陆文化,总算没有辜负大君的托付。这幅字送给世子,希望世子再进一步。”

            “谢国主赐字。”吕归尘起身行礼。

            “不必那么多礼数,我们坐着说说话。”国主招手让他坐下,“世子住在东宫,地方偏远了一点,饮食起居上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么?”

            “都好。东宫里大家都很照顾我,禁军的方山都尉也是每旬第一天来看我一次。”

            “东陆的饮食和北陆不同,也许吃不太惯吧?我已经传令后厨采买了一些羊,又有一个善于做羊排和羊羹的厨子,安排他去为世子做饭把。”

            “国主……归尘叩谢。”吕归尘不得不再次站起来。

            “不要这样,”国主淡淡地笑,“说好了我们坐着说说话的。”

            吕归尘又一次坐了回去。他有种隐隐的不安,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国主温和的语气和无微不至的关怀都不同往常。他来到南淮已经七年了,除了最初一段日子国主经常召见,后来也就渐渐冷淡了。只有新春的时候,他和小舟公主会像百里氏的宗亲那样被邀请入宫一次,也只是说两句话,赐一点东西而已。

            两个人都沉默起来,不大的书房忽然就显得压抑了。

            国主想了一会儿,笑笑:“世子对书法有研究么?”

            “路夫子说归尘的基础薄弱,还是练习写字,不敢妄谈书法。”

            “恩,书法也是一门学问,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领会的。”国主点头,“我刚才用的是斩石体。如今的三家字体,洛辉阳的‘辉阳体’、皇室书法教师陈犁的‘泼云体’和谢斩石的‘斩石体’。辉阳体婉妙典雅,泼云体飘洒不羁,而谢斩石是左手提剑右手提笔的军机参谋,一手斩石体有如刀劈巨岩,碎石纷披,笔下是沙场落日英雄挥戈的豪烈风骨,喜皇帝也是书法的奇才,生前推崇他说‘最见得男儿肝胆’。世子要学他的骨气。”

            “归尘记住了。”

            “而我写‘励节孝亲’四个字,世子知道本公的用心么?”

            “望国主教诲。”

            国主微笑:“东陆对于世子而言,毕竟是异乡,早晚世子是要回到北陆去的。异乡生活,就算在王宫里也有不如意的地方,但是这是磨砺气节的好机会,而孝亲是人伦最关键的一节,大君对于世子非常慈爱,我听说曾有‘长生王’的期许,世子记着大君的期许,眼下的一切不如意,就都是小事了。”

            “归尘明白了。”

            “世子年纪多大了?”

            “十七。”

            “十七?”国主微微点头,“在我们东陆,是嫁娶的年纪了。世子在北陆的时候,有婚配么?”

            “归尘南行的时候只有九岁,北陆的风俗是十二岁可以为男孩订婚,所以没有议婚。”

            “是么?”国主轻轻一笑,“世子已经是跨马征战的英雄,是大人了。我们下唐的仕女,东陆诸国都说是婉约可亲。世子来了南淮城,有没有结交,其中有没有心仪的人?”

            吕归尘呆了一下:“归尘年纪还小,不敢说心仪。”

            他的眼神有些游移,不敢看国主,转而去看窗外的云霞。

            国主笑笑:“年纪大了知道爱慕,是人之常情。我听说北陆婚配,有‘叼狼会’的说法,富家的女儿到了出嫁的年纪,就要摆开酒坛,烤上黄羊,招募四方英武的年轻人,喝醉了酒后主人放出一只凶恶的狼,谁能骑马抢得狼回来,就是人人称赞的草原男儿,可以夺得美人归,是不是?”

            “是!想不到这些国主都知道。”吕归尘有些惊讶。

            叼狼会是草原上大户人家选女婿的办法,指望在周围的年轻人中选出最强悍勇敢的男子汉,延续家族的血脉。不过青阳的贵族们已经有数代不追逐水草牧羊为生了,连吕归尘自己,也只是听说过这种事。国主作为东陆的贵族却知道这些草原上的习俗,确实是罕见的。

            国主摆摆手:“这个不算什么,我知道有人说我只是个诗书公侯。不过他们也不知道我在军政大事上下过多少的苦心。要和青阳结为兄弟之邦,其实老臣子们里面很有非议,是我在朝堂上一力驳斥了他们,坚持派拓拔将军北行。这背后,我也足足在蛮族风土人物上花了三个月的心血。”

            “国主英明。”

            国主点头:“结盟是两国的大事,就好比婚嫁,一旦出门,也就不能再回头。我们跟青阳的盟约,是要维持一世的,所以我最近自省,世子远离家乡,一定倍感孤独,本公政务繁忙,关心得少了。而既然世子年纪已经不小了,又要结一世的盟约,那么不如先结一世的姻缘。本公有意为世子结亲于下唐的名门世族。”

            吕归尘只觉得耳边像是雷鸣,什么都听不清了。他觉得双手双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伸出来不知是要摆手拒绝,或者是在抖。

            有些事是他不愿想的,比如他很想回到北陆,那里有浩瀚的草原,击天的雄鹰。可是他不愿想那里是没有勾檐的,羽然也不能坐在那里漫不经心地唱歌。铁颜和铁叶偶尔说起世子将近大婚的年纪,他们却根本不曾注意到此时吕归尘的神色总是空荡荡的。吕归尘设想他会坐在金帐中,面前坐着一个女孩,他携着这个人的手走出金帐,人们围绕着他们高呼大君和阏氏。这时候他转头去看他的妻子,她的眼睛是深红色的么?

            如果不是,那么是何等的陌生啊!

            “国主……归尘尚没有成婚的打算!”吕归尘忽然起身,已经顾不得委婉。

            国主没有料到这样激烈的反应,不禁皱了皱眉头:“世子这么说,是何用意?”

            “归尘……”吕归尘说不出来。

            “世子是看不上下唐女子的姿容?世子觉得东陆名门闺秀的身份尚不足以高攀?还是世子以为本公用心不诚?”国主步步进逼。

            “归尘……不敢。”

            国主颜色稍稍缓和:“我知道,世子既然是青阳少主,也当有蛮族的妃子。不过下唐和青阳结盟,难道还要再区分血统?若说血统,当年风炎铁旅北征,贵部公主吕舜也曾跟随风炎皇帝回到天启城。至今皇室诸子,体内还有蛮族的血。”

            国主的话似乎就在耳边,有无比遥远。吕归尘觉得脑海只是一片空白,空无中有一钩屋檐,一个摇晃着双腿的影子坐在巨大的落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