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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羽然……这些天我有点事,不能常出来了,”吕归尘觉得自己的声音在抖,他竭力忍住了。

            “嗯!”羽然点头。

            吕归尘揭开了帘子。

            “真傻……”他轻声说。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谁,也许是说自己,也许是说羽然,说那么多隐隐约约的眷恋和表白你始终都不明白,只是在下午的阳光里雀跃着爬上树去摇晃挂满枣子的树枝。

            “阿苏勒你说什么?”羽然在他背后说。

            吕归尘不敢回答,也不敢回头,他装着没听见掀开帘子出去了,面对外面刀枪剑戟一般的阳光,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他转过街口,在阳光照不到的巷子里,紫寰宫的执金吾们高举着金菊花大旗,勒着骏马在那里等候他。率领这些执金吾的,竟然是三军的统帅拓拔山月。

            拓拔看了这个沉默的少年一眼:“尘少主,你是青阳的世子啊!你和一般人,是不同的。”

            他不再说什么,亲手为吕归尘牵过战马。

            吕归尘看着那根丝综的缰绳,他知道这是一个选择。要么去接马缰,要么去接她的手,一旦接下了,漫漫长途,就再不能回头。这是背道而驰的两条路,一条通向广阔的草原和血色的战场,一条通向南淮城的街头,融融的月色下笛声楼头,温温软软的手。

            “世子!”拓拔低声说。

            吕归尘点了点头,接下了拓拔手中的缰绳。

            酒肆外的马蹄声像是一阵疾雷,震得地板都微微颤动。有人招展着红色大旗如风驰过,蹄声消失在小街尽头。

            “当街就敢这样放马跑撞着人可怎么办?”伙计嘟哝着端着温好的米酒上来,放在了羽然的面前,“慢用。”

            他无意中低头看了羽然一眼,忽然发现这个女孩儿一向灵动的眼睛像是黯淡了,她不再眼睛转来转去地看周围,只是默默地盯着自己手里的杯子出神。羽然忽然把杯子往桌上一撂,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她站在空无一人的街头,下午的阳光晃着她的眼睛。看不见那个少年的背影了,这条街显得那么空旷。

            “阿苏勒……”她低低地说,噘起了嘴。

        十一

        凰月坊,鸣珂里。

            黄昏将尽了,玉石铺子里面空荡荡的没人,玉工手持着掸子在大件的玉器中漫步走过,轻轻掸去浮灰。

            帘子哗啦一响,他抬头睁大了昏花的老眼,看见是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的肩上垂下银的菊花军徽,身上是以黑铁鳞穿成的扎甲。玉工忽地提起了小心,银色的菊花军徽是牙将了,以客人的年纪,军衔不算低,而那件鲮甲更是禁军骑兵才装备的,禁军在南淮城里的名声比群狼恶虎好不到哪里去。

            进来的年轻人全然不像是来买玉的样子,迎面碰上那只酒红色的大玉海就站住了,眼睛里带着些茫然,扫视着琳琅满目的圭璧璜璋。他的头发凌乱,满脸都是汗迹,甲胄的领口拉开了一半,领巾歪斜着,似乎是刚刚操演归来的样子。

            玉工带着笑走到他身边:“客人,我们要关门了,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就快挑吧。”

            远没有一个禁军少年军官应有的气概,年轻人局促地点了点头,也不看玉工,就漫步走进了玉器堆里。

            玉工是见过世面的人,放下心来,依旧是在周围转着掸拂灰尘。夕照一点一点地淡去了,到了掌烛的时分,玉工转身想去柜子里取烛台,吃了一惊。那个年轻人一声不吭地就跟在他身后,也不知跟了多久了。凑近了看的时候年轻的眼睛是纯黑的,深黯如墨。

            年轻人抓了抓本已凌乱的头发:“吓着你了么?我……我想找个东西,没找到。”

            玉工这时已经镇静下来,笑了笑:“不是,客人眼睛的颜色特别,让我想起有种玉,叫做‘墨胆’的。我年轻时候见过一块料石,即使放在烈日之下,也只一色纯黑,没有半点瑕疵,就像是一池浓墨。终生没有见过第二块……说多了,可人要找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是枚玉环,”年轻人用手圈了一个圈子比了比,“大概是这么大,绿色的。”

            他又犹豫起来,比了个小些的圈子:“大概没那么大,只有这么大。”

            玉工笑了起来:“客人说笑了。玉环是个不值钱的东西,大铺子里每月还不磨出几百只来?我这个铺面小,每月还磨制十几只呢,颜色就是青白绿红黄,又是绿的最多,这样可没法找。客人是在我这里相中过的么?”

            年轻人摇摇头:“我也没有见过,说不准什么样的。是我一个朋友说在这里见过的,大概是四月中的事情了。”

            “四月中看中的玉,只怕是没有了,这种小东西,卖得可快了。”

            “是么……”年轻人透出失望的神情。

            玉工心里微微动了一下:“我想起来了,客人等我一下。”

            他再从后面出来的时候,举着一支牛油烛,手里多了一只精巧的漆木盒子。盒子在烛光下打开的时候,年轻人低低地吸了一口气。一抹深碧如水色般在烛光中升了起来,绿得发乌,一枚玉环躺在绛红色的重锦中。玉工手指挑起玉环转动,它有时看着清澈透明,有时又是极深的墨绿,倒像是女孩画眉用的黛青。

            “是!就是这个!”年轻人接过了玉环抚摩着,爱不释手。

            “这枚蛇盘玉倒是亏得有这么些有眼光的客人能看上它。”玉工老练,不动声色地赞着客人。

            “多少钱?”

            “二百五十枚金铢。”

            “二百五十枚金铢?!”年轻人愣了一下,“我在周围问过来,玉环在别的地方也就卖几十枚金铢,已经是最贵的了!”

            “玉质有好坏。带玉眼的蛇盘玉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我见过的料石中,这块也是最好的,二百五十枚,真的不贵。其实要是便宜的货色,反而好卖,留不到今天了。”

            年轻人攥着那枚玉环沉默,他浓黑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蹙起,嘴角也绷了起来,犀利明快。

            玉工差点脱口说那便再便宜五十枚金铢,可是他忍住了。他瞥了一下年轻人全身上下,怎么也不像揣着两百枚金铢的样子。牙将不过是低阶的军官,如果只拿军饷,每月不过四五枚金铢,看起来年轻人还是没学会禁军少年中通行的那套弄钱的把戏。既然这样,即便说两百枚金铢,也不过令他更加难堪而已。

            隔了很久,年轻人像是拿着一件很重的东西,把玉环放回了盒子里。他也不道别,转身就走。

            “这枚贵了,后面还有别的货色,客人要看看么?”玉工追着问了一句。

            年轻人半转身,摇了摇头:“我会回来的。”

            “公主殿下,您准备好了么?”翼天瞻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羽然缓缓地把缀满纯银星星兰的银丝络子盖在脸上,推开了门。

            那个瞬间翼天瞻觉得月光不是从头顶照下来的,而是从小屋中涌出来的。他几乎认不出这个自己从小带大的女孩了,她的白色长裙上有月光在流淌,像是水一样汇到每一条褶皱中,裸露出来的肩膀有象牙般的质感,缠着镌刻着密罗星纹的臂钏。金色的长发高高束起,用纯银的双翼发冠压住。她的脸上遮着银丝的络子,络子间无数纯银的星星兰像是星辰那样闪耀,令人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样。

            “古莫,我准备好了。”羽然的声音平静。

            翼天瞻手拄长枪,恭恭敬敬地半跪低头。这是他应有的礼节,可又不是完全出于礼节。隔了许多年,他再次看见这样装束的人站在月光下。久已平息的对于故乡的感觉回潮了,他觉得自己又闻见了宁州森林里面樟木香混和着泥土的芬芳。他恍惚中有种错觉,好像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仰天看见泰格里斯神殿最高的树顶,白衣清唱的圣女,那时候寂静如天地初开的瞬间,而后所有人都流着泪拜伏下去,他却呆呆地站着,紧握他的小弓箭,发誓要捍卫这一切。

            “古莫。”

            翼天瞻回过神来,伸出了手臂。简陋的小院子正中以青帐原木垒起了三层的方形台子,有一人的高度。

            羽然扶着翼天瞻的手臂,缓缓登了上去。她展开巨大的裙摆,跪坐在正中的垫子上,低垂着头。翼天瞻侍立在木台前,轻轻拍了拍手。

            院子的门无声地开了,修长的人影立在那里,月光照得他一头白色的长发灿烂如银。他面无表情地走近了,身上挎着绿琉弓,毕身华美的漆木甲,右手紧紧地按着自己的胸口。

            翼天瞻向着羽然躬身行礼:“公主殿下,这就是我对你说的来自故乡的使者,斯达克城邦的翼罕。”

            “斯达克城邦,翼罕?伏尔柯?斯达克,”翼罕郑重地半跪。

            “故乡的武士,”羽然的声音远不像她平日的欢快,显得空旷高寒,“你从遥远的地方来这里,是怀了勇气和决心要捍卫泰格里斯的辉煌么?”

            “是的,公主殿下!我们跨越整个大地,终于找到了你,我把一个鹤雪全部的忠诚献给你,连着我的生命!”翼罕恭恭敬敬地回答,“祈求能获得你的祝福,在战乱的年代,每一个鹤雪都以能够获得泰格里斯姬武神的祝福为他珍贵的荣耀。”

            “你上来。”

            翼罕低着头登上木台,他改用双膝下跪,阖上了眼睛。

            羽然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把手放在他的头顶:“神的儿女,神珍爱你们,如珍爱自己的眼睛。倘你们要远行,只需仰首,风中有神的吻印在你们的额头。”

            她掀起脸上的络子,轻轻吻在翼罕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