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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好像这父子俩的名字就是双重有力的保证,只要真是他俩出头干的事,就足以打破赵隆提出的任何顾虑而有余.

        全场的气温顿时升高.

        有人怀疑地,其实是希望得到进一步的证实,故意问道:

        "难道子充小小的年纪,也干得出这等大事?"

        "诸公都读过《三国志》,岂不知诸葛孔明隆中对时也只有子充这般年纪,对天下大势就了如指掌.安见得子充就不如古人?刘锜这番受命时,官家还亲口说到子充,说他办事干练,成效卓著哩!"

        "俺早说过这小子有出息,不枉赵参议结了这门亲事!"

        许多人同声称赞马扩,承认他立了功劳,干成大事,也就等于承认决策伐辽是正确的、英明的.他们的推论是简单的.刘锜抓住这个有利因素,乘机扩大战果.

        "马都监、马子充几番出入金邦,备悉辽、金两朝底细,将来用兵运筹之际,都是前线不可少的人才.只怕朝廷到时又另有任使,不肯放手.这个,种帅倒要向朝廷力争."

        马政离开西军时,只是一个中级军官,马扩还只有承节郎这个起码的官衔,但在西军中有一条不成文的法则,单单只有朝廷任命而未经基层战士批准的军官,他就不能够享有职位上应有的威信,他的指挥权和发言权都是不完全的,甚至在人们的心目中是无足轻重的——刘延庆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反之,如果他真正立过战功,具有"真正的军人"的素质,而为基层所公认,那么他即使没有任何军官的职衔,在实际工作中,特别在具体作战时,他就是事实上的长官了.大家听他的指挥,连军部也承认这个事实,马政、马扩都是属于那种"真正的军人",在部队中享有比他们的职位高得多的信任和声誉.刘锜发出这张王牌是明智的,完全收到事前预计的效果.

        只要把赵隆打败,对付种师中就比较容易了,他接着只说:

        "至于端叔所虑我军来到过河北,虽是实情.但兵家用兵,全靠机动灵活,因时制宜,田地制宜,岂可局限于一隅之地,固步自封.记得当年周世宗统率禁旅北征,高平一战,大败河东兵,略地直至晋阳.后来旋师西南,席卷秦陇,饮马大江,后蜀、南唐望风披靡.后防既固,养锐北上,亲征契丹,刀锋所及,捷报频传,瀛鄚诸州,相继底定,大功已在俄顷间.倘非因病舁归,这燕、云之地,早已归我版图了.今我西军荟萃了天下的劲士才臣,锐卒良将,是朝廷的柱石,国家的干城,东西南北,何施而不可?周世宗能做到的事,又安知我们就做不到!瑞叔这论,未免有点胶柱鼓瑟了.愚侄妄言,请端叔赐教."

        这席话说得讷于言语的种师中只有点头称是的分儿,他原来就不是坚决反对伐辽的.可是赵隆却非片言只语就可以折服,他不仅仍然要坚持"两知论",不相信他的姻亲和未婚女婿办的事一定妥当,并且进一步提出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

        "童太尉新除两河⑧、陕西宣抚使,眼见得此军就要归他节制,将来用兵时,种帅在军事上可作得了主?"他停顿一下,毅然说道,"不但如此,伐辽之役,在朝廷中又有何人主持其事,难道王黼、蔡京、蔡攸之辈担当得了这等大举动?自古以来,未有权臣在内,大将得以成功于外者.贤侄岂曾长虑及此?"

        这确是问题的症结,但事涉庙算和官家的用人,在这等公开场合里正该竭力避免说到的.赵隆不仅十分直率地还是非常轻蔑地提到这些权贵的名字,使得众人都吃了一惊,连种师道也不便表示什么.辛兴宗张口摇舌要想说几句话来回护恩相的威信,看看赵隆的严肃的表情和周围的气氛,又把话缩回去,弄得十分狼狈.

        刘锜也没料到赵隆会有此一问,但对这个问题,他自己是有答案的,否则他就不可能支持这场战争了.他说:

        "此番大举,全出官家圣断,王黼、蔡攸不过在旁赞和而已.刘锜赍来的诏书,就是官家御笔亲制,书写时除刘锜外,并无别人随侧,刘锜岂得妄言?"接着刘锜又发出第二张王牌,说道:"官家对种叔可说是简在帝心,倚任独专.记得早时,京师传诵着两句断诗,称颂种叔功绩,道是'只因番马扰篱落,奋起南朝老大虫',不知怎的,传入禁中,官家讽诵至三,并对宰执大臣道,'老种乃朕西门之锁钥,有他坐镇,朕得以高枕无忧'.今日简为统帅,可见早有成算.刘锜此来,官家再三嘱咐致意,温词娓娓,这是种叔的殊荣,也是我全军的光采.将来总统帅旅,电扫北边,事权在握,进退裕如,宣抚司怎敢在旁掣肘?夙昔童太尉曾来监制此军,家父与种帅都不曾受他挟制,这个实情,诸公想都记得?"

        "今昔异势,不可一概而论."赵隆还是摇头说,"贤侄怕不省得童太尉之为人?如今除了宣抚使,朝廷明令节制此军,非当年监军可比,怎容得种帅自由施展手脚?"赵隆还企图为已经激升的温度泼冷水,但是整个会场的气候改变了.

        大将杨惟中欲前又却地问了句:

        "今日伐辽,是否师出有名?"

        刘锜抓住机会,理直气壮地驳斥他,这时他感到已经有把握操纵与会人员的情绪,因此就更有信心地把自己的道理阐发无余:

        "燕、云乃吾家之幅员,非辽朝之疆岩,景德⑨中将帅巽懦,朝廷失策,与它订了和约,致使形胜全失,俯仰不得自由.更兼朘刻百姓,岁赂银绢,国耻民穷.这正是有志之士、血气之伦痛心疾首,扼腕抚膺而叹息不止的.今辽、金交战,鹬蚌相争,我朝正好坐收渔翁之利.因势利导,大张挞伐,雪二百年之奇耻,复三千里之江山,这正是名正言顺,事有必成的.杨将军——"杨惟忠在西军中也是个趋奉唯诺、专看主帅眼色行事说话的阘茸货,刘锜提到他的时候,连正眼儿也没瞧他一下,"说什么师出无名,岂不是混淆黑白,把话说颠倒了!"刘锜很容易就把他驳倒,然后再流畅地说下去:"辽积弱已久,将愒士玩,怎当得我精锐之师,与金军南北夹攻.大军一出,势如破竹,数节之后,便当迎刀而解.这等良机,可说是百载难逢.所望大将们早早打定主意,明耻教战,上下一心.异日前驱易、涿,横扫应、蔚,燕、云唾手可得,山前山后,都将归我版图.诸公建立了不刊之功,垂名竹帛,图画凌烟.刘锜也要追随骥尾,请诸公携带携带哩!"

        刘锜这番话说得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犹如一轮炎炎的赤日,把诸将心中残余的冰雪溶化得一千二净.将士们受到感染,不知不觉间也把刘锜描绘的一幅胜利的图景写在自己的眉宇之间.很多人似乎已看到胜利在握,许多人都想到那一天凯旋归来,官家亲自驾到陈桥门外迎接大军,老百姓夹道欢呼的盛况.大家都要分享这一份唾手可得的胜利的光荣,唯恐落在别人后面.连一开始十分害怕出征的刘延庆也被打动心坎,不住地向邻座的杨可世打听此去燕京的日程,并且不掩饰他对战争改变态度的原因:

        "照信叔这一说,不等到来年麦熟时节,"他站立起来,敞开大裘,把一只脚踏在坐椅上,仍然保留了一个蕃部酋长的习惯,大声嚷道:"大军就可开进燕京城去痛快一番了.久闻得燕女如花,如若俘获个把北蕃的后妃公主,将来伴酒作乐,却不是—太快事!"说到这里,他忽然忘形,哈哈大笑道,"契丹皇帝,自家不要,契丹皇后,手到擒来,就是自家的人了.这话言明在先,省得日后争闹起来,伤了和气."

        刘延庆的愚蠢,常在不恰当的场合里说不恰当的话,但是他的倒戈大大增强了主张北伐营垒的比重.

        一场热和冷、炎日和冰雪、出师与拒命的激烈交锋结束了,前者无疑地获得全面的胜利.种师中默然退坐在座隅,顽固的赵隆也无法独自压住阵脚.种师道默审时机,一来知道朝廷之意已决,天心难回,二来看到诸将跃跃欲试的神情,绝非自己力量所能控制.他秉着"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大败"的军事教训,决心由自己主动来收拾残局.这时整个会场处在连佩剑的钩子略为挪动一下也可以听清楚的大静默中,大家听到种师道微微叹口气,声音略微有些发抖,但是不失为清楚地宣布他的最后结论:

        "既然天意如此坚决,诸君又佥同信叔之论,俺种师道也只好听天由命了!"这听天由命四个字说得十分颓唐,充分表示出他的不满情绪.然后转向刘锜道:

        "贤侄回去缴旨,就可上复官家说,微臣种师道遵旨前赴太原."

        听了这一句有千钧之重的话,压在刘锜心头上的一块大石头才算砰然落地.

        (五)

        遵旨前往太原去是一回事情,什么时候去,赴会前还要做些什么准备工作,那又是另外的一回事情了.会议结束后,种师道把刘锜和赵隆两个留下来,继续研究具体问题.

        种师道虽然身为西军统帅,却不是什么杰出的战略思想家,他只是一个有经验的老兵,一个永远从实际出发的指挥官,从前一点出发,根据他的经验,他看不出这场投机性很强的战争会一帆风顺地产生像刘锜所估计的那种乐观的结果.在他的年龄上,年轻人丰富的幻想力早已荡然无存,所以他反对这场战争,即使在被迫同意之后,仍然在内心中反对它,并且要想出种种托词来推迟前往太原开会的日子.从后一点出发,根据实际情况,既然战争已成定局,非他的力量所能阻挡,即使他推迟了赴会的日期,会议还是需要他参加.既要出席会议,他就迫切地需要掌握敌情,了解形势,作为会议中制订军事计划的重要根据.童贯、和诜带来的情报,大多数是根据他们的利益和需要"创制"出来的,怎样评价他们之为人,就可以怎样去评价他们的情报.对于它们,种师道决不信任,他相信的还是西军旧人,他希望刘锜和赵隆二人能为他提供马氏父子近年来的活动情况和目前行止.

        赵隆虽是马政的姻亲,对他的情况也所知不多,谈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说:

        "仲甫(马政字)自受调离军后,即把家口迁往牟平,后来又迁往保州,"他说,"未尝再见过面.间有书札往来,深以故人为念,情意缱绻,却未涉及朝政.对自己的任使,更是讳莫如深,只字不提.去春曾托便口来说小女已达于归之年,子充得便,即将西来迎亲.旋又来信说,子充受命出差,归期难必,完婚之议只得暂时从缓了.以后再无音信.信叔在京见闻较切,对他们的行踪是否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