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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连睡梦中也是俺那兄弟长,俺那兄弟短,放不过你.兄弟这一来了,嫂子倒要仔细认认清楚."

        东京贵妇人对待初次见面的男子总是在亲切之中保持几分矜持.华贵的仪度是要用矜持来平衡的.刘锜娘子在一般的交际中不缺少矜持,可是对待这个兄弟,他们之间存在着的亲密关系,把一切清规戒律都打破了.她一下子就把他放在这个地位上,感到十分欣喜.矜持是一件用华贵的料子剪裁成的外衣,许多人羡慕它,渴望要把它弄到手,但是穿上身去,就感到不舒服、不自然.刘锜娘子早已穿惯了这件外衣,她穿着它显得多么服贴,合适,可是她不喜欢它,只在礼貌所拘的不得已的场合中,才勉强穿上它.

        马扩敬重他的兄长,敬重他的嫂子,在短短的顷刻中,不但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气氛,并且十分喜欢这里幽静的环境.他知道,从现在开始,直到他出发去前线之前,他的每一个多余下来的瞬刻都要在这里消磨掉.他对倚在壁问的几盏莲花灯多看了几眼,这是一种名为"灯槊"的高级手工艺品,一盏灯既具有莲花的形式,又取得了"槊"的名称,这就怪不得要引起这个本质上是个军人的他的注意,刘锜娘子看见兄弟喜爱这个,立刻自己动手把它们点起蜡烛来,问道:

        "兄弟喜欢这几盏灯,可知道它们是谁糊制的?"

        这是一句危险的问话,果然她情不自禁地自己回答了.

        "它是你的——"一句完整的回答已经冲到她性急的嘴唇边,临时却被狡猾和淘气截留住.她还得逗他一逗,她竭力克制自己,于是这一句妩媚的回答就变成为"——它是你的嫂子亲手糊制的"这样亲切的话.

        做到了亲热的嫂子以后,她还得做一个体贴周到的主妇.她估计到丈夫和兄弟之间将有长夜的对谈,她替他们准备了一切,她熄灭了不必要的灯,烧旺客厅的炉子,预备下应时应景的点心,剪去烛花,到了一切都就绪后,就对他们说:

        "灯烛、茶水、点心一件也不欠缺,这该是咱走的时候了.你哥儿俩爱谈多久就谈多久,"她瞅了丈夫一眼."你也该把你的三魂六魄收回来了.可别忘了谈到结末,咱还得下来和兄弟说句要紧话!"

        "娘子先请上楼去,少不得要留出时间来让你和兄弟谈——少了你,天下的大事还办得成?"

        "瞧你急得这副样子,恨不得把咱早点撵上楼去.你越性急,咱偏不走,看你又待怎样?"

        她只好要走了,又实在舍不得走,生怕刘锜抢在她前面泄漏天机.谁叫今天是元宵呢?元宵节规矩要放大炮仗的,她一定得把手里的这个大炮仗放出去,才离得开他们.她专爱放大炮仗.

        "兄弟!"她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警告马扩道,"你得留点精神才好.不要谈得太疲乏了,停会去拜见泰山时,抠眼攒眉,打起呵欠来,可不是女婿头回拜见岳丈之理."

        "泰山?"马扩惊奇地问道.

        "还有哪个泰山?"刘锜娘子由于取得了事前预计到的惊喜的效果,格格地笑起来,"还不是你那个人的爹!"

        "泰山几时进京的?怎么兄弟一无所知?这个时候泰山怎离得开军队?"

        "瞧你们只想打仗,把多少大事都丢在一边."刘锜娘子谴责地朝他看了一眼,"不止泰山,还有你的那个人也在这里了.你不说自己到渭州去迎亲,却让泰山把女儿送来,你心里岂不惭怍?"

        当然这一切,马扩事前都是一无所知的,他不知道要从哪里谈起才好,他望望刘锜,希望刘锜能够替他证实这些.

        "不错,"刘锜点点头说,"钤辖和贤妹都在这里了,俺路上还捎来了令尊都监给兄弟的信.要……"

        "不许你说,不许你说,你们先谈你们的正经,这个等咱下来后再说."

        刘锜娘子盈盈一笑,快步登上楼去,同时也带走了轻倩的空气,把哥儿俩留在沉重的气氛中,他们一时也不知道从哪里谈起才算是正经.

        (四)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过了半响,刘锜才轻轻地念一句词,然后他俩一齐把它念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们拭一拭眼睛,肯定了这里被刘锜娘子布置得好像梦幻般的周围环境确实是一个现实世界,可是他们仍然不知道怎样开始现实的谈话.

        他们要谈的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他们首先要谈到三年来两人的经历和现实迫使他们立刻要去办的事情.他们要谈到马扩两次使金的经过,谈到朝廷的决策和准备,谈到刘锜的渭州之行,谈到迫在眉睫的战争.马政的家信和马扩、亸娘的婚事虽在禁例之内,也免不得要谈个大概.可是这些话题好像蜻蜒点水,略为沾着点儿,就掠过水面飞走.他们的情绪实在太激动了,他们的思想实在太活跃了,他们的共同语言实在太丰富了,一连串青少年时期的回忆如此强烈地盘据着他们的心胸,以至把一切现实的谈话都挤掉了.他们知道这些暂时被搁置起来的话题停会儿还是要谈到的,到头来问题总归要解决.可是这会儿他们的心情像波涛般澎湃着,倒反而使得他们感到一切都无从谈起.

        既然设法进行现实的和冷静的谈话,索性把它们搁置起来,一任回忆的弛骋把他们带回到印象如此深刻、如此新鲜的西北战场去,带回到那个激动、欢乐、令人惋惜地一去不复返的青少年时期中去……

        马扩,刘锜都是军人世家,两人都隶属于西北边防军军籍.

        马扩是熙州人.熙州是古战场,它和邻近的河州、洮州、鄯州、湟州、廓州一带都是北宋政府与以唃厮罗⑦父子祖孙为首领的青唐羌政权长期战争争夺的地区.熙州最后一次易手,被宋朝所占有,不过是四十多年以前的事情.在那些地区中,每一寸土地上都留下剧烈地战斗过的痕迹,抛弃在山谷里的战死者的白骨,比当地活着的人口还多些.

        只有到了最近两三年里,双方才实现了对彼此都有好处的停战.

        马扩的家族史几乎可以与熙、河、洮、湟、鄯、廓地区的战斗写在一本血迹斑斑的编年史里.马扩的祖父,农民出身的马喜最早参加四十多年前收复熙州的那场战争,并且因此丧生.从此马家的子孙都正式取得军籍,成为军人世家.十多年后,马扩的伯父马效在河州附近战死,再过了十多年,在北宋军获得空前大捷、歼灭青唐羌战士三千多名的宗哥川战役中,马扩又丧失了他的大哥马持和二哥马拙.

        军队的袍泽们在许多年以后还记得那兄弟俩在战争关键时刻怎样奋战到最后一息的.

        这个人口原来不是很多的家族,受着战争和伴随着战争而来的疠疫的袭击,更加变得萧条了.马政夫妇、马扩和他大哥的遗腹子是这个家庭在几十年血战中留下来的孑遗.然而,他们仍然不能不是军人,仍然不能不接受他们祖、父和兄长的命运.这是因为在他们狭隘的生活领域中.除了战争,很少能够想象别种生活方式的可能性.

        可是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战争是什么性质,对哪个有好处?他们为谁、为什么而作战?他们的牺牲有多大意义?这些对于他们是过于高深的战争哲学和政治哲学了,他们不想去理解它.他们的任务,只有打仗,要末是打胜这一仗,要末是被打败了,准备战死.

        生于熙州,长在洮州的马扩就是在那种特殊环境中锻炼出来的普通一兵.他在学会走路的同时就学会了骑马,学会写字的同时就学会了射箭.他看到、听到、学到的一切,都离不开战争与军事的范围.他是军人的家庭,他们几家简单的亲友们也同样是军人,是战友,他们的社会关系是单纯的.

        起先做熙河兵马都监,后来升任为熙河路兵马钤辖的赵隆就是他父亲的上司,也是他家亲密的朋友.在战争的环境中,上下级军官以及官兵之间的关系要比平时亲密得多.他和亸娘就在那个时期相识,后来缔结了婚约的.

        到他成丁以后,被正式编入军籍,跟随部队辗转作战,接受来自战场上的考验.战争是粗线条的事情,可是要把一个普通的战士培养成为"真正的军人",却需要一系列细致的工作.他就是经过战争的磨子长期精磨细碾,逐渐成为真正的军人的.

        这些真正的军人是构成军队的骨干.在广大士兵和中下级军官中间都分布着一些真正的军人,但在中上级以上的军官中,它的比例相应地减少了.有些从士兵出身逐渐升擢上去的军官,尽管他的军衔,官阶,地位不断地提高,这种真正的军人的气质却相反地减少了.优裕的生活条件,脱离了广大士兵和战斗的实践,都是使这种气质减少削弱甚至到完全泯没的原因.到了那时,人家虽然尊敬地称他为"经略使""都总管",却不再把他着成为同甘共若,生死同命的自己一伙人.这种军队里公认的无形的头衔,比朝廷任命的经略使、都总管更吃价,具有更加实际的意义.

        西军之所以号称精锐,除了广大素质优良、训练严格的士兵以外,主要还是依靠这批骨干.但它们毕竟还是为数不多的,并非每一个战士都可以培养成为真正的军人.

        那时,在西军中就有许多非军人的军人,他们有的因为犯罪充军,流放到边地来,被迫从军,一心只想回家,有的则是为了吃饭糊口,把从军看成为一种谋生的手段.还有最突出的一批人,被士兵们愤懑地称之为"东京来的耗子们".其实也不一定来自东京,但他们的来头和靠山大都和东京的权贵们有直接间接的关系.他们凭着一纸告身或是权贵们的一封八行书,高视阔步地走进军部,很容易就可以取得"参军""参议"等好听的头衔.他们高踞在军队之上,出入统帅部,参与各军区的机密,专门干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勾当.

        他们在军队里随心所欲地洒挥一番以后,回到东京就变成了不起的人物.他们凭着在军队中直接问接的见闻,加上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出一系列英勇惊险的战斗史.他们总是运筹帏幄,决胜沙场.他们总是搴旗斩将,出奇制胜.一切胜利的战争,都是依靠他们的力量打下来的,偶然有些战争,还不能尽如人意,那都因为西军将士的掣肘所致.他们立了"罄竹难书"的汗马功劳.

        所有这一切被创造出来的胜利,被讲述者渲染得如此惊心动魄,如此绘声绘色,以至要怀疑它们的真实性是不可能的.这些故事不仅在达客贵人的客厅里反复转播,而且跑进枢密院、政事堂,成为宰相,枢密使升黜前线将领、调整军事机构、判断敌我强弱的主要依据.

        这些荒唐的故事回传到边防军中,其反应是多种多样的.

        统帅部照例保持缄默,既没有在正式的奏章文告中予以否认,也没有在公开的或半公开的谈话中给予证实.给人的印象是"似有若无".和朝廷宰执们打交道已经积累了将近百年经验的边防军统帅部对待"东京来的耗子们"好像对待东京来的饿虎饥狼一样,一向采取略为满足,敬而远之的态度.

        非军人出身的闲杂人员非常羡慕"东京来的耗子们",因为他们做到了自己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一套谣言能够造得如此有声有色、娓娓动听,使衮衮诸公深信不疑,这不但需要造谣言的艺术,更需要开辟一个传播谣言的市场,这两者都要有点本领才做得到.虽然他们对于谣言的本身一个字也不会相信,因为他们也好像广大官兵一样十分熟知这批耗子们在部队中干些什么.

        只有少数像马扩这样真正的军人才会对那些荒诞故事和它们的创作者感到极大的愤怒."东京来的耗子们"把战场当作猎取功名的围场,他们一定要把自己打扮成为英勇的猎手才能猎获得他们的目的物,这倒不足为奇.但他们为了要达到这个卑鄙的目的,不惜玷污西军的荣誉,把全体官兵都描绘成为他们英雄业绩的丑陋的陪衬.让这样一批对战争一无所知的人垄断了对战争的发言权,这使真正的军人们感到莫大的耻辱.

        再则,这些耗子们由于对战争的无知,特别是对于战争的极度害怕,因而捏造出这些惊险的场面,表示他们的勇敢和对战争的贡献,这又使得真正的军人们发笑.其实,战争既然是一种军人必须习惯和适应的日常生活,那就没有惊险紧张之可言.

        马扩本人七年的从军史就有力地证明这一点.他没有经历过像他们那么夸张、歪曲地描述的那种心理历程.当然,在他初上战场时也难免有些紧张,但随着反复的实践,他很容易就把它克服了.以后他越来越变得沉着,越来越不把战争当作一件越出他的生活轨道以外的非常事件.其实,他们在前线的日子里,也不是每天交锋,时刻搏战的.有时,倒觉得太清闲了,就冒着被敌方发觉的危险,潜入到属于敌方警戒区域的深山草原上去狩猎一番.你打到一头狍子,我射倒一匹黄羊,大家兴高采烈地把猎获物扛回来,晚上一顿丰富的酒菜就有了着落.他们在痛饮快啖以后,就在一堆篝火上添几段枯木,海阔天空地谈论朝政、战局以及从祖父时代就留传下来的关于乡土地方的回忆.但是,最让他们感到兴趣的还是谈到某一个从东京来的参议官在军队里闹的笑话.尽管这件笑话已经过了许多年,他们每次谈到它的时候,还会哄发出那么高兴的笑声.从现役军人的观点看来,没有什么比嘲笑一个在军队里擅权弄威的文官更加有趣的了.擅权弄威是朝廷赋予文官们的特权,嘲笑文官们都是军人赋予自己的特权.军队的本身是一种排外性很强的机构,他们对于外来人员基本上是不合作和抗拒的.

        他们对文官的嘲笑有时的确是过火和不公平的.譬如在熙河军区当过参议官的刘鞈把两个儿子刘子羽、刘子翚都带到部队里来阅历阅历.事后证明他们表现得不错,不仅能够适应部队生活,有时还能作出一些贡献.马扩和他们之间也建立起友谊.但在马扩的传统心理中,对他们仍然不能够完全排除对文员的轻蔑感,这种成见在许多军人身上几乎是根深蒂固的.

        当然,他们要打仗,战争最激烈时,甚至一昼夜要作战三、四次,五、六次,有时要连续几天,十几天不休息地行军作战.这在他们是早已适应了的.他们听到凄厉的号角声和急促的战鼓声催促他们进入战场的时候,好像听到钟鸣进入饭堂拿起筷子来吃饭一样地稀松平常.

        在那种真正和敌人交手的白刃战中,敌人冷森森的刀锋,不断地在他们耳根发出清脆的响声,带着血污的闪光在他们眼睛前闪耀.一支从哪里飞来的冷箭仿佛长着眼睛.嘴巴和翅膀,急速地劈开长空,愉快地呼啸着、飞奔着,然后一下子就钻进他们的铠甲的罅缝里.他们是多么冷静地对待这逼近到只有分寸之间的死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