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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他不禁焦急起来,嗔怪那造成他们分散的女伴们,嗔怪那些使他找不着她的人群,嗔怪……谁知道背后一串银铃似的笑声,他蓦地回过头去,在那灯火阑珊、光影掩映之处,她可不是就在他背后!

        "你往哪里去了?"他狂喜地问,"半天也没见影儿,叫俺找得好苦!"

        "这不是俺好端端地就在这里!"少女调皮地噘一噘嘴唇,却在心里暗暗笑道:"咱跟你半天了,何尝离开你一步,只怪你背心上没长着一对眼睛,瞅不见人."然后自以为理由十足地谴责他道,"谁叫你背心上没长着一对眼睛,人家浑身眼浑身长着几百对眼睛哩!"

        夜这样深了!人们还尽在大街小巷中流连,谁也舍不得回去睡觉.这是个忘记疲倦、严寒,也不知道害臊的日子.十三、四岁的女孩儿学着内家妆束,俏皮得好像成年的少女,她们三、五个串成一串,在街上边走边哼起流行的词曲来:

        "风销焰蜡,露挹洪炉,花市光相射.

        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

        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

        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她们唱到过片,就慢慢地把嗓音拉开了,许多行人跟在她们后面和唱起来.业余的伴奏者拿出箫笛,呜呜地吹着,为她们配乐.她们越唱越高,越唱越欢,顷刻间就围成一团,形成一个街市的中心.

        舞儿们都有特殊的服装,他们头戴花帽,身穿满绣描金的紧身舞衣,脚踏软底舞鞋.他们应官方之命在宣德门、在州桥街、在府衙前的鳌山灯楼前已经舞蹈了大半夜,舞得腰酸背疼,舞得头轻脚重,可是还没有过足舞瘾——这用行家话说来叫做"婆娑之意",他们一听到歌声和伴奏,不由得从脚底一直痒上心头,选择一方月华如水流泻着的石板地上,僛僛地踏起舞步来,从影子里欣赏自己的美妙的身段和正确的舞姿.他们整天为官府、为别人而舞蹈,只有这一回才是为自己舞蹈,留给自己欣赏.这种从内心流出来,有着由衷的要求的舞蹈才是最最富有感染力的,行人都被他们吸引住了,在内行人中间引起了"婆娑"的共鸣,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滑动起来,也加入他们这一群一起舞蹈.

        出卖焦鎚⑨的小贩,做了一夜生意,卖完焦鎚,这时收起担子,也赶来凑热闹.他们不管是否谐合舞蹈的节拍,咚咚地打起鎚鼓来.偶然打中了点子就赢得大家的欢呼.

        受到大人欺侮,被哄出舞蹈圈子的男孩们围住焦鎚担子,团团打转,自认为也在跳舞.可能是跳出一种既有模仿、又有创新的美妙的舞蹈.卖零食的小贩是小孩们的天然的盟友,乐于为他们打拍子,他们也形成了一个欢乐的中心.

        这里那里都是一簇堆、一簇堆的露天的歌榭舞台,人人都是歌女舞儿,不然就是他们的伴奏者、助兴者.他们疯狂地歌舞着,直要把天上的这轮银蟾舞到人间来,唱到地下来,才算过足了瘾.这使得住在广寒宫里淡雅的素娥也真被勾动了凡思,她撇开身旁的浮云,满涨着锦帆,沿着银河急遽地驶向人间,准备和欢乐的东京人一起歌唱,一起起舞.

        门外越来越大的喧闹给刘锜和马扩的谈话带来极大的困难,现在很准找到容得他们说话的间歇了.而恰恰他们在这个时候正要讨论到具体问题,商量亸娘和马扩的婚事.

        恰恰就在此时,刘锜娘子重新打扮梳匀了走下楼来.原来和哥儿俩一样,她和亸娘在闺房里也是彻夜不眠的,她们也在谈话,只不过在谈着与他俩完全不同的内容.刘锜娘子一边谈话,一边警觉地倾听着楼下的谈话声.听到他们比较长久地中断谈话时,就断定男子们已经谈完了男性间的谈话,现在将要进入一个必须由她参加入内才能达成正式决议的新阶段了.于是她果断地走下楼来.

        "你们谈了一夜,还没谈够!"她问,"兄弟可是累了,饿了,还要吃些什么?"

        她一眼看见为他们准备下的元宵、焦鎚,原封不动地搁在那里,早已冰凉了.满桌子堆着盘儿、碟儿,还有糖果花生,东一把、西一把摆得满桌都是.她不禁"嗳呀"一声,冲着丈夫责问:

        "你这做哥哥的,不说招呼兄弟吃点心,倒把糖果乱丢乱撇,连个腌臜都不怕.还有咱好不容易弄来的两裹李和儿炒栗,规矩要趁热吃甜香,冰凉了就走味,难道连这个都不懂!你倒说说是什么道理?"

        "战场上饿慌了,连马粪也要吃呢,桌子上摆摆打甚么紧?"刘锜故意拿起一个乳糖狮子,掰开来与马扩分着吃了,笑笑道,"娘子也来一个!"

        刘锜娘子从桌上拈起一颗栗子,轻轻地揩试一下,吹一口气吹掉栗壳上根本看不见的灰尘,轻轻咬开栗壳说:

        "咱不像你们吃过马粪牛溺,可是怕脏的."

        刘锜、马扩一齐笑起来.

        "娘子,你把良乡城里一万辽军吃掉了."

        刘锜娘子怔了一怔.刘锜指给她看:这是涿州城,这是燕京城,那是界河北的辽军大本营……她好容易才弄明白是怎样一回事,索性一把将桌面上的糖果都搅乱了,把他们的军事地图和兵力配备都搅得一塌糊涂,又剥着那只瓯桔道:

        "咱的胃口可大呢!一口气就把燕云十六州统统吞下去,省得你哥儿俩再去前线动兵弄仗的.可是哟,总得先办好咱妹子跟兄弟的喜事,喝了喜酒,再好去办那桩事."

        "俺两个正待娘子来商量婚事咧."

        "咱早就说过,没有……"这时门外又是一阵巨大的喧呼,打断了她的说话.她提高嗓音,骂一声"崽子们!"听得出在这一声狠骂中仍然包涵着亲热的庇护,她自己要在外面,肯定也要参加这些崽子们的一伙的."看你们闹到几时才罢休,都四更天了,还不回家去睡觉?……咱刚才说着什么来……哦是了,咱早说过,咱不下来,你们谈不好这桩事.可不是吗?好兄弟,你休去听哥哥的,这桩喜事算是你嫂子包下来了.只是到时,妹子跟兄弟让你嫂子多喝几杯喜酒."

        "兄弟人地生疏,又不会办事,这婚事全仗嫂子玉成了."

        刘锜娘子早已取得亸娘的全权委托,她是用默默认可的方式来委托她的,现在又得到马扩的委托,心里十分得意.更加得意的是她的这个兄弟已经办成了朝廷大事,而他个人的私事却要等待她来替他办成.虽然在她的心目中,并不认为前者要比后者重要多少.她只在口头上客气一句说:"兄弟说得过谦了."接着就提出具体问题,要求马扩,"兄弟把吉日定得从容些.别的都好办."

        "都是你说的,总要在战前办好喜事,"刘锜插言道,"大军出发在迩,眼见得兄弟就要派往前线去,这婚期缓不得."

        他们屈指计算日程,目前外交谈判,即将结束,金使明天拿到国书,几天内即将返国.估计到三月中,宣抚使司将在雄州前线成立,西军也将陆续开抵前方.马扩已由童贯保奏,调到宣抚司去当差.因此他只能凑在把金使送走、宣抚使司尚未正式成立以前的这个空档里举行婚礼.时间很迫急,马扩除了公务外,还得抽身去保州老家把母亲接到东京来参加婚礼.可是把十万大军从西北动员到河北前线去也只允许用三个月的时间,他们筹备一场婚礼,难道还嫌时间不足?再说,刘锜娘子虽然豪气冲天,却也没法命令辽、宋两军推迟战争的日期.她最后只好让步了,约定吉日就在三月初一目.

        这时银蟾初落,东方已现微明.马扩去拜谒了还没有从酩酊状态中完全清醒过来的泰山,禀告了他们商量的结果.赵隆也早已把一切都委托了刘锜夫妇,她们商量定当的事,他无有不同意的.

        当天马扩的任务还是十分紧张,一清早就要去接赵良嗣的班,接伴金使,然后伴同他们入朝去领取国书,晚上还有酬酢.因此一到昧爽,他就告辞泰山和兄嫂,匹马径奔班荆馆.

        经过了漫长的春节和灯节,东京人长期地、无休止地沉浸在欢乐中,已经支出和预支出全部精力,然后在一夕之间突然瘫痪了.马扩骑在马背上,只看见除了少数"拾遗人"以外,大街上都是空荡荡的.拾遗人背了一个箩筐,用一副竹夹把夜来游人遗落的什物一一夹起来,放进背筐去.即使经过这样规模的"净街",满地上还留下许多彩色的炮仗的残骸,烧了一个窟窿的破灯笼,被挤坏和踩过的玩具,这些连拾遗人也不想要.偶而还有逃过拾遗人锐敏的目光的坠珥遗履、金银首饰,静静地躺在街边闪光.东京真是个"遍地黄金"的世界.

        过一个元宵佳节,犹如经过一场战争,在打扫过的战场上,仍旧留下战争的痕迹,表示它经过多么激烈、紧张的战斗.

        可是战斗还没有完全停歇,有些深院大宅中仍然泄露出残余的笙歌声和零落的灯烛光.他们是属于最后一批的狂欢者.到了这时,歌唱者早已声嘶力竭,演奏者也已精疲力尽,连得掩盖在重重帘幕后面的灯光也显得油干灺烬、有气没力的了.节日的欢乐已变成为痛苦的延续,不是他们还在享受残余的节日,而是节日的残余正在消竭他们的生命.可是也们还不肯罢休,他们无非是为了最后总结自己的一生时,比别人多过十个八个完整无缺的元宵节而在奋斗.

        生命好像一丸墨,放在科举的、宗教的、诗酒的、节日的砚台上磨,很容易就把这一生磨完了,他们用消竭的生命来换取这些光荣的记录,多看几出戏、多喝几杯酒、多逛几处庙宇、多过几个节日,也就感到不虚此生.

        一夕长谈使马扩错过了欣赏京都元宵节的大好机会,可是在十六清早,居然还来得及有机会在马背上看到、听到"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阑珊景象,倒也出于意外.

        ①尚书右丞李邦彦绰号浪子.

        ②太学生给秦桧取的绰号.

        ③陈东字,陈东是大学生的头儿.

        ④慧字无心便成"彗"字,彗星俗称扫帚星.是古人污蔑、咒诅女人的话.

        ⑤相当于后代的履历.

        ⑥命妇的一个等级.

        ⑦唃厮罗是北宋中期羌族的领袖.是唐朝时吐蕃西陇觉阿王系的后裔,在青海、甘肃一带建立政权.

        ⑧宋人称蝉为"闹蛾儿".这里指用金属制成蝉状的饰物.

        ⑨一种应节的零食.鎚原作"饣追"(dui1),不存于字库,以"鎚"代之.

        第五章

        (一)

        封建社会上层人物的幸福观,归根结蒂来说,无非是看一个人的私欲是否得到满足.但他们用以衡量幸福——欲望满足的程度,却有两种不同的尺度.

        他们衡量别人的幸福,常常根据别人已经被满足了的欲望,那是一望可知,人人清楚的.他们衡量自己的幸福,却常常根据自己曾经设想过、希望过、作过努力或尚未努力过而还没有得到满足的潜在的欲望,那只有他本人知道得最清楚,别人未必能够完全了解.

        正是由于这两种不同的尺度,他们觉得别人常常是幸福的,而白己却常常不幸.

        在旁人的眼睛里看来,宣和天子富有四海,贵为官家,已经享了二十多年太平之乐.据《宣和三年国计录》所载,当年全境户口之盛,赋税所入之多,不仅为本朝所未有,并且超轶汉、唐,蔚为郅治之世.此外,他住在矞丽堂皇的宫室里,每年还要踵事增华,续建新的宫殿.他绣衮披体,玉食万方,又搜集收藏了天下的名画法帖、宝鼎铜彝,真可谓琳琅满目.他本人又是风流潇洒,书画双绝.凡是一切人间可以希望得到的东西,所谓富贵风雅,他莫不具备,无不擅场,并且一切都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

        难道他还不是天上人间最幸福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