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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他加重语气,显得从未有过的严肃道,"在这滔滔的浊流中,谁又真正知得你我之心.朕在无意中邂逅师师,师师不厌弃,十年缔好,托知己于形迹之外,寄神交于方寸之间,人生得此,宁复有憾!朕为师师已一无所惜,"他指指大内那个方向,"连那里的千门万户、青琐绮疏,在朕看来,都如敝履一般,还怕什么人言籍籍.师师又何必过于重视他们?"

        "在这浊世中,谁又真正知得你、我之心",一句话把官家的感情净化了.他取得与师师一起超越于这个滔滔浊流之上的优越地位.

        诚然,官家向来善于赌神罚咒、乱许愿心,更善于制造这些千锤百炼的深情话,说得像丝绵一样软迷迷的,像藕丝一样缠绵不断.师师向来只把它们当作耳边风.可是,此刻,他的样子是这样认真严肃,他的话又说得这样沉重有力,似乎非叫她相信这是真话不可.师师不禁无限深情地投去凝固的一瞥,心里想道:"他说的话,可是真的吗?"有一霎那,师师真的犹豫了,动摇了.如果她真的相信了他的话,如果她沿着这个斜坡滑下去一步,继之而来的就是全线的崩溃.然而,在刹那间,有一种更加明彻和深沉的力量重新回到她身上,支持了她,使她能够克服感情中的软弱部分,而有勇气来抵抗他的柔情蜜意.她定了一回神,毅然回答道:

        "不管别人怎么说,臣意已决,官家不必再加勉强了."

        官家从她的凝固的一瞥中看出她的犹豫和动摇,在这上面结成一朵希望的花.官家带着狂喜的表情,准备来采撷它,可是它只是一朵一瞥而过的昙花,在开足的同时就枯萎了,凋谢了.错过了这一霎那,官家再也不能够改变她的意志了.他只能满足于"耿耿此心,早已属官家所有"这一句慰情于无的话.他总算获得一半的胜利,获得一个抽象的、象征性的胜利.十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她有这样明确、坚定的表示.他既然已经取得一些战果,最聪明的办法莫过于把战斗结束在这里.

        "师师的脾气真个是太倔强了,"为了结束战斗,官家开了一个玩笑,显然是出于欲退故进的战略上的考虑,以便给自己一个体面的下台,"记得朕初次来此,老娘曾说过,'此儿是天生的犟脾气',今日看来,果真如此.朕深悔当日初来时,何不就派些宫女把你强舁入宫,想俺当时也莫可奈何."

        这个玩笑招来了严重的后果,师师登时沉下脸来,嗔道:

        "官家说的什么话!臣妾一向看重官家,就为的官家从来不勉强人意.如有了这条心,臣妾唯有以一死自誓.一死之后,一了百了,还有什么可以纠缠不清的.只是臣妾从此把官家看低了,辜负了十年相知之心,死了也不瞑耳."

        官家没想到师师竟会当面开销,说得这样决绝,急忙温词慰藉,连声道歉说:

        "这是朕的不是了.朕只是开句玩笑,师师怎生当起真来?"

        "官家这个玩笑可开得过火了,"师师还是娇嗔满面地说,"官家想想这个阿娇可是能够勉强叫她入得彀中的?"

        官家又急忙说了无数好话,再三提出保证,才把师师的感情平服下去.一场紧张的战斗也随之而逐渐缓和了.

        春节早已过去,立春也已过了十来天,赶时髦的王孙公子、仕女贵妇们已经呼朋招侣,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联翩到城外的玉律园、孟家花园等名胜之处去"探春".可是事实上的春天仍然姗姗来迟.醉杏楼外的杏树丝毫没有抽芽茁青的消息.隔开一层半透明的明角窗格,窗外的夜晚仍是彻骨地寒冷.皎皎素月挂在纤尘不染的澄澈的太空中,与它的亲密的姊妹——几颗接近的星星凑在一起,似乎正在商量到了必要的时候,是否愿意出来给官家做见证.她们商量不定,官家的这些话似乎当真,似乎又不那么可靠,连得夜夜窥伺在他的寝席之间的她们也吃不准是真是假.停了一阵子的西北风忽然又低沉地吹起口哨,把几片吹落在地上的桔叶重新吹入半空,发出簌簌的和声,在寂静的大地上奏呜出一曲商籁.不是人们的意匠所能结构的一层薄薄的霜华结满在窗格上.它们一会儿就改变一个样子,认为它们像什么就像什么.直到夜气十分浓烈的时候,才慢慢凝固起来,凝固成为一朵朵透明晶莹的冰花、成为明角窗外最新颖别致的装饰品.

        窗外是寂寞的、寒冷的世界,窗帘以内却是另外一个人间.随着战斗的结束,室内的空气越来越柔和,越来越稠密,炭块炽旺地在地炉内燃烧着,衬着摇曳的烛影,把周围围着深紫色的壁幛的全室映得分外深沉.虬鼎的口子里不断喷出瑞脑香气,使室内的温度和密度不断升高.到了此时,师师才注意到官家近来真个是消瘦得多了,嘴角左右两道深刻的纹路,清楚地刻划出他的并不那么轻松愉快的心境.

        "官家可要自己保重身体呀!"看到他的消瘦,看到他的垂头丧气,师师不由得对他怜惜起来,无限温柔地叮嘱他一句.说着就去找把并⑧刀,把官家带来的黄澄澄的橙子一片片地切开来,挑去筋络和核子,与官家分着吃了.那甜蜜蜜的橙子把一丝甜意慢慢地沁入心脾,口颊之间,还留着余芬.师师喜欢的一种玩意儿是把吃下来的橙皮丢进炉子里燃烧,让这股清香带着焦味停留在空间.然后逼着官家,问他可喜欢这股香气?又问它比瑞脑的浓香如何?官家对师师的爱好怎敢说一个"不"字.他连声称赞:"好香,好香!"又说:"凡是师师喜欢的,朕无有不爱."

        "这是为了什么?"

        "师师风华绝代,志趣迥异流辈,"官家信口胡说下去,"师师欣赏的无论色、香、味,都是人间的绝品,朕哪有不爱之理?"

        "臣妾就是不爱听官家说的这些话!"

        "好,好!朕从今以后再也不说这等话就是了."

        "官家改口得快,可是真要改起来就难了,不是这样吗?"师师又反问一句,说:"好了,如今不说这个了.臣妾要问官家近来为何这等清瘦?旬日不见,比上次相见时又瘦得多了."

        官家巴不得有此一问,他真想回答"可不是全为了师师一人之故".这个回答倒是合乎事实的,可是一场风波,好容易平息下来,他刚刚享受到这点用自己的痛苦酿成的蜜,哪有勇气再去挑动她.他只得言不由衷地诿过于伐辽战争,说"金人已在北线动兵,种师道的大军尚未开抵前线.这件事把朕折磨得够了.将来还不知道怎样收场呢?"

        他估计这不见得是个能够引起师师兴趣的话题.不想师师也不是生活在世外桃源,她早听说过这场战争以及与它有关的"也立麻力"的传闻,趁机打听起来.这倒出乎官家的意外,既然师师感到兴趣,他也乐得加油添酱地渲染一番,把"也立麻力"其人其事,讲得活龙活现,末了还笑问:

        "这个'也立麻力',目前正在京师.师师如要见见他,"官家说得口滑,"几时朕传旨王黼,让他带同马扩前来与卿见面如何?"

        "不要,不要那个王黼带来,"这是师师对朝廷内那个权贵集团最露骨的表示,间接也谴贵了支持这个集团的官家,她还不留余地地加上说,"官家宏量,让王黼这等人参赞密勿,厕足庙堂,臣妾愚陋,在臣妾的门墙之内,却容不得这等人溷迹?"

        "也罢!"官家笑笑回避了这个尖锐的问题,说:"卿既不愿王黼来此.朕前曾听得刘锜说过,他与马扩是莫逆之交.让刘锜把他带来,如何?"

        师师点点首肯,还叮嘱道:

        "官家说过的话,可要算数呀!"

        "朕几时哄骗过师师的?"官家伴随着一个辅助动作说,表示他对师师的忠诚.

        这时城头上清楚地传来凄清而单调的梆子声,它由远而近,接着又由近而远地遂渐消失在寂寞寒冷的长空中,最后只留下一缕缕绵绵不断的回声在黑夜中颤抖.

        大半个夜晚在他们之间的紧张、缓和、彼此都不信任而又不得不表示信任的反复斗争的过程中滑过去.梆子声清楚地告诉他们现在已经是三更天.夜这样深了,师师催着官家回去,说是她累了,要休息,官家也该回宫去安置了.又说:"外面冷,霜华又铺得这样厚,官家骑了牲口,万一有个颠蹶闪失,还当了得?官家快快回去才是."

        官家还想逗留一会,说是还有话要说,可是师师不容他再留下去,径自站起身子来,作出送客的姿势,说有话留到下次再谈.官家看看实在待不下去了,只得跟着站起来,约期三日后晚上再来.

        "官家高兴哪天来就来好了,何必事前预约,多此一举?"

        官家真以为师师取消默契,在这方面作出一个重大的让步了.可是他高兴得太早了,当他看见师师嘴角上挂着一个讽刺的微笑,才省悟到这是句反话.今晚他不速而来,实在是大大地冒犯了师师.直到此刻,她还要俟机报复.他连忙再度向她道歉,再次保证今后决不食言而肥,重蹈覆辙.师师这才回嗔作喜,说了一句:"官家说过的话要算数呀!"接着就模拟他习惯做的辅助动作和声音回答自己道,"朕几时哄骗过师师的?可不是这样吗?"

        官家无话可答,只好傻笑一阵.他虽然受尽奚落,借此却也多勾留了一会,也觉得合算.

        师师秉了手烛,把他送到扶梯口,又换上亲热的口气嘱咐道:

        "官家路上仔细,千万提防牲口滑脚,宁可走慢些!恕臣妾不下楼相送了."说着不由得把他的斗篷掖了一把.

        官家惘惘然地离开醉杏楼,离开镇安坊,惘惘然地让内监们拥簇着,扶上鹁鹆青,打道回宫,惘惘然地思量着今晚一场斗争的经过.自己也弄不清楚心里是甜是苦,是悲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