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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臣妾之言,发自衷心,岂敢诓骗官家取罪?"

        "朕一时写意之作,得到师师如此佳评,不啻置身于龙门之上,飘然欲仙了."

        "官家妙绘,在丹青界中早已是龙门以上的神仙人物,这个在朋侣中久有定评.臣妾的品赏,岂足为官家轻重!"

        "神仙有什么稀罕之处?"官家抓住一个把柄,趁势说道,"朕昨夜画了这幅画,原想题两句词:'修到双栖,不羡神仙侣'.可是转念一想,师师是慧心人,读了此画,必能深解其中三昧,朕何必偷换卢照邻旧句,落了言筌.师师,师师,你道朕这话说得是与不是?"

        官家展开第一个攻势,准备有素的师师轻轻就把它挡开了.

        "一个师师也就够了!"她盈盈一笑,"何必双文叠称,来个师师师师!难道人寰之间还有第二个师师不成?"

        "这可难说."官家一本正经地回答,"卿家客厅里以前挂的那幅晏叔原的立轴,不是也嵌着师师的名字?只是人间虽有第二个、第三个师师,在朕的眼中、耳中、心中、意中却只有一个李师师.朕千思万想、万呼千唤,也只得眼前的这个师师."

        官家的攻势按踵而来,不是一般的战术所能抵挡了.师师立刻脱离接触,转移阵地.她提出建议道:

        "官家今天厚赐这副棋子,道是人间难得的珍品,倒不可辜负了它.官家如属有兴,臣妾甚愿奉陪手谈一局."

        官家有无限的话要说,不想在此时下棋.但师师的要求是不可抗拒的.十多年来,她很少提出个人的要求,如果提出了,官家只有奉行的分儿,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这里师师已经摆开棋局,官家只得坐下来与她对弈.

        官家一上手,就在师师右上角的座子右边小飞一子,接着又在左边小飞一子,这原是当时开局常用的定式.他却故意问道:

        "朕一上手,就两面飞攻,师师可识得朕使用的这个势子叫什么?"

        "官家高手,臣妾莫测高深."

        这显然又是一句谎话,官家不满地说:

        "师师又来哄骗朕家了,这烂熟的'双飞燕'之势,初学棋的小儿都已识得,师师岂有不识之理?"

        "官家既然以为臣妾识得此势,又何必多此一问!"

        师师这一驳果然击中了官家的要害,驳得他哑口无言,但他的攻势刚刚展开,岂甘就此罢休!

        "燕燕尚且知道双飞,"他大有感慨地说下去,"玉人岂可长此单栖?师师难道真的不懂得这个天然的道理吗?"

        正因为师师完全识得这个势子,并且完全揣想得到官家借端发问的用意,所以她只好佯作不解.官家的词锋比他的棋锋锐利得多,他在说话中占尽便宜,弈棋却有点心不在焉.连他自己认为是烂熟的双飞燕套子居然也着出了错着.师师抓住破绽,利用他的一着错棋,扩大了战果,把左边的一小块棋完全拿下来.现在是轮到她逞词锋的时候了.

        "鸿雁无心,翱翔天际,何等自由自在!"她点头微笑道,"官家硬要它们双飞,一旦折翼,好心反成虚愿,岂不十分可惜."

        官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右上角的双飞燕失败了,又特意在她的左角上做个"金柜⑦",意图引诱师师进来点它一子,他抢得这个先手,就可以展开大规模的对杀.他还怕师师不上钩,故意诱说道:

        "朕营此金屋,专待阿娇进来居住."

        师师一眼就识破他的圈套,没有上钩去点他,反而把自己的棋补好了,笑笑说:

        "官家虽然打了如意算盘,只怕阿娇深识此中甘苦,未必肯入彀中哩!"

        "阿娇不肯入彀,朕自有办法让她入彀."

        这不仅是诱骗,而且带有一点威胁的味道了.师师庄容不语,却拈起一颗棋子,叠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反复放到桌边上去敲,果然"啪"的一声,把它砸碎了.

        "师师的劲儿使得大了,可惜高韫玉的这一颗棋子."

        "官家硬要阿娇入毂,岂知她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官家在弈棋和说话的两条战线上都吃了败仗,看看大势已去,只好敛棋入奁,认输收场.

        当然官家不是专诚跑来跟师师下棋或猜谜语的.十年来,他对师师用尽了手段,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动摇她的意志,接她到宫里去,单独占有她.他的耐心受到无限止的考验,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他屡次下定决心.而昨夜更是下定了最大的决心,一定要打破哑谜,直接摊牌.

        双飞的燕子和藏娇的金屋都不能够帮助他起一根导火线的作用,发动一场攻势.经过一番沉思后,他只得重新抬起下棋前已经中断的话题,继续说下去.他虽然力持镇静,要想保持一个谈判者应有的安闲的态度,可是他的声音不听指挥,已经有点颤抖了.

        "师师刚才……"他一开口就感觉到自己正在软弱下去,连忙鼓足勇气说,"师师刚才既然说朕的这幅画笔淡意远,当然知道朕之命意所在.师师,你可愿……可愿成全朕的意愿."

        最困难的是最后的一句,他射出了这盘马弯弓、蓄势已久的一箭,勇气骤然增加了.看看师师正在低头抚弄桌布上的坠穗,默然不语,他就流畅地说下去:

        "夜来朕差张迪……"

        师师忽然抬起谴责的眼睛,官家会意,急忙辩正道:"是……是!朕下回决不再派那奴才到这里来了……夜来朕差人送来冠子,师师又不肯赏收,师师真是不解联的意思,还是嫌朕的诚心还有不足之处?这样冷冰冰地拒朕于千里之外,使朕于天地两间之内,无一寸立足之处."

        师师还是没有回答.

        "为了师师这个人,朕日夕思念,魂牵梦萦,方寸之内,千回万转,哪有一刻宁静之时?朕深知师师一诺重于泰山,但得这一诺,朕生生死死也都无憾了."

        官家似乎还怕师师不相信他的话,拉开窗上的帷幕,指着半轮明月,锥心镂骨地说道:

        "朕说的都是从心肺间掏出来的真情话,师师可知道,这多少年来,朕总是夜夜凝伫,一灯煎虑,万感交集.这一切难道都不是为了这一椿?师师如有不信,这皎皎素月,长夜窥伺在朕的寝榻之侧,就是朕最好的见证.你可去问问它,朕说的是真话还是虚言假语?师师,师师!朕已言尽于此,你愿与不愿,总得给朕一个答复才是!"

        官家雷霆万钧的正面猛攻,把师师逼得风旋云紧,没个转身余地.她虽然仍没有直接的答复,却早已盈盈欲涕.这时,站起身子来,从壁间摘下一管凤头碧玉箫,递给官家道:

        "请官家伴吹,容臣妾唱个曲子与官家听."
        官家还在迟疑之际,师师已经把箫硬塞到他手里,不由得他不吹.师师起了一个音,合准箫声,就低低地唱起来:

        "缺月挂疏桐,

        漏断人初静.

        谁是幽人独往来?

        ……"

        这支曲子的涵义如此明显,以至师师一起音,官家就明白她的用意所在.他实在不愿为她伴吹下去,可是师师用手势示意,一定要他继续吹下去.她已经在官家身上取得了她的个人要求不可能违抗的绝对主动权.他只好再吹.她继续把曲子唱完:

        "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

        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冷."

        这支凄凉的曲子,师师又唱得这样回肠荡气,唱到最后一个节拍时,在他们两人的感觉中,都仿佛真有一只无依无靠的孤雁,在寂寞寒冷的沙洲上顾影徘徊,却珍重地不愿随随便便飞到哪支树枝上去栖身.官家为她伴吹,好像把一口冷气吹进自己的腹内,分明是为自己吹一首挽歌.他黯然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地说:

        "师师的回答,已尽在此曲之中.朕也不能再加勉强.但愿师师拣到一棵好树栖息,朕在旁也好替师师放心."

        师师已经完成了一半的战略任务,把他推开去,推到她愿意他退出去的距离以外,可是这已是危险的边缘地界了.现在她剩下的一半战略任务更加重要,她必须把他拉回来,拉到她允许他逗留在内的亲密范围内.在这个关键时刻中,她急忙正容回答道:

        "官家休得错会了臣妾的心,"这个纠正是如此必要,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又慢、又清楚、又坚定,丝毫不允许有曲解、误会的可能.她说,"想臣妾乃是一介弱女,孤苦伶仃,沦落风尘.一旦遭际官家,过蒙错爱,人非草木,官家的这番深情厚谊,怎不令臣妾铭感五中?只是外面已经人言籍籍,如果再听凭官家之意,溷迹宫闱,册为贵妃.纵然官家厚爱,可以不恤人言,臣妾却不愿以不祥之身,牵累官家,徒增自己的罪愆."接着她指指自己的胸口,郑重地说,"至于耿耿此心,自从官家赐顾以来,早已属官家所有.区区私衷,只想向官家乞得宫外一弓之地,以为栖息盘桓之所,使臣妾在此调筝鸣弦、吟诗学画.如荷不弃.就作为官家的一个诗朋画侣,了此余生,岂复再有其他非分之想.不意官家不察臣妾的心事,说什么另拣一枝好树栖息,这岂不是辜负了臣妾的一段心意,伤了臣妾的心?"

        师师突出奇兵,用一支歌曲击退了官家的猛烈攻势,现在又用一颗缠绵的心,把官家拉回到原地来.她这段话明白坚定,却含有好几层涵义.它好像一钵醍醐,直往官家的头顶上灌去.官家被它灌得如痴如醉,自己也不清楚是辛是酸,是甘是苦?他以为已经失去了她,可她比过去更加接近他了,他以为他已重新获得希望,她却照样是寸士不让,坚决拒绝他的要求.她在实际的问题上坚持立场,在抽象的领域中,却大大让了一步.这把他的战略方针全都打乱了.

        可是他还要为自己的利益作出最后的努力,他的决心虽然可以被抵制、被延缓,却也是不可动摇的.他抓住师师"人言籍籍"四个字,再度发动进攻.

        "流言蜚语,到处都有,他们不过是信口开河地胡噪一阵,以博直谏之名,怎知得你、我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