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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丈夫用了好像锤子敲在铁板上那样清脆的声音回答她.

        可是在他痛苦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中,她读出了另外一些语言.她知道,他一定也明白他们必须这样做,这是"当得如此",毫无疑义的.可是对于他们,这又是多么地难堪和痛苦.他们本来可以相处在一起的日子已经不多,过不了几天,他就要上前线去,这一去就不知道要多早晚才得回来.现在这十分珍贵的几天时间又将被这意外的事件所夺去,以至他们没有什么时间再可以留给自己了.

        他们结婚了才三天.这三天中发生了多少意料不到的事故,不断地干扰了他们.但是建立起一个磐石般的感情基础不一定要化费多少时间,他们两人间只消交换一句简单的话,交换一个痛苦的凝视,交换一个彼此会意的微笑,就绰有余裕地把那个基础建立起来了.原因是:他们之间早就有了这样深刻、坚固的了解.就她的一方面来说,远在结婚以前,甚至在他们认识以前,当她还是一个扎着一对小辫儿的小姑娘时,就早从旁人的絮述、夸奖中了解了他.

        他答应了她陪侍爹的要求后,她向他凄凉地笑了一笑.这个笑表示她的深刻的内疚——她是造成痛苦的原因,表示对他的宽容的感谢.

        她理解真正的爱情,首先不是从对方索取什么,享受什么,而是为对方付出什么、承担什么.她一生忠实于这个想法,因此他的凄凉的微笑就成为他们感情生活中的一个独特的标志.

        ①对酒店男性工作人员的尊称.

        第八章

        (一)

        "一件事要说过多少遍,才叫人家办得成."师师以一句含有无限娇嗔的欢迎词来欢迎这两位奉旨而来、唯恐不受欢迎的嘉宾.她还怕他两个不能够领略她的向往之深,又加上说,"侍儿想屈二位之驾,来此小聚,不知道费去多少口舌和心机哩!幸蒙惠驾,不觉蓬荜生辉."这一句说得如此宛转动听,这才使他俩完全放下心来.

        "娘子说那里话来!"文质彬彬的刘锜立刻趋前一步谦逊地说,"娘子若有差遣之处,只消命一介之使相召,岂敢不直趋妆台奉候,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刘四厢,你说得好轻松,"师师把一双澄澈的媚眼略略向上弹了一下,含愠地说,"可是敞妆台未拜沐清光者已经两年有余了,其间又何尝没有请邢医官再三速过驾?"

        这更加是他们将在这里受到优渥待遇的有力保证,他们完全把心放下了.

        原来他俩在事前确是忧心忡忡的.师师的矜贵、自重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自从有了这个最大的保护人以后,王侯公卿,在她的阶石之下,一律成为粪土.据他们听说过的,她把不乐意接待的贵宾摈诸门外,或者当面予以难堪都是常有的事.这次他们之来,虽然猜想可能出于她本人的意愿,可是猜想不过是猜想,官家并没有把这层意思明白讲出来,万一事情不是这样怎么办?他们又不能明白宣称他们之来是奉了圣旨的.还有,师师的心情瞬息万变,即使他们之去是她的意愿,他们去了正好碰到她心绪不宁之时又怎么办?总之,他们到这里来,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是冒着一定风险的.

        他们知道,师师最讨厌的是那些坚持自己拥有对京师倡门管辖权的达官贵人们,那些人自以为可以左右师师,好像可以左右一切受他们辖治的老百姓一样.他们总是怀抱着某一项政治目的前来登门拜访,结果莫不尝到闭门羹而归.对那些人,师师是严厉的,几乎是深恶痛绝的,因此近年来作这种尝试的冒失鬼已经越来越少了,但并非完全绝迹.

        还有一等并非达官贵族的客人,他们从外路携来一口袋金子,企图到凤城来买一醉.他们慕师师之名.登门求见.师师视心境之好坏,保留着愿意或不愿意接见他们的权利.但如果发现他们同样也抱着某一项政治目的而来,师师就立刻把他们麾诸门外.凡是要想利用镇安坊这扇门阈作为通往宫禁的通渠的人们,师师一律把他们看成为卑污的政客——这是一个现代化的名词,当时师师用的语言是"一条蛆虫",她决不愿意与蛆虫们达成任何肮脏的交易.

        刘锜与马扩也生怕被她误会成抱有某项政治企图前来访谒的冒失鬼,因而受到她的冷遇.如果这样,那真是自取其辱了.

        可是师师对于客人决不是毫无选择、同样待遇的.她对恶宾,固然十分冷峻,对待真正的朋友却是亲切诚挚的,与之谈话,也常常是娓娓动听的.

        镇安坊的常客有学士周邦彦、教坊使外号"笛王"的袁绹、被称为"雷大使"的教坊舞蹈教师雷中庆、琵琶手刘继安、翰林院图画局供奉张择端、老医官邢倞等人.

        还有一个被师师尊敬地称之为"何老爹"的突出人物.他是师师爹在染局匠的同事,是可以把师师个人的历史一直追溯到孩提时代的关系人.如果师师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一个虽非他的胤嗣,却有着骨肉之亲的亲人,那么这个何老爹就是唯一的这样的人了.师师爹出事的当儿,何老爹受到他的委托,外而奔走营救,内而代替他抚育幼婴,弄得心力交瘁.后来她爹死了,一场无头官司又像瓜蔓似地延到他头上,他自己也被关进牢狱.师师无人领养,才被辗转卖入娼门.何老爹之存在对于师师的重大意义是:他为目前已处于社会那一极端的师师疏浚沟通了一条心灵上的渠道,指引她通过童年的回忆,回到社会的这一个极端中来.他和师师爹虽然都干着染匠这一行,可是他小心地防护着不让社会的大染缸染污了师师的心.他不愿到镇安坊来看师师,表面的理由是不愿看见把她送进火坑的李姥,实际的理由是他把镇安坊这个地方看成为一口日益腐蚀着师师心灵的染缸,他自己不愿涉足于此.在师师的尊长、朋友之间,他是最敢于与官家的权威性挑战的人.他反对师师和官家接近,并且运用他对师师的影响竭力阻止她进宫去当一名妃嫔.师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前去参谒他,从他那里汲取得力量来增加自己对官家的抵抗力.例如官家赠送围棋给她那天,她就先去参谒过他.

        这是存在于师师身上的极大矛盾.在客观上,她无法摆脱那个吸引着她,并且使她越陷越深的社会那一极端;可是在主观上,她一直在抗拒、挣扎.当后面的这种努力占到上风的时候,她就感到心身愉快,思想清明,有时甚至于感到自己的为人也变得好得多了.

        邢倞还在三十年前泛海东去为外国的一个国王治过病,治愈了他的不治之症,载得盛誉归来.这个光荣的记录,当然还是依靠他的真才实学,使他在他那一行中居于超群轶伦的地位.如今他已经是须发雪白的老医生了,医家像老酒一样,越陈越香,而他的脾气也像老姜一样,叫做"老而弥辣".由于他的名气和医道招徕来的病家和由于他的脾气恶断的病家几乎是同样地多.但他绝不是一个执拗古怪、不达情理的人.他不声不响地照料着师师自己最不愿照料的健康.师师不仅一向不注意自己的健康,有时还以她的任性、不按常规的生活秩序,迹近有意识地拆碎了它.邢倞也不大愿意到镇安坊来走动,但为了师师的健康,不得不跟在她后面,辛辛苦苦地把她自己拆碎下来的健康的碎片像只破布袋似地补缀、拼合起来.有时苦口婆心地规劝她,有时正言厉色地警告她,规定她的生活秩序、限制她的饮食起居.这种规劝和警告一般都是不起作用的,以致他在私底下担心一旦自己和几个真正关心她的老朋友奄化后,还有谁来照抖她.

        有几次,师师豁然开悟,真正下了决心要痛改前非,认真地表示要听老医官的话好好注意自己的身体,免得惹起友好们的耽忧.老医官莞尔地笑起来,与其说因为高兴,不如说因为感到可笑.经验告诉他,她的决定即使是真诚的,也维持不到比这句话在空气中荡漾而消失更长久一些的时间.他也明白,没有一个高明的医家能够医得好她的带有根本性的任性的毛病,这就不可能根治她其余的毛病.

        周学士是当代填词名家,是誉满天下的抒情圣手,如果把称道另一个词人的话:"凡是有井水处,就有人歌唱他的词曲",拿来移赠给周学士,他也完全可以当之无愧.

        到得宣和年间,这位闻名全国的词人年纪已经超越六十开外.去年腊底,有人传说他已病死,这个消息没有得到证实,但在东京的朋友们确已有好久没有获得他的确讯了."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这是他离开东京时,允承下来的诺言,这个诺言没有被实现,惹得友好们为他十分牵肠挂肚.

        周学士与师师有多年的交情,他自己曾说过,到得师师面前,他的这支笔重了.过去惯于在歌筵舞宴前即兴填写的那些绮靡轻倩的小词再也填制不出,而一变为沉郁雄浑的格调.师师读腻了那些小词,特别欣赏他这种创新的风格,更加欣赏他说的这句话.

        在官家的眼睛里十分冷峻的师师,到得老医官的眼睛里,她变得稚气可掬,到得老词人的眼睛里,她又变为沉郁雄浑,深不可测.显然,师师本人的风格也是变化多端的.她是多面的棱角形的结晶体,从各个角度上都可以看到她的一个侧面,但是很少有人看到她的整体,即使老朋友也是如此.

        笛手、琵琶手、舞蹈师都是自幼把师师培养起来的教师.现在继续在技艺上指导她.其中袁绹曾和苏学士打过交道,如今年近八十,还是精神矍铄,兴致不减当年.他除了有笛王之称以外,又是当代最著名的歌手,有时兴之所至,引吭一歌,声裂金石.

        师师在艺术方面,什么都懂,什么都精,可惜什么都不能成为当行专家.他们一方面惋惜师师的懈怠,糟踏了绝好的天分;一方面仍然喜欢到她家里来奏艺.这已经不再是希望把她培养成为他们的绝艺的传人,这种希望早就破灭.他们凭着艺术家的直觉参悟到像师师这样颖悟的学生,在十六七岁时,已经全面掌握了基本技巧,而在以后的更重要的十年里面,无所前进、无所突破,没有对哪一样迷恋到寝食俱废的程度,这就注定她不会再有更大的成就.他们之所以仍然喜欢到这里来演奏,是因为在这里可以得到真正的尊重和恰如其分的评价.他们演奏既毕,彼此交换一个默许的点头,就是很高级的赞美,有时抓住对方一个偶然的错误,调谑一番,也是口服心服,或者是心服口不服.大家习惯了,说了就算,不以为忤.在师师家里演奏决不会受到恶客们的歪曲、轻视、恶毒的指摘和狂乱的吹捧,所有这些都是对艺人们的极大侮辱,而在他们不得不出去应酬演奏的客厅中又是经常会受到的待遇.

        他们之所以喜欢到这里来,还有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因为在这里可以享受到很高级的生活待遇.师师处理自己的生话十分随便,对朋友却是竭诚招待.艺术家一般都是食品鉴赏专冢,有时甚至是饕餮家.刘继安烧一道黄河鲤鱼的本领,不下于他的琵琶.有时在急迸的琵琶声中,忽然听得出炉火熊熊、油鸣嘶嘶,铁镬和铲刀碰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即说明他的心已经离开弦子走向厨房了.这时就要停止演奏,等候他献出另一种绝艺来,请大家品尝.刘派的这只名肴名为"龙女一斛珠",把鲤鱼中段切开几十个口子,每一个口子里嵌一颗湘莲,吃起来清香绝俗,使得满座都含有君子之气了.师师枉自追随他二十年,在琵琶方面固然是相去一间,在烹饪方面,更是望尘莫及.

        所有这些来客,对于官家来说,都不是危险分子了,可是师师为了要取得和他们往来的自由权也并非不需要经过一番斗争.直到很久以后,师师才能够使官家了解到他们之间的友谊的性质,也才能使他们免于遭到被驱逐出京的命运.有时师师为了表示她的独立性,也曾接待过一些不相识的人,但这是偶然而又偶然的.

        譬如今天前来造访的马扩,就是初识,他不但没有跟她见过面,也从未到过任何歌肆行院.他是特约来宾,否则就不可能到这里来.至于刘锜,却是旧识,他刚来东京时,为好奇心所驱策,曾通过袁绹的介绍,到镇安坊来拜访过师师几次,取得她相当的好感.后来事态的发展,使他了解到继续再到这里来,不仅会使自己、特别会使师师处于十分为难的地位(师师自己却不是这样想的),因此下了决心,停止往来.

        记忆力很强的师师完全记得他们结识的经过,还特别清楚地回忆起他最后一次来访的情况.那天周学士也在座中,在一张便笺上随手写下了昨夜他在燕王府家宴中为他的歌姬填的一首词.那真是一首无足轻重的小词,无非是用细腻的笔调描写她的体态轻倩、醉容可掬而已.师师一时高兴,把它调入曲谱,刘锜吹箫,师师自己低唱的情景还宛在眼前.没想到这首调寄《定风波》的小词却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政治风波,牵累了好几个人.为此,周学士不得不辞去在京的大晟府乐正的职位,被变相地放逐到宣州府去当差.本来是南方人的周学士,这次被迫回南,心中十分不满,因此写出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等词句,把自己的风湿性关节炎归咎于南方的气候.现在时间已经隔开二年,事过境迁,人事也发生了不少变化,关于周学士的生死存殁还没有得到确实的消息.师师提到它的时候,仍然是满腹怨恨,对从中播弄是非、制造流言蜚语的蔡京等一伙人表示强烈的憎恨.

        刘锜不愿让这个不愉快的回忆毒害今天的欢聚.既然师师热诚地欢迎他们来,这就够了.他知道今天的主角是马扩,自己只是个陪客.于是他机敏地把马扩推上去说:

        "我把'也立麻力'带来了,师师可与他好好谈上一回.只可惜他的这手绝艺,在师师的闺阁之内,无用武之地."

        刘锜过火的雅谑使得不惯于此的马扩大大发窘.师师连忙上来为他解围,她再一次与马扩见了礼,然后把他们带上醉杏楼.

        醉杏楼中凡是可以暗示官家与她的关系的一切陈设、布置,都被撤掉了,连得最近一幅御赐的《鸂鶒戏水图》也被打入冷宫.但是官家在这里留下了这么多的踪迹,要完全掩盖是不可能的.譬如他们走过楼下的过道时,瞥见一盆用牙签标着"一尺黄"的牡丹花,花朵已经半开,黄得闪闪发亮,金光灿烂,在它的花瓣上好像涂过一层釉彩.它还没有开足,就有盥水盆大小,开足了恐怕真是一尺左右的直径.这种天上仅有,人间绝无的名葩,如非来自禁中,师师又何从得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