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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会出什么事情?各式各样的猜想在各人心头浮现.

        "爹近来心境忧郁,昨晚回家后面色又恁地难看!"亸娘首先把她的不安表露出来,"妹子怕的会发生什么意外!"

        "贤妹放心,这小小的东京城,哪里丢得掉一个大大的赵钤辖?俺再打发人去找,想他不久也自要回家了."刘锜只得安慰亸娘.

        刘锜娘子却说出了大家心里猜度的最坏的想法:

        "童贯那厮,无恶不作.倒怕伯伯得罪了他,他在暗中弄鬼,计算伯伯."

        "这还了得!"刘锜连连摇头道,"京师乃辇毂之地,渐叔又是奉旨去和童贯厮见的人,他再歹毒些,也不敢动渐叔一根汗毛.俺看他一定是去哪里喝酒解闷了."

        "俺看童贯也不敢出此毒手,"马扩跟着说,"只是泰山近来身子又不结实,这样豪饮剧醉,令人好不担忧!"

        "伯伯昨晚还说'与尔同消万古愁',咱看他忧心如捣,几杯酒怎解得开他的愁怀,倒是'举杯消愁愁更愁'了."

        "渐叔对这场战争,一直忧心忡忡,放怀不下,"刘锜叹口气道,"再加上他对童贯这伙人气恼难平,五中郁结.你道不让他喝几盅解闷,叫他怎生排遣日子?"

        "泰山身经百战,履险如夷,多少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了.怎生对伐辽之战倒没有把握起来?心病要用心药医,俺看只是全军用命,打赢了这一仗,才叫他放心得下哩!"

        "渐叔可不是为这个烦心?"刘锜又叹口气,"依俺看来,不但渐叔如此,就是种帅、端帅他们也是气势不壮.记得腊底在渭州,与他们辩难分析,费了多少口舌!"

        "主帅乃三军司令之人,他先自挫了锐气,怎得叫三军鼓舞起来?"

        "师克在和.朝廷与将帅的看法不一样,各持一说,却不是前途的隐忧?"

        男人们故意说些迂远的话,想把恐怖的思想从亸娘心里引开去.可是他们做不到,亸娘一心只想着爹为什么到此刻还没回来.联系近来发生的一连串的事实——这些事实一直被紧张的婚礼筹备工作掩盖着,随着婚礼之告成,它忽然突出地暴露出来,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怕有什么重大的不幸将要落在他们头上.

        檐间的雨加紧了,雨声隔着窗户和厅内单调的铜漏声相互应和.在焦虑的刻度上一点一滴漏去的时刻特别令人难堪.亸娘就是这样闷闷地坐过申时、酉时,眼睁睁地看着铜箭已经指到戌时一刻,爹还是没有一点信息.派出去寻找的人,一个个回来都没有带来确定的消息.这一点点、一滴滴滴进亸娘心头的漏声恰似这支铜箭射穿了她的胸膛.

        "这早晚了,伯伯还未回来,派去的人,又不顶事,你自己出去找一找."刘锜娘子一语提醒了刘锜,他霍地站起来,顺手捞一件雨兜披在身上,说道:

        "贤妹休急,俺亲自出去找一找."

        "嫂子宽心,咱两个一起去找."马扩也同时站起来说.

        他们还没离开厅堂,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片喧呼声和急遽的脚步声.他们急忙迎出去,只见赵隆已被几个军汉架着踉踉跄跄地一直搀进厅堂来.他不是像往常那样喝醉了脸皮通红,而呈现出一种死人似的煞白,幞头斜歪,衣襟零乱,一进得门,就口吐鲜血,接着大口大口地吐出血来.人们来不及用盆盂去承接,他就吐在地上,溅到各人的衣裙上、脚面上,溅得点点斑斑的到处都是,他似乎还想支撑一下,做手势叫大家休得惊慌,可是胸口的剧痛,使他不得不用双手紧紧按住.在疼痛和吐血的间歇中,没头没脑地大声嚷嚷"聚九州之铁,铸此大错……只怕将来噬脐莫及了……".但这是一句没有能说完的话,一阵涌上来的血潮,遏止了它,接着血又大口喷出来.他倒在马扩的手臂弯中,徒然张开口,努力要想把这句话说完而不成功.他保持在这个气急、愤怒的表情中昏厥过去了.

        马扩、刘锜急忙把他移进卧室.抬上床铺.刘锜娘子还有主张,她煎来了三七参汤,又找出元胡散来止他心口的疼痛,然后对丈夫道:"请邢太医来急诊,还得丈夫亲自走一遭,才能把他找来.这里的事,咱会办."刘锜一听有理,赶忙走马而去.

        这里刘锜娘子和亸娘一起给昏迷的病人灌下参汤和碾碎的药末.有一个瞬刻,亸娘以为爹不会再甦醒了,灌下去的药汤都从口角边流出来.她控制住自己的呜咽,拉起他的手,听他的脉搏,唯恐它随时停止.那脉搏是十分微细的,时断时续.但是爹悠悠忽忽地醒来了,喃喃地又在对自己说什么.刘锜娘子推推她,问她听见了没有?亸娘起初还当是继续留在耳际的檐雨声和铜漏声给自己造成的错觉.她希望但又不敢想象爹还能说话,但他真的在说话了.后来她们两个一齐听清楚了,还是那一句没有说完的话:"聚九州之铁……大错……"只是说得更加含糊,接着又转换一个急怒的表情加上说:"……发誓……发誓……"随即再度陷入昏迷.

        在她们焦急的等候中,刘锜总算把翰林医官邢倞请来了.他诊了脉,足足化去两刻钟,然后用着精通本行业务的那种自信安慰病家说:

        "不相干,痛是心痛,血却是胃血,不是心血,可以医得."

        然后,他又以同样的自信,发出警告道:病人一定要安静休息,心痛时倚在高枕上,休得卧平.以后绝不能再喝酒,再要大吐一次,动了肝阳,斫了本原,你就请个神仙来也难措手了.

        洞达世情的老医官邢倞即使局处在他的小范围里,却能知天下之事.来自社会各层次的病家给他结成了一道和各方面接触,联系的交通网,他像只大蜘蛛似地安居在自己的独立王国中,截留住一切落进他网中来的社会新闻.他完全了解并且能够正确判断出眼前这场急病中所包孕的政治因素.即使刘锜只字不提,他也知道得够清楚了,何况刘锜还要简单地介绍病因.

        太医反复叮嘱的"不能再动肝阳"一句话,就充分表达出他的同情与关切.他留下方子和药,临别时,又特别进来跟病人打个恭.这不是一个医士给病人的礼貌上的敬礼,而是出于—个普通人对于能够向权贵挑战的英雄好汉所作的衷心的敬礼.然后摇摇头走了.

        病人比较安静一点时,刘锜把跟去的亲随找来,问了这一天的经过情况.

        亲随回答道:

        "今天拜访太师的官客特别多,坐满了一房间,太师对钤辖另眼看待,第一个就延见钤辖.家人听四厢的吩咐,也跟进去,陪侍在侧.开头说话时,太师十分谦虚客气,堆下满面笑容,说什么'钤辖铁山之战,天下闻名,连朝廷也知钤辖的大名'.接着就拱手道:'伐辽之事,只要钤辖肯说句话,咱们就同富贵,共功名的了."

        "后来钤辖说了两句话,触犯了太师,他的脸色慢慢沉下来,问道钤辖此来,是出于种师道之意,还是自己来的?钤辖回答了.太师叫两个堂吏捧来一叠文件,让钤辖自己看.过了半晌,太师忽然打哈哈道:'种师道早已遵旨出师,杨××、刘××带着部队,眼看就要开抵前线.哪里又跑出一个参谋到东京来阻挠出师,隳坏庙算?这岂不成了海外奇谈?'接着又打两个哈哈.叫钤辖自己看清楚文件,又连说两遍,'海外奇谈'!

        "钤辖一时憋不过气来,厉声道:'太尉休打官腔,赵某此来正是奉了官家之旨,与太尉争论伐辽得失,不干种师道之事……'太师没等钤辖说完,就胡言乱道起来.钤辖也着实撞顶了他,张开胡子骂道:'什么……错……错的.'太师顿时翻了脸,拖长声音,吩咐送客.他自己再也没有接见别人,就此打道回府.

        "走出经抚房,钤辖气得怔怔的,还想在大门口拦住太师的轿子争吵,家人把他劝住了.钤辖拔脚就往封丘门跑.钤辖奔得可快啦,家人气咻咻地,哪里赶得上他?谁知道走到城门外,就在一家小酒店里坐下,一叠连声地唤'酒来'.只见他一大碗,一大碗地直往肚里灌,连下酒菜也不要了,哪里劝阻得住?家人使眼色给大伯①,换了淡酒来,又叫钤辖发觉了.他拍桌痛骂,骂道是:'你们莫非也与童贯结成一伙来欺侮俺.'他一头骂,一头摔家伙,不知摔破了多少碗盏盘碟?大伯、焌糟的和酒客们都惊呆了.家人不放心让钤辖独自留在店里,又没法给家里捎个信,焦急万分.直到天晚了,钤辖醉倒在地,才得机雇辆太平车把他送回来,不道他在车里又吐起血来."

        亲随的叙述像箭矢般地扎进亸娘的心.

        发生了这样剧烈的变故,这才使她第一次正视两个月来发生的一切,由于她过多地关心自己的婚姻,完全没有看见爹身上正在发生的明显的变化.她欺骗了爹,也欺骗自己.认为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需要她来特别照顾他,以致使他的恶劣的处境日益加深,他的愤慨的心情日益发酵,终于酿成今天这样严重的后果.她认为她自己对此要负很大的责任.

        难道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她注意和关心的吗?不,不!可怕的是这样的事实倒是太多、太惹眼了,只是她假装没有看见罢了.爹几曾是这样喝闷酒的?还有在那个小驿站中,公爹和刘锜哥哥长篇大论说话的时候,爹的脸色多么阴沉!在丰乐楼上,听说王黼、童贯这伙人将在楼下走过时,他忽然发出那种奇怪的笑,那是怎样的笑呀!还有,他每常从朋友家回来,总是叱咤怒骂,坐立异常.这些事实难道还不够明显,不值得她注意?可是她没有以他的痛苦为痛苦,以他的愤怒为愤怒,反而在心里暗暗责备他的脾气大,气性恶,凡事不听听大家的话.她没有及时去慰劝他,熨平他心头的创痛,反而触怒了他,扩大了他的伤口.她几乎是和所有的人联合起来反对他,使他陷入更加孤独的地步.因此,她怎么也不能够原谅自己对爹造成的罪愆.

        深刻的自我谴责,使亸娘产生了一种要求赎罪补过的思想.既然爹的病是对她的叛变行为的惩罚,那么她必须赎取它,补救它.她下了决心,在爹病着的期间,要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榻前,伺候他,看护他,调理他,直到他完全恢复健康为止.她认为只有爹的病痊愈了,她自己心头的创痛才能得到平复.

        她抽空把这个决定告诉丈夫.

        "当得如此!"